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遊戲規則:在你的敵人反應過來前,打掉他的所有生存希望。】
黃昏的時候,一匹驛馬經過古陶驛,插在馬頭的號旗表示,這是身負加急公文的信差公使。
風塵僕僕的公差決定在驛站停留片刻,歇馬喝水,“驛丞”楊守非常熱情地盡到了地主之誼,不過似乎是太熱情了些,竟然拿出了招待那些貴客纔用到的美酒讓差人“解渴”。
很顯然,這是一個貪酒的傢伙,雖然身負要責,終究還是抵擋不住美酒的誘惑,況且平遙縣城距此不過數裡遠,天黑前肯定能到達,在這種“自我催眠”的心理下,信差大放寬心地一頓好喝,迷迷濛濛間不由地睡了過去。。。。。
天沉沉地黑了下來,後舍的丁晉掐算着時間提醒楊守道:“去,把他叫醒,再遲就真要耽擱公事了!”
在丁晉“胡蘿蔔加大棒”的手腕下,楊守已經成爲他的“預備心腹”,雖然相信主簿大人的計劃非常周詳,但還是有些慌張,那個差人在驛站多停留一秒,他的心跳就要多加快一分,此時終於聽得大人“收工”的命令,忙鬆了口氣,急急前去叫醒公差。
信使悠悠醒了過來,迷糊中看着眼前一個圓乎乎的大臉在對自己急切叫喊着,半響,他才聽清楚對方的喊聲:“差公,差公,快快醒來,時間不早了。”
“我怎麼了?”公差搖搖漲痛的腦袋疑惑地問,不過話剛說完,他已記起了先前的貪杯,糟糕!黑漆漆的窗外,提醒着他已耽擱了趕路時間,現在到底是何時,冷汗立馬浸溼了內裳。
楊守一臉無辜地道:“差公剛纔進驛舍來喝水,卻忽然暈倒,可能是太疲倦了,我等趕忙把你扶到榻上休息,原本欲讓你多歇會,但又擔心公務緊急,於是急急喚醒你。差公請放心,天色剛剛黑下,並沒耽擱多少時辰。”
“確實是太疲憊了!”信差不好意思地笑笑,下榻整頓好信囊,仔細查看了封條並沒有動過的痕跡後,向楊守拱手作別:“某身負公責,心急趕路,一水之恩,容來日再報,大人,就此別過。”
說完,信差翻身上馬,藉着微弱的月光引路,向遠處的平遙城急速馳去。
楊守看着差人遠去,猶如卸下萬斤重擔般鬆了口氣,丁晉悠然地從驛舍走了出來,微笑道:“等了十幾天,終於等來這匹身負重任的信馬。呵呵,楊大人,咱們這就算大功告成了,且放寬心吧!”
…………
信馬在戌時時分纔到達平遙縣署,此時,“政府”已經下班了,各部門的“公務員”不是打道回府陪老婆,就是三兩友人結伴去飲酒作樂,開始屬於私人的娛樂節目。
幸好,一縣之主—“縣令”是必須住在縣署的,他的家屬便居住在“政府大院”的後進,稱爲“內院”。接待信使的守門小吏看到對方身上的刺史府號衣,不敢怠慢,馬上通知了縣令李翱。
李翱從信使手上接過公文後,讓人通知李實速來協同自己處理,過了片刻,下面人回來報告說李大人晚間出去,現在還沒有回來,連主簿廳的兩個值班小吏也不知他去了哪裡。
李翱有些生氣起來,這個李實最近不知搞什麼鬼,懈怠得很,公務總是做不好,王謙、鄭元伯等各部門負責人已幾次狀告過他工作中出現的失誤,現在看着有加急公務來到,卻又尋不到他人影,真是豈有此理!
李翱口中的李實,此時正在縣城的一家酒館等待自己的“顧客”。前幾日,一位曾經打過交道的“熟人”尋到他門下,欲出重金想求得幾封政府頒發的“過所文書”,這是涉及到大型商隊的通行證,所以比較麻煩,必須在上面蓋上官府一把手長官的大印,纔算有效。因爲最近在和丁晉別勁,李實本想拒絕,但最後終究抵不過對方增加了三番的酬金,貪婪之心掩蓋了理智和警覺。
官印,也稱公章,是行使權力的信物,故又有“印信”的別名,根據官印等級的不同,印上刻有不同的文字,如“平遙縣署印”、“縣令印”,“縣丞印”、“主簿印”等,加蓋“縣署大印”的一般都是非常重大的公文、佈告,必須政府幾個領導同時在場才能蓋章,而走後門的這位“熟客”向李實求助的印章乃是一把手的“縣令之印”。
既然官印代表無上的權利,使用方面自然存在種種嚴格的規定:凡需要用印的公文,必須經“主管長官”判署、簽押,並經“有關書吏”謄寫、校對後,再由“堂頭”(相當於辦公室主任)審覈,審覈無誤後,方可交由“長官”蓋印。當然,規定是非常嚴格,但實際行事起來便會有所通融,比如縣令李翱,平日除非重大政事,一般瑣事都是委託簽押房衆書吏辦理,最後的蓋印其實也是由值班堂頭執行,而李實作爲李翱信任的“紅人”,大部分時間,這個蓋章的神聖使命便由他兼任。
這也是受賄的李實能答應幫對方辦妥此事的原因,不過通行證的蓋章過程非常麻煩,除了要在正面上方蓋“天印”;還要在年月日上蓋“正印”;並以“斜印”騎縫(密封);最後還要在封皮上倒着蓋印,謂“倒用印”,所以下班後,李實幹脆把印章拿了出來,約對方在此蓋章。
怎地還不來?已等了大半個時辰,卻還沒見到對方的影子,李實看看天色不早,心中忽然泛起一陣煩躁不安的情緒:不會出什麼事吧?他不禁有些後悔不該把印章偷拿出來“蓋封”,但縣署中人多嘴雜,也不方便徇私辦理,難道眼睜睜看着那麼多錢從自己眼前飄走?
…………
小吏回報,還是找不到李簽押!
公文是加急快件,不能拖延辦理,既然找不到李實,李縣令只好決定親自處理,於是吩咐值班書吏打開簽押房。
處理公文,除了專責人員外,最需要的東西便是官員大印,政府下班後,大印會保管在秘密的地方,並有專人看守,因爲按照制度,政府印章的保管也有一套非常嚴密的制度。
《職官令》中規定:各部司印,悉納值廳(值班室)密盒,每堂頭交值時,吏人取出,懸之於臂以相授。可見守夜值班護印之嚴。
李翱進入簽押房內室,然後由值班的兩名書吏取出鑰匙鄭重地開啓密箱,取出裝着印章的印盒。
拿印盒的書吏很是精明,一掂量印盒,便知其中有異,於是偷偷向李翱做了個眼色,另一名書吏比較木納,伸手便要扯去盒子上的封條。
李翱趕忙道:“咳,咳,勿須啓封,此時不用大印,你們兩個速去磨墨,本縣先閱一下公文。”
兩名書吏答應一聲,告退出了內室,自行到外面的簽印室準備。
李翱擦擦額頭冷汗,臉色鐵青地坐了下來,半響,方籲出口氣,伸手掂量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印盒,咬牙低聲罵了句:混蛋!
這聲混蛋罵得便是書吏李實,印信不翼而飛,李翱連想都不用想,便已確定盜印之人除了李實沒有別人。因爲,在重重守衛下,能準確地得知印章匿藏地點並能不被人發覺地取出,且更重要的是,封條沒有撕裂,那肯定是在加封之前便把印章偷偷取出,而這個過程,除了“值班負責人”李實,沒有其他人能辦到。
對於李實平日的不規矩,李翱多少也是有些耳聞的,不過考慮到李實的能幹和爲自己立下的苦勞,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不知道。李翱的原則便是:私下貪點油水沒關係,但必須把工作做好,尤其不能因私費公。
但今天李實做得事情實在太過分了,竟然會把官府印章偷拿出府,這是李翱萬萬沒有想到的。李實的貪婪、大膽、愚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怪李翱動怒,因爲朝廷歷來對印章的丟失事件抱以極爲重視的態度,尤其是對負責的官員,處罰非常嚴厲,規定:各機關印信封儲在署,如有竊失,當月專司監守的值宿官員革職流放,機關首長革職留任,即便此後能自行拿獲盜者,長官亦以失竊時間長短分別降等處分。
這還是在沒有釀成嚴重後果的前提下做出的處罰,如果有心人利用官印爲非作歹,那麼長官所要承擔的責任更大,李翱當官的這二十多年中,也見過幾位同僚因爲印信丟失而革職抄家,甚至發配充軍、下獄處斬的都有。
但此怒火還不能發泄出來,最起碼,暫時不能發,李翱不僅是要防着李實狗急跳牆把印信毀壞,更是擔心以前自己委任他負責蓋印的瀆職行爲曝光,《職官令》中明確規定:“印記不得委其胥吏”,便是爲了防止小吏們徇私作弊。
憤怒的李翱無可奈何,只能選擇忍耐和等待,萬幸的是,今日公文並非是十萬火急之事,拖延半日也無大礙,如果不然,丟失印信或延誤公事,這兩項罪名,他是必要居其一了。
…………
李實畢竟不是一個愚蠢到家的木頭人,在酒館中等了一個多時辰都沒有看到熟人出現,他也擔心印信出事,於是急忙趕回縣署。
而當匆匆趕回的李實見到簽押房的情況後,極端的恐懼一下便抓住了他的心臟,渾身的力氣恍如被瞬間抽乾,軟弱的雙腿再無法支撐身體緩緩癱倒在地,臉上充滿了絕望的死灰神情。
李翱縣令並沒有訓斥他,也沒有責怪他,更沒有理睬他,就如同將他當作一堆臭狗屎般不聞不問,吩咐下面人從李實身上拿出印章,帶着那名精明的書吏,自行回內室處理公文。
李實絕望而憤恨地盯着那名難掩得意的精明書吏跟隨李翱進入內室,原本,這陪伴縣君處辦重大公務的“差使”是自己壟斷的權利,其他書吏都不得插手,而到如今,因爲自己一時的貪婪和愚蠢,這份榮耀和權利,可能永遠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了。
那名精明的書吏叫韓同信,是鄭元伯的外甥,在李實回來前,他在縣令李翱面前,有意無意地說了一句話:李實大人太不像話了,這不是故意陷縣君大人於尷尬之地嘛!
當然,他在這次謀劃中所起的作用不僅僅是這一句話,監控李實、居中接應、挑撥裡間,哪一樣,都少不了他這個環節。
當夜在場的幾個小吏看來,李實是一敗塗地了,但是李翱縣令自那日後,並沒有做出任何處罰他的命令,李實依然兼任着“行主簿事”權責,好像“印信風波”並沒有損害他在李翱心中的地位。
但是,李實自己清楚,縣君大人對自己的信任是完全喪失了,他能感覺到李翱的冷淡疏遠,一些干係重大的公務,李翱也有意無意地指派給其他人負責,再沒有他李實插手的份。
李實並不是個輕易認輸的人,尤其是在醒悟到這次事件很可能是丁晉對自己的打擊陷害後,他絕對不甘心就這樣被對方打倒在地,他決心反擊,決心報復,但這一切的前提必須是先重新挽回李翱對自己的信重。
可惜的是,李實還沒有謀劃好如何討好李翱,丁晉的後續打擊接連轟來,從某一方面來說,有着“丁雲”豐富鬥爭經驗的丁晉,比心胸狹窄的李實更殘忍冷酷,致敵人於死命的手段也更無情。
什麼是暗中打壓,什麼是聯合孤立?也許李實不知道這些後世的名詞,但是他很快便領教了這些詞彙所代表的“深刻含義”.
人生活在一個“羣體”的社會,無論是當官還是做工,總是需要羣體的配合,而如果某一天,你突然發現那些平日雖然有些小矛盾但表面還能保持和睦的同僚,都齊心協力地打擊你、排擠你,和你作對,不配合你的工作,或者給你的工作造成一些小小的但非常麻煩討厭的困擾;當你做錯事的時候,也沒人會幫你解釋,沒人爲你說好話;你會不會暴怒,會不會發瘋?
也許你不會瘋狂,但是你的工作,肯定不會順利進行下去,而可憐的李實,現在便遇到了這樣的麻煩。
李實已經忍不可忍但還得再忍,不過縣令李翱卻無需再忍,數次當着衆人的面訓斥了李實工作中的過錯,也向外界透露了這麼一個信息:籤於屢次犯錯,李實的能力已不適合現在的工作。
也許,在那個夜晚,面對空空如也的印盒,暴怒的李翱已經有了“丟棄”李實的打算,但是他需要一個藉口,一個理由,他不能赤裸裸地對人家說,因爲我委任李實蓋印,結果他把印章偷拿了,所以我要懲罰他。李翱顯然沒這麼傻,於是他或者是有心或者是無心,便配合了丁晉等人的打擊計劃,利用李實屢次失職的藉口,決定了對他的處罰。
頗有藝術家氣質的李縣令以一種詩意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在這個秋天的季節給李實送去一把扇子,暗示已經用不着他了。
李實是個聰明人,默默地接受了縣令的“賜予”,於是幾日後,對他的新任命便下達了,李實被派遣到山區負責“水利工程”。
說是一個工程,其實就是組織鄉民在旱澇時節,清修下堤壩渠溝,是份很清閒又沒有什麼油水的工作,適合“養老”,李實知道這是李翱看在自己以前的辛苦工作上,給自己的“安撫”,縣君大人終究還是沒有做得“太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