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大板雖然打在別人屁股上,但也讓衆人噤若寒,只怕下一頓板子便要落到自己身上。
在衆人惶惶的表情中,丁晉緩緩道:“周九二玩忽職守,且還猾詞狡辯,蔑視公堂,本官不得不嚴懲之。諸位且放寬心,以前之事,本官概不追究,以後之事,尚須大家謹記勤、慎二字,只要用心做事,本縣必定重獎提拔。”
衆人慌亂的心這才安定下來,齊聲道:“諾!”
丁晉點點頭,再次恢復了溫和的神情,語重心長地道:“諸位,不是本官嚴苛,須知縣署重地,乃朝廷威儀之所,此重要部門卻乏人值班看守,如有爲非作歹之人肆機破壞,如何是好?再者,一縣事務全賴本衙處理,如上面有重要公文發來,如百姓有緊急之事報案,卻尋不到有司之人,出現差漏又是誰來負責?本官到時當然難逃其責,但具體負責之諸位,又怎能逃得過刑罰之處?所以,爲公爲私,本官都請求衆位同僚,以後如有懈怠之時,務須審視利害,不要做誤人誤己之事。”
忽軟忽硬,示之以威,曉以利害,在丁晉幾番手段下,衆人就好像那泥人一樣,身不由己地被他搓來搓去,不管心中作何所想,表面上卻都是無比順從恭敬,再次齊聲道:“謹遵大人教誨,我等必定勤奮治事。”一個不和諧地聲音在衆人之後又高呼道:“大人英明。我等敢不遵從,有丁大人領導我等,本縣政務必定開創一番新局面。”
所有人的視線都被其吸引,看向那發話之人,卻見原來便是那位鼻青臉腫之“司田曹”索秀玉。
這人乃在場胥吏中職務最高者。先前一直低着青腫的豬頭不聲不語。而丁晉的心意是準備先震懾羣小,再慢慢熟悉情況對付各級職官,所以之前也不“撩拔”他,卻沒想到這人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馬屁話,倒是讓丁晉頗爲奇疑。
只見一臉興奮的索秀玉繼續拍道:“不瞞大人說。我等衆人早已盼望大人到任。大人不來。我等便覺得猶如缺了魂魄般,行事起來六神無主,所以整日便顯得泱泱無趣、無精打采。不過大人來後自然就不同,我等畢竟會在大人地統領下。精神煥發,士氣百倍,把全部地精力都投放在公事上。。。
“好好好!”丁晉忙笑着打斷他道:“索大人能有這樣的決心非常不容易,不過不要提什麼由本官統領,丁某人做事喜歡大家齊心合力,共同努力,來日如果真能將本縣事務治理好,那也是所有人的成績,本官不敢貪功。”
索秀玉精心準備了半天的馬屁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丁晉打斷,不禁有些鬱悶,不過他雖然是個“投機分子”,卻並不擅長講話的藝術,一被打岔,便無法短時間內接上繼續拍馬,只能無奈地暫時作罷。不過心中已經打定主意,要緊密聯繫這位新任縣令,爭取傍上這隻潛力股。
堂中又恢復了安靜,丁晉翻着官吏名薄,覈對着衆人地身份,忽然奇道:“王三,王五,爲何皁班只有你二人在,可知其他人去了何處?”
“皁班”就是縣令升堂時吼威武地那羣壯漢,爲“公人”三班之一,一般數目爲十六人,兩班倒,一班八人,隨縣官升堂,站立左右,震懾羣小,且擁有行刑地權利。
“文裕縣”官吏短缺嚴重,這從整個縣署只有七十八人便知道,丁晉也明白自己屬下的皁班肯定缺額,但翻遍名薄,卻只看到王三、王五二人,難道整個皁班只有兩人執事?
果然,王三陰沉道:“皁班只有我兄弟二人。先前尚有五位兄弟,但數日前已離職。”
豈有此理,手下只有兩名皁差,讓自己如何升堂審案?
這倒是小事,以後再行錄用便能湊足人手,但這些人偏偏在自己將要上任前突然離職,似乎是有意安排。丁晉感覺自己猶如掉入一處滿是陷阱、算計的山洞,周圍衆人虎視眈眈,似乎都欲和自己作對,但又無法真實辨明到底其中有誰是故意要和自己做隊,有誰是自己地誤會錯覺。
翻閱完名薄,丁晉發現不僅是自己的“皁班”嚴重缺員,其他各部門都或多或少缺少辦事人員,唯獨“法曹”和“尉廳”已經不能用人員充足來形容,簡直可以稱爲“人浮於事”。
在名薄上地七十八人中,便有將近一半爲兩部門人員,這還沒有算其統屬的未登記造冊的“快班”普通捕快(森嚴的等級制度,這些人連“上名”的資格都沒有),而按照慣例,擁有胥吏最多的應該是縣令辦公室“簽押房”。但名薄上的統計,現在簽押房只有三名書吏支撐着整個政府最龐大最繁忙的工作,當然,不用細想也明白,既然連人手都不夠,那些屬於簽押房的工作或者說是權利,肯定已被其他部門奪取。
這便是丁晉想不通的地方,文裕縣中何人有此大膽,竟敢刻意剝奪縣尊的權利?從這份薄薄的官吏名冊中,他甚至嗅到了一種排擠、打壓、蔑視、試探的味道。
強烈的被人輕視侮辱的憤怒和鬥志,像烈火一樣在心中轟轟燃燒起來,但凡有志仕途者,絕不會容忍自己的權威被人踐踏,這不僅關乎身份面子,更和以後能否建功立業有莫大的聯繫,權利都不存在,又怎麼能夠做出政績?
“丁大人,卑職願爲大人招錄皁班壯丁,保證三日內一定爲大人招夠人員。”那名鼻青臉腫地“司田曹”索秀玉再次站出來。大聲表忠心。
他也是豁出去了,在“出人頭地”方面,索秀玉擁有不輸於丁晉的強烈慾望,但是因爲眼光的侷限和短促,使他已經輸掉了一次機會。下錯了注。昨天晚上一頓口角便被“法曹”王大虎狠揍一頓。已經讓他明白處境非常危險,“鼻青臉腫”便是對方對自己的警告和提醒。
可是他卻是個投機分子,大凡投機者,都擁有冒險的性格,他不能容忍自己一輩子做一名最下層地小官吏。即使再危險。只要報酬足夠豐厚。他情願冒險。
丁晉這個新任縣令,便讓他看到了其背後地豐厚酬勞。此人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必須依靠得力幫手,自己越早投效。所能得到的報酬便越大。關鍵是這個“注”,是否正確,他已經輸不起。
所以,他先前一直不發言,便是在觀察探究這個人是否有投資的價值,而分析得到的結果是:此人手段圓滑高明,性格剛柔並濟,且能隱忍大度,能成事,可依靠。
於是,索秀玉便孤注一擲地下了自己賭注,熱情地向對方顯示“親近”。可惜他的熱情過頭了,也顯得太爲急切,正像他分析地那樣,丁晉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需要人手,但同時,卻更會提防和謹慎,丁晉不可能在對你一無所知地情況下,毫無戒心地拉你爲心腹。
索秀玉地熱情急切,在丁晉看來卻是一種懷有某種目的的“試探”,他自有相應手段對付這種試探,於是臉上露出一種不高興地神情,似乎對索秀玉的突然打岔很不滿意,沉聲道:“索大人,皁班事務本官自有安排,你無需操心,請治理好田曹公務便可。本署官吏職權,本官以後當一一梳攏,務須各司其職,不得逾權,才合朝廷禮制。”
索秀玉看自己一片好心被誤會,急得便要解釋,丁晉皺眉道:“索大人,你身爲縣署官員,卻面目青腫、斯文掃地,又是如何回事?”
聽得長官提到自己“恥事”,索秀玉再顧不上拍馬討好,臉色立馬漲地通紅,支支吾吾不言。左右衆吏看他面色腫脹,偏又羞紅一片,就如同在那大圓臉上開了處染坊般好看,不禁竊笑。
衆人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們嘲笑的過程中,所有神情都已經落到了丁晉眼中。丁晉訓斥索,並不是突然發心瘋亂來一氣,而是有其深層目的。
通過觀察他們的表情,一方面,可以看出索秀玉這個田曹,在縣署中威信很低,並不是權勢人物,這樣說來,他和自己爲敵的可能性就小得多;另一方面,可以看出索秀玉和衆同僚的關係也不是很好,甚至大家對他有點鄙視,瞭解這個情況,對於自己以後掌控利用這個人,很有幫助。
在此過程,那兩名兄弟差人還是一臉陰沉,喜怒不顯於色,丁晉暗生提防,這樣的人是最不好對付的,你猜不到他的心意就無法做出應對的手段,這兩兄弟,以後必須謹慎對待。
丁晉沒有再爲難索秀玉,畢竟他的目的並不是爲了探究他的豬頭模樣是誰造成的。轉移話題後,丁晉給衆人又講了一通勤勉獎勵的話,然後吩咐他們各回其職,勤力工作,並說明,如再發現偷奸懶惰者,必嚴懲不貸。
最後,丁晉單獨留下索秀玉溫和地聊了一會,索秀玉一腔熱情先前被他打焉了,有些泄氣,此時得丁晉溫和的話語鼓勵讚賞,又振奮起精神,大着膽子說了兩句馬屁,丁晉微笑着受了,並親切地稱呼他表字“仲文兄”。
從索秀玉口中,丁晉沒有得到多少有用信息,這個人一直在顧忌着什麼,或許是他根本不知悉什麼東西,說話很隱晦。當丁晉問道可知其餘未在縣署的人去了哪裡,索秀玉總算明確地答了一句:這些人一大清早便跟隨“縣尉”孫回出衙,至於去了哪裡,他也不知。打發走索秀玉,丁晉走出大堂,在縣署中走動熟悉各部門情形,間中尋一二人親切地閒聊幾句,可惜依然所得不多,這些胥吏最常說的話便是:小的不知,小的不曉得。
在縣署門口,丁晉再次遇到了先前對自己呵斥的衙差,他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守在門房,見到縣令大人光臨,嚇得忙屁顛顛出來點頭哈腰。丁晉拍拍衙差的肩膀,誇獎其工作認真,幹得不錯。那衙差什麼時候得過“大人物”如此看重,歡喜下小眼睛笑得咪成一條縫。
衙差屬於衙役班列,爲“三班”中壯班之人,也就是守衛兵丁,是三班中身份最低級卑下的衙役,連剛纔的會議都不能參加。
文裕縣的壯班同樣人員極度短缺,只有區區十名,而今天在縣署堅守崗位的更只有這名衙差,所以雖然丁晉對這類狐假虎威之輩並不欣賞,但還是肯定了其工作負責的精神。
丁晉隨後又轉到主簿廳,叫出那位嘴快小吏曾貴山,詢問自己的居所可安排妥當。按照慣例,負責官員食宿安排的乃是主簿廳書吏,可是讓丁晉大訝的是,文裕縣的情況照樣與衆不同,竟然是由“司戶曹”手下的承發吏負責此事務。
曾貴山當然不敢說大人您等戶曹大人回來再休息之類的話,看丁晉臉色不愉,忙道:“大人你稍等,小的去打聽一下,如果居所已經安排妥當,小的便回來幫大人整理行李。”
丁晉知其有異,也不難爲小吏,點點頭讓他去行事。
半響,曾貴山苦着臉回來小聲道:“大人,原來內宅還沒有打掃出來,請大人暫且在廂房居住兩日可好?”
內宅也就是縣令居所,朝律規定,縣令必須居住在縣署,而縣署後面的幾進院子一般便是劃爲縣令家屬區,也稱內衙、上房。一般來說,縣令的居住條件是非常好的,如果是富裕的衙門,內衙生活區內尚有池榭假山、涼亭臺閣等人工景觀,供那些院子裡的夫人小姐等女眷走動散心。
丁晉疑惑,他無法理解,上任公文早已下達,即便縣署沒有迎接自己,難道內宅竟也沒有準備好?。。。。。還是另有內情?
沉吟片刻,點點頭,丁晉笑道:“無妨,曾書吏辛苦了,本官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