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晉此次的第三個目的,是來“借錢”,不過不是爲自己借,而是爲“財政赤字”嚴重的縣政府求援。
簡單來說,財政的支出大於收入,就叫“赤字”。一般情況下,政府的收支情況,會提前做一份詳細的預算計劃,理論上說,財政收支平衡是“財務”的最佳情況,就是財政收支相抵或略有節餘。
但是任何預先的計劃都不會很完美,在執行的過程和最後結果中,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特發情況,比如賑災、補助、撫老養幼等等,政府不得不中途挪用“專項資金”,解決大批的社會問題。而如果之後沒有有效的手段彌補這份缺漏,便會出現“入不敷出”的局面,惡性循環下去,最終造成嚴重的財政赤字。
財政赤字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在現代社會可以通過發行紙幣等辦法緩減;而在經濟不發達的古代,一般是通過加大朝廷撥款和增加當地稅賦的辦法,治標不治本地暫時壓制。所以,古代的王朝幾乎逃不過每百年或數百年一輪的興衰週期,原因之一便是政府的財政已惡化到無法收的局面。
文裕縣的情況很特殊,當地商業極爲不發達,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幾乎沒有完整的奢侈品等物品的市場;而且同時,土地也極度貧瘠,農業經濟非常薄弱。因此,丁晉知道如果將“財政危機”上報朝廷。朝廷除象徵性地撥款救助外,必然會要求當地政府增加稅收,而稅收地重頭也必然會加在本已頻臨破產的農民頭上。
無論是出於自己的政績考慮,還是個人感情來說,丁晉都不希望看到“民不聊生”的情況發生。於是苦心竭慮地思考了種種解決辦法。又和縣丞索秀玉、主簿崔斯立等人商議許久。最終定下了一條自救之路。
那便是努力發展當地的商品經濟,尤其是扶助有地方特色地產業。
結果,等到丁晉下去一視察,才發現衆人寄以厚望地幾個“官辦企業”,幾乎都倒了破產倒閉的邊緣。即便連最大的官營醋坊。都無法倖免。
醋。是當地的特產,文裕、武陵、清徐等縣的醋業,名聲在外已數百年。一直爲當地地支柱產業。文裕醋坊,更是曾爲縣署財政立下了汗馬功勞。據有些鄉老講,幾十年前,文裕縣憑藉制醋業,成爲整個幷州最繁華地縣城之一,外縣地女子都喜歡遠嫁到文裕縣來享富貴。
但是,曾經的輝煌早已成爲過去,興盛不在。丁晉覺得自己很失職,雖然“官辦企業”一直爲“主簿”崔斯立管轄,但自己作爲縣署長官,竟然對治下部門如此糟糕的情況一點不瞭解,實在很打擊他一向自信地心理。
崔斯立不情不願地被罰了半月薪水,他覺得很委屈,這醋坊遠在黃展大人當縣令的時候,已經破敗不堪,後來又被孫八王糟蹋折騰,能倖存下來已經不賴,自己即便再多兩隻手腳,難道還能起死回生不成?
丁晉先打棒子後給麪包,處罰崔斯立後,私下又苦口婆心地爲他做思想工作,一番至誠之心只想爲百姓做點實事地話語,總算感動了崔斯立。他也不是個鐵石心腸之人,當然看得到當地百姓的窮困,再說有哪個官員,不想贏取點治下百姓的誇獎和好名聲,如果真能如丁縣令所講,醋坊有良好的前景,崔斯立非常願意協助他整治好醋坊。
醋坊重整,不僅要安頓好人心,還需要大量的財力,這便是丁晉來尋唐放的原因之一。唐家除了經營店鋪外,還兼放印錢高利貸,丁晉的目的,便是要向唐家借貸一筆錢,並爭取低廉的利息。
丁晉沒有拐彎抹角,話題轉到醋坊的事情後,直接表明自己求助的意思,希望唐放能再一次幫助縣署度過難關。
而唐放聽了丁晉的話,卻沉默起來,他倒不是猶豫該不該借款,而是突然動了要入股分紅的念頭,原因便是丁晉的言語太具煽動性,而且他的規劃和設想非常有道理,唐放這個精明的商人,迅速察覺到了裡面的巨大商機。
那麼,丁晉是如何說的呢?
要提丁晉的計劃,便先要講講“醋”這個東西。
據史料記載,醋,又名苦酒、醯,藥學中稱爲“淳酢”,山東(泛指淆山以東)一些地方的民衆更喜歡稱之爲“稷匯”。藥經裡記錄它的功能:醋,味酸,性平,能消食開胃,散淤血,止血,治產後婦人並傷損,及金瘡血運,下氣除煩,破癥結;解毒,助諸藥力,殺一切魚肉菜毒。
當然現代醫學已證明“醋”雖對人體有好處,但並不是妙用無窮,不過從藥經的記載可以看出古人對“醋”的喜愛和依賴,不僅是烹調食物必須的調味品,更作爲生活輔助品運用。
除了醋的用途外,它的起源和發明也和丁晉的規劃有重要聯繫,我們平常每日吃醋,可應該沒幾個人真正瞭解這種東西是被誰創造、又是如何創造出來的。
有一句俗話叫“杜康造酒兒造醋”,便是點明瞭誰是這位偉大的發明家。據說,賢人杜康便是距離文裕縣不遠的運城人,他很會造酒,被譽爲“酒仙”。
因爲杜康經常造酒,所以剩下不少的酒渣子叫做酒糟,這東西有一股怪味,沒什麼大用且難聞,於是,杜康便叫他的兒子杜杼拿去送給別人家喂牲口了。
有一年,快過年了,親友四鄰都找杜康去幫助造酒。臨出門前。杜康對杜杼說:“爹爹要外出一些日子,酒蒸完了,酒糟由你處理吧。”
杜杼想,現在家家都在準備年貨,牲口連吃剩下地飯食都嚼不完。哪還會吃酒糟呢?於是。把自家的酒糟裝進一口大缸,加些水,蓋上蓋子,準備儲藏一頓時間,再用來餵馬。
可是。過年了。事情多。他一忙就把這事忘了。整整過了20天,杜杼晚上睡覺時做了一個夢:有位須白的老神仙向他要調味汁,他說:“我哪有調味汁呀?”老神仙指了指泡酒糟的大缸說:“這裡不就是嗎?到明天酉時就可以吃。已經泡了21日啦!我已經聞到香味。”
第二天,杜杼醒來覺得這個夢很奇怪。快近傍晚的時候。父親杜康興沖沖地趕回家過年。杜杼向父親訴說了一下,杜康也覺得挺有趣。兩人便走向大缸,打開缸蓋。
結果,呀,一股酸氣衝上來,好難聞!家裡人都說:“快丟掉,要不得!”
不過,杜杼仔細再聞了聞,卻說:“咦,怪了,酸味中怎麼還有股清香?反正酒能喝,這酒糟水肯定是吃不死人地,讓我試一試。”他用舌頭尖嚐了嚐那黃水,酸溜溜地,覺得還不壞,甚至可以說是很有味道。
於是,全家吃了一點,都覺得不錯,後來和親友一道吃餃子時,杜杼讓每人都來一點“黃水“蘸餃子吃。結果大家邊吃邊說:嘿,這味道真不賴!酸中帶甜、非常爽口、妙不可言。
糧食變成了酒糟,酒糟變成了“黃水”,“黃水”變成了調味品,這便是“醋“的來源。
雖然古人不知道什麼叫“發酵”,也不清楚這方面的知識,但實踐還是出了真知,通過控制酒糟的“存放時間”和“發酵條件”,釀造出了食醋,而醋的質量好不好,便和這兩個方面緊密聯繫。
現在,文裕縣官營醋坊,遇到地問題不僅是人心渙散、資金緊張,最關鍵地問題還是“產量”和“質量”出了問題:一是成本高,產量低,不用說外銷他地,連本縣百姓地日常需要都供應不了,結果漸漸被鄰縣醋搶佔了市場;二是質量不行,這些年技術沒有發展上去,跟不上民衆的口味。即使價格一降再降,銷量還是沒有多大起色,如果再降就將虧本經營。
丁晉要重整醋坊,沒有優質的大量地醋及時釀造出來,當然一切免提,而唐放也不是“職業慈善家”,如果丁晉沒有說服力,他即便看在交情和對方的權勢上,有心相助,也肯定不會支援太多,因爲那是幾乎沒有任何希望地無底洞。
丁晉當然是有備而來,事實上,這三個月中,丁晉幾乎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停留在醋坊,不僅是振奮人心,而且還積極參與到老匠人們的“研發工作”中去,甚至還提出了幾個非常具有建設性並最終證明很有成效的建議。
這幾名經驗豐富的老匠人,是丁晉特意從汾州高薪請來的“項目帶頭人”。對他們抱有很大期望的丁晉,並不只是想要得到普通的釀造技術,而是要求他們突破,取得超過別人的特色和優點。對於在市場佔有方面已經遠遠落後的“文裕醋”來說,只有更好的質量和更優惠的價格,或許才能擊敗同類,取得預想中的收益。
丁晉對釀醋一竅不通,但他的一部分屬於“丁雲”的思想,卻還尚談得上有些瞭解。丁雲雖不懂釀醋的具體關節,但他前生卻嘗過不少現代各類型的醋,不知其所以然但知其所以;而且他以前曾接觸過造酒企業,知道制酒和釀醋一樣,都是通過“發酵”來得到成品,有着超前的思維。
古人釀醋,因爲受條件限制,也沒有先進的設備,一直是遵循原料在空氣中自然氧化“酸敗而成醋”的道理。這個發酵的過程,人們能用眼睛觀察到,能知道其結果,但他們卻無法瞭解其中的詳細,所以,醋好醋壞,一直只能依靠老匠人以豐富的經驗來判斷“火候”。再優秀的匠人,也不可能每次都出好醋,甚至十次中出得一半,已能算是“高明”。
丁晉即便知道如何掌握火候和時機。也無法有條件辦到,何況他還是個門外漢,不過,丁雲地思想中,恰好留存着一種稱之爲“酒類助發酵”的辦法。
一般的釀酒、釀醋。都是用糧食。如米、谷、麥、高粱等原料,然後按照一定比例配比,然後粉碎蒸熟、拌曲制糟,最後通過入壇發酵來得到成品。
這些過程一一走下來,需要一段比較長的時間。據老匠人們說。即便是河洲最有名的幾個大醋坊。通常也需要至少半個月地時間。而丁雲以前聽人說過地法子酒類助酵法,卻是直接以“酒”爲原料,加入一些其他配料。再加水稀釋,醞釀23天便能出壇得醋。端得神速無比。
更重要的是,這種辦法並不需要太多限制條件,丁晉便抱着將信將疑的態度,命令匠人們按照此法試驗,結果,連續出了十七罈,都以失敗告終,出來的不是醋也不再是酒,而是噁心欲吐的不知何物。
丁晉不死心,或者說他地那種倔強脾氣又犯了,因爲他原本就對“丁雲”地世界存有懷疑念頭,並不是堅信無疑,現在之所以要堅持下去,不如說他年輕氣盛,不想輕易接受失敗。
老匠人們後來連聲稱讚縣令大人地英明,卻不知丁晉命令大家繼續試驗時,其實他心裡也沒什麼信心了,如果再一次失敗,也許醋坊從此便要關門大吉。
結果,試驗當然成功了,經驗豐富的匠人們找出了失敗也即成功的關鍵因素:丁大人所說地“酒釀法”確實管用,但沒有說清是哪種酒類。當地的各種白酒、藥酒都用了一遍,直至有人好奇地將百姓自家釀製地“果子酒”放進去,才抓到了成功的脈搏。
後來,又試驗出黃酒也可以當作“催化劑”,不過“果子酒”價格低廉,又文裕縣西面山上種滿了釀造這種果酒的果子樹,原材料不擔心缺乏,於是最後決定,以後用“果子酒”作爲釀醋的原料。
爲什麼醋要在黃酒和果酒的催化下,才能釀製成功呢?用現代的知識來解釋就是,“醋酸菌”需要氮和磷作爲養料,而丁晉和匠人們當然不知道,只是歸咎於老天的安排,甚至有些人認爲是上天有意垂憐文裕縣百姓,更有幾個愛幻想的小吏認爲這完全是丁青天丁大人感動了上天的功勞。
由“果子酒”速釀出的醋,不僅產量巨高(兩三天一批),而且論起味道,也不比清徐等縣的大醋坊稍遜,更重要的是,成本很低,這便一下子爲文裕縣醋坊解決了技術發展上的所有難題。
但是,釀造成功是一回事,要能將這種醋大量生產並銷售出去,又是另一回事。在匠人們正爲自己竟然親手釀製出這種不可思議的“神醋”而興奮不已的時候,丁晉已經在考慮下一步的計劃。
必須快,不得不快,丁晉覺得自己必須要和時間賽跑,在最短的時間內,不僅要十倍擴大醋坊規模,生產出更多的“神醋”,而且還要搶佔市場,在所有的競爭對手都沒有反應過來前,將“神醋”售賣到儘可能遠的地方、儘可能大的範圍,爲“文裕神醋”打響名號。
因爲他不得不快,雖然有超前意識的丁晉很清楚“技術保密”的重要性,而且已經想盡辦法,比如用豐厚的“工資”半強迫性地要求參與研發的匠人們全部留在文裕縣工作,派遣大量人手保護醋坊等等,但是這一切不可能保證秘密永遠不外泄,丁晉有這樣的覺悟,這正是他急切地要擴大規模、搶佔市場的原因所在。
這也是丁晉親自來向唐放借款的原因之一,而唐放這位精明的商人,也不可能聽不出其中的巨大商機,雖然丁晉已儘可能地隱晦其詞。
唐放很爽快地表示只要丁大人開口,他任何時候都會盡力幫助縣署。但是,這次,他希望能以“合作”的形式借給錢銀,如果丁晉同意,需要多少,唐氏即便變賣店鋪也會湊足,並且分紅方面可以適當壓低。
說這些話時,唐放同樣沒有拐彎抹角,一是因爲他已被“神醋”的前景晃得激動不已;二是因爲這一段時間的相處,他自然清楚丁晉的性格和行事手腕,商量這些重大之事,開誠佈公地交流最好。
丁晉想了想,搖頭拒絕了對方的提議,不過並沒有讓唐放完全失望,他提了個折中的辦法:唐放如果能借出一筆足夠的錢,那麼“神醋”的銷售權,可以賣給他一部分,比如,將臨近五州的銷售全交給他。
他的提議,否決了唐放欲插手醋坊經營的想法,不僅是考慮利益得失,而且也是爲了避免麻煩,“神醋”之名如果打響,恐怕很快會引起朝廷的重視,到時候如果有不軌之人,暗中使壞告自己一狀,說自己官商勾結侵吞國家利益,那隻怕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而所以答應賣給他部分地區的銷售許可(一級代理權),一方面是考慮到既然有求於人,如果不安撫一下對方,實在說不過去,不利於丁晉以後和這些富商巨室們的聯繫互助;再者,更重要的是,丁晉想借助唐家的商業基礎和銷售渠道,讓“神醋”儘快搶佔臨近地方的市場。
所以,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卻是一石數鳥,現在,就看唐放願意不願意接受這份建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