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丁晉和韓泰計議好後,丁晉抄了一份詩稿,韓泰叮囑他幾句讓其安心等待,便拿了詩篇急急去尋找其叔父韓三原行事。
卻說韓泰還是小看了丁晉詩篇的震撼力,他拿了詩稿回到韓府後,坐了一架軒車便迅速趕往城南外的終南山忘憂谷。
等見了三叔韓三原,行禮客套完畢便將詩篇遞給他看,沒想韓瘋子看完第一首詩便瘋狂起來,雙眼瞪得猶如老牛巨大,握着詩冊的雙手喜悅得簌簌發抖,等到五篇看完,直接把薄薄的詩冊一扔,大喝一聲:且拿酒來!
下面早熟悉他脾性的小廝急忙把美酒送上,韓老三咕咕一陣痛飲,幹完一罈豪酒,手舞足蹈間便吟誦起丁晉的五首詩篇,讓人甚爲驚訝的是,這老頭看過一遍便已緊記在心,唸誦間一字不差。
“痛快哉!好酒!好詩!詩好,詩韻更佳!韓泰,快快帶我去見這位賢才!”
韓三原說完,帶着一身濃烈的酒味當先便出了佈置典雅的草廬,急急和韓泰坐了軒車趕往瓊華院,卻不成想這次相會竟和丁晉失之交臂。
說來也是湊巧,韓泰臨走時囑咐了讓丁晉耐心等待數天,可能短時間內不會有消息,丁晉又沒能想到韓三原真會如傳說中那般“愛才如命”甚至比傳說中更加癲狂,於是那天傍晚瓊華院衆士子提議去觀賞大慈恩塔外的燈會時,有些煩躁的丁晉也便隨着衆人出外散心,便錯過了和連夜趕來的韓三原的碰面。
等到興高采烈的衆人回到瓊華院時,卻見韓泰竟在,韓泰和衆人客套一番,便把丁晉拉到一遍悄聲說過此事,丁晉勒腕長嘆,大呼可惜。
韓泰安慰道:“不妨事的,我三叔因正和山人王樂煉製‘化靈丹’(方士煉丹),此正是七七四九關鍵之期,所以不能久候於你,不過他已經寫了親筆書信並託人將你的詩篇一同送與竇昭府上,有此推薦,竇大人必會召見於你,到時機智應變,三郎且須注意。”
丁晉點點頭,再次謝過韓泰的幫忙,韓泰笑道:“你我不須如此多禮,此時人多嘴雜,我就不再多言,這便要回府去了,你最近數日還是不要外出的好,以免竇府來人急找不着。”
丁晉笑着答應,慚愧道:“韓兄放心,即使外面再有甚好風光,我也不敢出去了。”
得到了終南隱士韓三原的大力推薦,丁晉心中大定,於是便欲耐心等待事情發展,卻沒想到竇府的邀請也會來得如此之快。
第二天一大早,韓泰便又急匆匆趕到瓊花院中,拉了丁晉說要陪同他去外面購買筆墨紙硯,還故意裝作要邀睡得迷糊的裴居道等人同去,衆人齊齊拒絕謝過,韓泰便無奈地拉着丁晉出來,等到出了坊門上了紫架軒車,纔對丁道明真相:原來是竇昭大人有請。
一路上,丁晉罕見地有些緊張,韓泰笑他幾句,氣氛才放鬆下來,兩人談談笑笑,走了約莫兩柱香時間,纔到了位於崇仁坊的竇府。
這“崇仁坊”位於長安東北偏向,緊靠皇城,是風水極佳的九四之地,至於最佳的九五尊地,那卻是宮城、皇城所在地。按照歷來規矩,九五至尊之地不得妄佔,達官貴人就只能搶佔緊靠着皇城之下的九四之地了,這一帶也是長安城有名的富人區,親王公主、顯貴重臣、文章鉅子都在這裡廣建豪宅,名園無數
行到竇府門外,丁韓兩人齊齊下車,向門子遞上刺金拜帖。
也許是竇昭的家規嚴厲,也許是看丁晉、韓泰二人氣度不凡,這高官顯貴家的門子態度很是殷勤,一人急急進府稟告,另一人把二人引入門內偏廳招待,茶水伺候,極是周到。
過了半響,稟告的門子回來,還跟着一位錦衣老者,看身份似府中管家,那老者賠笑道:“原來是冠軍大將軍的公子駕臨,剛纔小的們有所失禮處,請贖罪。兩位公子,我家大人有請,請這邊來。”
丁、韓二人對管家拱拱手,跟隨他一路行去,穿過數道拱門花園,繞過長長迴廊,進入見客的正堂,堂中早有一位容貌清燿的老者等候在內,這人便是當朝禮部侍郎、中散大夫竇昭竇大人。
“洪州貢生丁晉(後輩愚鈍韓泰)見過竇大人。”丁韓兩人普一進門,便恭敬地向竇昭行了大禮。
竇昭氣度極佳,臉上掛着一副和詢的笑容,微笑揮手讓他們起身,待禮節客套過後,手撫頜下三綹長鬚,盯着丁晉細細打量一番,點點頭道:“你便是洪州丁晉?恩,果然相貌堂堂氣質不凡,更難得小小年紀便有這般才學,不枉吾老友韓三對你讚賞有加呀。”
“小子才學鄙漏,實不敢當老大人和韓山人如此這般誇獎。”丁晉謙和道。
“恩。”竇昭點點頭,轉過頭來笑着對韓泰道:“仲宣賢侄,上次在你叔父‘靜心草廬‘見過你後,一別半年有餘,卻怎地不來府上看望我這糟老頭子?”
韓泰笑道:“竇伯父,你貴人事忙,朝廷又是多事之時,泰可萬萬不敢以俗禮雜務打攪你。”
“唔,老夫人身體可還好?”竇昭關切地問道,他口中所指的老夫人,便是韓府老太君,韓泰的奶奶韓老誥命夫人。
“尚好。”韓泰恭敬答道。
“汝父在西府戎馬數年,爲朝廷守衛邊疆,勞苦功高,向朝廷盡了忠義卻是輕怠了家中孝心,說起來實爲一大憾事,韓大將軍不愧爲我朝忠臣良將矣。”竇昭感慨道。
韓泰不好說什麼,只得低頭擺出一副恭敬的神態,竇昭感慨完畢,想了想道:“仲宣,你去後院尋得吾兒竇明,有此難得機會,你這個當兄長的,也好好教導下他的課業,此子頑劣,整日只知嬉鬧玩耍,吾實不堪教之。”
韓泰知道這是讓他迴避的話語,於是恭敬地答應了,暗地給丁晉使了個眼色,便隨着竇昭身後的丫鬟引路,去往後院。
堂中只剩竇、丁二人,竇昭不開口,丁晉也無法放肆出言,兩人之間陷入一片沉默中。
過了片刻,竇昭緩緩吟道:“花缺傷難綴,鶯喧奈細聽。惜春春已晚,珍重草青青。”
落紅滿地,花瓣殘缺,嬌鶯傷啼,春光消逝,這詩中的憂鬱味道,卻已被竇昭略微滄桑的嗓音完全唸了出來。
這詩丁晉當然熟悉,這卻是自己昨日交給韓泰的五首詩篇之一,其中這首偏向憂鬱悽婉,卻不是丁晉喜歡的豪邁瀟灑風格,而是當時憶起竇昭的性情比較傷感懷舊,作詩時腦中自然就浮現出了這般詩句。
直到現在丁晉還有些疑慮自己當時“如有神助”的狀態實在奇異,不過如要輪到對這詩的理解和感懷,聽了竇昭的長吟後,丁晉已清楚自己是拍馬都趕不上對方的,按這個角度來說,他作的這首詩,確實是投其所好、正中下懷。
竇昭唸完一詩,仔細品味半響,才悠悠嘆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紀,便能有如此感慨寂寞體會,確是難得。恩,你的名字我卻早已聽過的,先前是沈微曾向我推薦幾首閒適小詩,《詠春》、《結愛歌》、《溧陽秋雪》都是不錯的詩,不過這些詩太過追求精雕細琢,所以字裡行間艱澀枯槁,難免便會缺乏自然之趣。”
說到這裡,竇昭話鋒一轉讚歎道:“某卻萬萬想不到你這數首新詩卻是大異從前,從尋常樸素間異峰突起,給人耳目一新魂魄震撼之感覺,就此詩境方面,確實大有長進。更難得是從這些詩篇可看出你已始用白描,並不頑固守舊於詞藻典故,語言明白淡素而又力避平庸淺易,須知繁華盡處必歸於平淡,大拙勝巧纔是吾輩畢生追求之道。”
丁晉神情恭敬,真誠地道:“竇大人一席話確實讓小子茅塞頓開,丁晉謹受教了!”
竇昭確是愛才之人,如是不然,數十年前也不會散盡家財,在終南山開設“忘憂書院”,傾力接濟教導貧困士子,不過出仕後礙於官場身份,有些時候不能簡單隻以喜好行事,更多的便要考慮輿論和得失,行事之間難免便給人“太過講究原則”的感覺。
不過今日情形又是不同,一方面丁晉乃至交好友韓三原推薦而來,另一方面丁晉的詩賦又確實合乎他的心意,竇昭不免動了殷殷愛才之情,這才一大早便讓韓泰帶了丁晉前來相談。
不過大概也只限於“相談”,竇昭此時的心中還沒有多少欲提攜丁晉的想法。要說竇某人文采那是一等的風流,爲人交友也很是瀟灑逍遙,但卻沒有一點一滴的政治抱負,出仕爲官也不過圖個榮華富貴身份超然,至於爲國爲民不避嫌疑幹出些功業政績來,那是從來不奢想的,所以,做官治事最是小心謹慎,既不想通過提拔人才而得到朝廷褒獎,更不想因爲推薦人才而最後背了罵名。
這份心思丁晉隱隱預約已經感覺到,不過雖然急在心中但面上不能露出半分異樣,還是得打起恭敬的態度和誠懇的精神,應對竇昭的攀談詢問。
這樣,過了半天,竇昭才結束了對丁晉的指點教育,客套間說到點子上,只聽他道:“丁晉,我先前聽你自稱是洪州貢生,既然汝是來自官學,那你可熟識洪州州學的宋公普夫子?”
丁晉暗舒口氣,如果竇昭不問,自己卻也不能主動說的,那樣的話只怕今日之事便要糟糕,幸好他還記得老朋友,丁晉恭敬答道:“回竇大人話,宋夫子乃丁晉的授業恩師,八歲時吾便發童蒙於老師門下,十年寒窗時光,一直悉聽恩師的授業教誨,受益良多。這次來京,宋夫子還寫了封書信要小子送給大人,切切叮囑一定得仔細看望下老大人是否身體安康,並稱幾十年老朋友天隔兩方,着實想念得很。”
“什麼?宋公普竟是你授業老師?你,你怎地不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