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兄,仲宣兄,在想何事?”
丁晉巧妙轉移了話題,衆人住言下筷,卻見剛纔侃侃而談的韓泰卻好像另有心事,端着酒杯沉默不語,便關心問道。
韓泰愣了一下,笑道:“剛纔想到家中一件瑣事,走神了,來,三郎,我與你乾一杯。”
默默喝完杯中酒,韓泰暗歎一聲:自己心中所想卻是說不得的。
剛纔酒意上涌再加心中悶氣長久鬱積,纔在許晝的激將下說出昔日恨事,但衆人所猜測自己評擊的對象卻是全錯了,如果真是朝野共憤的奸妄盧士瓊倒也罷了,即使被其打擊,那事前也有心理準備,過後被人得知,也不算甚麼羞人之事;
而最讓他惱怒鬱悶的是,自己本意不過指出朝廷弊政,絲毫沒有存任何詆譭國家大員的意圖,卻無意中得罪了一個曾經視爲偶像的重臣,恰恰也正是這個被稱爲氣度恢宏、心胸廣大的社稷閣老,卻毫不留情地否定了自己,這番羞慚、憤怒、失望之情,又讓他如何說得出口,所以也便由着衆人胡亂去猜想談論了。
暫且不提韓泰韓仲宣獨自想着心中悶事,那邊,多喝了兩杯的元秀卻是有些醺醺然,嬉笑道:“在座各位都是本才的兄長,俺初來京城,甚麼不懂,有些疑問須要各位給俺解釋一二。”
裴居道笑道:“元小兄但說無妨,不須客套。”
元秀打了個酒嗝,搖搖發脹的腦袋,組織了半響語言才道:“依裴兄所見,今年科舉大試,我等碌碌衆生,又能有幾人中的?”
裴居道遲疑道:“這個,這個嘛,現在也是說不得準的,以往年看來,二三十人是有的,不過最終還須看朝廷的意思。”
“這等少?”元秀倒吸了口涼氣。
說到中榜人數,數次科試失敗的陳亮也感同身受,嘆息道:“確是如此少!數千人中,最後,不過聊聊二十餘人得幸。進士一科之最爲珍貴重要,也便在此。”
在場衆人,除了元秀、韓泰外,都是數次參加科考的“老鳥”,歷經考場折磨,回想起往日的狼狽鬱悶,又想想不久之後或許將再次遭遇殘酷,齊齊嘆口氣,沉默不語。
國朝公務員選拔考試,分“常科”、“制科”兩試。“制科”選士,尋常人等畢竟很難觸及,先且不提,留給廣大羣衆的也就只有“常科”一試。
而這“常科”中又分爲:“明經”、“明算”、“進士”等六科,因爲“明算”等科是以培養“專門人才”爲重,日後主攻術業,前途有限,所以尤以“進士科”爲士人晉身之重。
但“進士科”卻也是諸多科目中難度最大者,每年取人極少,故進士出身在唐、週二朝士人心目中的地位非常崇高,許多貴族也爲此放下了架子,變得熱衷於此。
前朝唐高宗時期的宰相薛元超曾感嘆:“吾不才富貴過分,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娶五姓女(當世崔、盧、李、鄭、王五姓),不得修國史。”
考試雖難,不過一旦得中“進士”,那簡直就是一件光耀無比的事情,此後釋褐入仕、出將入相,都指日可待。後人有所謂“簪紱望之繼世,草澤望之起家”之語,就是指的進士科。士子一生榮辱,寄乎其中。
比如“狂生”許晝,雖看不起這種以“寫詩作賦”爲內容,“重才藝不重實學”的考試,但爲了功名前程,還是得一次又一次來參加科舉。
不過他出身名門貴族,原本還能以祖蔭進入政壇,但比起“進士”來,起點要低得多,以後考覈、升遷也來得緩慢,在士族、朝臣中的看法,也大爲不同。
一向不多語的黃仁善打破沉默,感慨嘆道:“他日如能榜上題名,吾不枉此生也。”
此人心冷麪冷,世間之事似乎沒有多少能讓他憂慮,但也免不了“功名利祿”的牽絆。
管同目光炙熱,盯着熊熊火焰,沉聲吟道:“親朋共悵登程日,鄉里先傳下第名。再闢文章無枉路,數開金榜有郎君。”
“好句!”
衆人對“進士”的嚮往談論,也讓獨想心事的韓泰回過神來,聽聞管同的詩句後讚了一聲,沉吟片刻,也緩緩念道:
“誰言形影親,燈滅影去身。誰言魚水歡,水竭魚枯鱗。昔爲同恨客,今爲獨哭人。舍予在泥轍,飄跡在雲津。臥木易成蠹,棄花難再春。何言對芳景,愁望極蕭晨。埋劍誰識氣,匣弦日生塵。願君語高風,爲我語蒼旻。”
這詩卻是一位本朝的大詩人孟郊爲友人李觀所著,李觀才氣橫溢,人品風流,在士人享有聲譽,卻屢屢落第,此詩極況個人科場之苦,點出李觀爲博取功名,放棄無數個人享樂,並藉以反襯李觀登第之後的狂喜。
裴居道苦笑道:“如果能讓我金榜題名,即便與李觀先生一樣,白髮蒼蒼才登第,我也情願。”
屢舉進士不第,蹉跎歲月十餘年,“中進士”已經成爲他心中的一個執念,已不簡簡單單是爲了求取榮華富貴而奮進。
丁晉看氣氛有些沉重,溫聲道:“且不提那些讓人着惱的鬱煩,我來爲大家講個有趣的故事。”
元秀畢竟是少年性子,也沒經歷科考失敗,遠遠不像其他人般感慨煩憂,笑道:“三郎講故事既有趣味又富道理,三兄,快快講來罷。”
丁晉笑着道:“這卻是個真名真姓的實事兒,是我們洪州一位貢生前輩的鴻運奇遇,說起來,那還是三十年前我朝大光皇帝時期。。。。。”
那年,洪州學子盧沆準備參加進士考試,當他在長安城東風景如畫的滻河河畔散步行走時,對面來了一個自騎驢旅遊的驢友。這個騎驢人雖說和其他驢友一樣悠哉悠哉的任跨下的毛驢邁着碎步,但氣質卻顯得與衆不同,臉上絲毫看不出爲生活而操心的痕跡。
盧沆有眼色,當下想到道路避讓守則:少讓老,民讓官,官員讓的是宰相,舉國上下讓皇上。於是就主動的側過身子恭敬地讓騎驢人先走。
對方看見盧沆懂文明講禮貌,就勒住毛驢致以問候,當得知盧沆準備參加今年的進士考試時,又索要了盧沆的詩文作品塞到自己的袖子裡騎驢而去。
這個騎驢人就是大光皇帝,他回到宮中看過盧沆的作品後給主考官打了招呼,皇帝親自推薦,誰敢不給面子,於是盧沆便考中了進士。
當時的宰相裴休得知聖上爲盧沆的事情打招呼後,感到很驚呀,以前從來就沒聽說過盧沆還有通天的關係。作爲一個宰相,搞清楚人際關係是十分重要的,他便就找盧沆摸底,待盧沆傻乎乎地回答說俺在滻河邊上給今上讓過路後,裴宰相哭笑不得,暗歎此子運氣之好,千古絕倫。
“哈哈,果然是千古難遇的好運道!”
待丁晉講完,衆人已是大笑不止,歡笑的同時,心中也大是羨慕盧學子的際遇,恨不得自己明日便也遇個騎驢之人,來個折節相交,最終真相大白,騎驢人卻是皇親貴胄,在自己惶惶然間,扶攜自己金榜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