92.番外之送葬

壽康的棺槨離開京城的那天, 皇帝率羣臣出城相送三十里。

薛昭鴻也在,他過去給壽康磕了個頭,跪了一會兒, 然後便退開了。梓敬轉過臉認認真真地看了他一會兒, “那天我忘了告訴你了, 姐姐有一句話是關於你的。”

薛昭鴻一愣, 看着梓敬, 眼中竟然有一絲無法用理智解釋的期待。梓敬嗤笑一聲,“別那麼看着我。都是那麼大歲數的人了,讓人瞧見了還以爲咱倆分桃呢。”也許是因爲完成了姐姐的遺願, 心情好,梓敬竟笑了薛昭鴻幾句。他略頓了一下, 看向皇帝, “姐姐在遺書裡說, 薛昭鴻踩着她爲薛家換了無數榮華富貴,她不計較了。但她希望薛家一族能用身後無上之榮, 補償她一下。”

什麼是身後無上之榮?那隻能是祔太廟了。爲人臣子,最高的榮耀就是死後能祔太廟。而以薛昭鴻今日之聖眷,來日享此殊榮,可能性很大。

薛昭鴻臉色有些蒼白,這世上多少人搏了性命就是爲了賺得君王一句‘許祔太廟’, 好光宗耀祖?他自然也不能免俗。然而如今壽康卻要堵他這條路, 甚至要堵他一族子弟的這條路。

皇帝皺皺眉看了看梓敬, “胡鬧!你敢捏造姐姐的遺言?”皇帝的這個反應讓梓敬有些意外, “皇兄憑什麼說臣弟捏造呢?”

“姐姐是什麼樣的人, 朕清楚,她好端端的爲什麼要絕薛家的路?她都知道是朕要殺耿家父子的了……”皇帝看着壽康的棺槨, 過了一會兒,還是轉過頭看了看薛昭鴻。薛昭鴻緩緩地道:“臣待長公主……總之罪孽深重,請陛下罷免臣,許臣贖罪。”皇帝又側過頭去看梓敬,“薛家一族連累太廣,不可。但瑤生一人,可以。”

梓敬挑挑眉,沒說什麼。懷烈從旁看着,其實多少覺得薛昭鴻有些冤枉,但再想想那個妹妹這一輩子過的日子,又覺得薛昭鴻活該。他心裡這樣搖搖擺擺,口中卻隻字不提,只是說道:“烏蘭託羅海路途遙遠,陛下,還是讓梓敬早些啓程罷。”

皇帝不置可否。他只是看着壽康的棺槨,然後突然問梓敬,“你說姐姐現在,高興麼?”

“高興,能離開這座皇城,離開她這輩子認識的這些人,她當然會高興。”雖然自己也應該被算作是‘這輩子認識的這些人’中的一員,但說這句話的時候,梓敬還是莫名地替壽康開心,“倒黴了一輩子,臨走能完成夙願,也可以聊以爲慰藉了。”皇帝像是不認識他一般打量了他一會兒,隨後竟然笑了,“你什麼時候都變得這麼能理解人了?”

“將心比心罷了。姐姐未必真的有多恨那些害過她的人。因爲她知道,她是天子的嫡長姐,是這世上和陛下分享同樣的父母之血脈的唯一一人,如果沒有天子首肯,誰都害不了她。所以,罪魁禍首是陛下,跟別人沒什麼關係。不過她好像也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恨陛下,她似乎還是傷心多一些。我曾經問我妃母這是爲什麼。妃母說,估摸着還是血緣罷。可能她就是狠不下心來。”

慶太妃說,雖然不敬,但這就好比母親對孩子。比方說你罷,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個混賬,從小不着四六兒,人人都躲着你,繞開你走,甚至有的時候可能還有人要踩你一腳表現自己。但我不會,永遠都不會。爲什麼?是因爲我傻,我瞎,我老糊塗了,不知道你是個什麼玩意兒麼?不是。是因爲你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想傷害你,你明白了麼?

那既然如此,又何必拿着自己的命,逼着陛下廢了太子呢?

這就是人啊。忍了一輩子,退了一輩子,到最後忍得不耐煩了,退得無可再退了,就覺得自己這輩子太憋屈,所以就想着要振奮一回,再加上有安惠公主的事兒……你不也說了麼?她一輩子就想做個母親、妻子、姐姐,妻子做不成了,人家也不要這個姐姐了,但這個時候安惠這樣一個她帶了好多年的孩子,突然受了天大的委屈,來找她哭訴了。你覺得她是什麼心情?

大約是覺得安惠……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呸!那是你!你姐姐那樣的人,那個時候只會覺得自己還是被人需要的,會覺得她還能爲一個人搏一次。她十幾二十年前送自己的兒子去死,但這回,如果真的救了安惠,那對她自己而言也是一種解脫。她會覺得,自己也不是個廢物,會覺得自己還能保護一個孩子。她啊,太想做一個母親了,所以哪怕明知道安惠就是在用她,她也心甘情願。她不是願意被人利用,而是願意被一個自己當作女兒的人利用。因爲那樣,她就覺得自己是做了一回好母親。

那她對陛下……

對陛下怎麼樣?傷心了,就是這樣,但也僅此而已。恨麼?我看可未必。我猜啊,她是想報復,讓陛下知道傷心的感覺來着。但最後,也許是心灰意冷,覺得骨肉至親,自相殘殺實在沒意思。再想想自己這一輩子,大概就更覺得這日子沒盼頭,沒得過。所以乾脆藉着太子的事兒,一了百了。

妃母,這到底什麼意思?難不成姐姐最後還是原諒陛下了?

不是原諒,是懶得追究了。其實她自己不是也告訴你了麼?她說,她要遠離皇庭,遠離今生所有人,歸葬於烏蘭託羅海。你覺得這是仇恨麼?真的仇恨是咒今生所遇見的人,下十八層地獄,抽筋扒骨下油鍋。怎麼會反而要躲開呢?你什麼時候會躲開一個人?不想見,想忘掉的時候。這個時候你心裡想的一定不是恨他們,而僅僅是……

是什麼?您怎麼不說了?

僅僅是無力,僅僅是……悲哀。你知道你姐姐這輩子最大的悲劇是什麼麼?她最大的悲劇就是她一生的所有悲劇,都是她一個人的噩運,都僅僅屬於她一個人。耿家父子死,天下歡欣鼓舞,因爲他們出自逆臣賊子之族,他們死了,之後就是天下太平,萬姓安樂。她被弟弟放逐到松江府,滿城欣喜。因爲這城裡再沒有一個禮制特殊到,讓所有人都渾身難受的人了。現在她死了,是,哭靈的時候人人都怕哭得不夠傷心,但實際呢?誰不高興呢?壽康長公主死了,扳倒了太子,那代表着潑天富貴的位子被空出來了。大家都有機會,一展拳腳,都有個憑一己之身光宗耀祖的盼頭兒了。

全天下都繁榮日勝,只有她日漸枯萎。

“但妃母說,要我別可憐姐姐。”梓敬輕聲道,“因爲,妃母覺得,姐姐一生如此,實在不需要別人再借着可憐這兩個字來羞辱她了。”

皇帝聽了這話也不知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他沉默了太久,以至於站在一邊兒的懷烈都開始擔心。

“也許太妃說得對……咱們誰沒利用過姐姐?誰配談什麼可憐她呢?她這一輩子的所有還不就是咱們造成的麼?”皇帝嘆了口氣,“好了,天兒也不早了,烏蘭託羅海遠在千里之外,你還是早些啓程罷……”

梓敬肅容拱手,然後翻身上馬,領着送葬隊伍浩浩蕩蕩地往遠方去了。

皇帝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壽康離開京城去松江府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因爲姐姐的勸阻而沒送行,當時他答應姐姐說,等姐姐回來那日,朕必帶着太子郊迎三十里。

可是這個承諾就像當年關於耿氏的承諾一樣,最終還是因爲他自己的原因落空了。

唯一的不同是,以前無論走了多遠,姐姐都回頭了,都回頭來原諒他,安慰他。

這一次,永遠也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