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將手指放在2201的門鈴上時,有些猶豫。此時進去會不會太早,還得看包奕凡與魏國強勾兌。她猶豫一下,轉去電梯下樓,去保姆那兒看中午吃什麼。
可才進門,保姆手機上顯示包奕凡來電。安迪疑惑地替正忙碌的保姆接起。不知就裡的包奕凡都沒招呼,就直接道:“我們等下不下來吃了,你隨便做點自己吃了吧。不好意思。”
“怎麼變卦了?說好待家裡的。”
“哈,你怎麼在那兒?餓了在偷吃?你稍微吃點兒就上來吧,我們外面去吃。”
安迪吃了幾塊煎豆腐,狐疑地上樓,見包奕凡竟已經換好出門的衣服。“爲什麼變卦?”
“重啓審批啊。這真是個美好的早晨,我忽然想起我兒媳快生了,我們得去看看。”
安迪被包奕凡推進衣帽間,極端詫異,“你,兒媳?”
“哈哈,我兒媳。你穿這件,去郊區該穿顏色點兒的衣服。”
安迪接了衣服,“別賣關子,你兒子……噢,你兒子們!兩匹馬還是那條杜賓的媳婦?你真是不嫌事兒多。”
“我馬兒子的媳婦,哈哈。”
安迪一向喜歡看包奕凡的笑臉,見他這會兒興致勃勃,連接到工作電話四平八穩地做吩咐時都兩腿閒不住地做出踢踏舞姿勢,她覺得放魏國強從此入侵她的生活算是值了。於是接下來的便是她着手主動起來,穿戴好了,拽還在專心打電話的包奕凡出門,乘電梯。唯獨她很自覺地坐駕駛座時,包奕凡將她拖到副駕駛位。
包奕凡結束通話,將手機遞給安迪,激情四溢地道:“你幫我拿着。弟兄們都很high,重啓審批的任務一佈置下去,不到半小時已經紛紛着手。安迪啊,你說我昨天新婚,娶了我理想中的絕頂聰明女子,又即將有我的絕頂聰明孩子;想不到我另一個重大理想也重燃希望,我和同事們多少天馬行空的設想終於可以有用武之地;還有眼前的春天,每一天有不同的鮮花開放,不同的樹葉萌芽,放眼全都是蓬勃的希望。Go,大好春光,怎捨得宅家裡。”
“對,對,對!”安迪竟是很受感染,看着專心駕車的包奕凡連聲附和,“還真是。”
包奕凡意味深長地道:“我們的婚姻也是如此,向前看。”
“是啊,都有人跟老譚爭委託書了,想到這兒,我就覺得放心不少,前途光明。”
包奕凡差點栽倒。“你別告訴我你賺錢也是爲了那個萬一。”
“還真是的,爲萬一哪天出問題能有尊嚴地活,有尊嚴地死。積累越豐厚,越能安心。你別大驚小怪,你如果人生最初的記憶是我那樣的,你也會像我一樣,那就叫驚弓之鳥。”
包奕凡好一陣子無語,他找個停車位將車停下,看着這隻驚弓了許多年的鳥,記憶中是安迪因弟弟而跟他說起的過往。他思索很久,道:“你閉上眼睛,心無旁騖地思考一個問題。我如今用所有財產押一個保證,我保證照顧你在那個萬一的情況下尊嚴地活,尊嚴地死。那麼你已經後顧無憂,不用再考慮那個萬一的問題。然後你好好想,從此後你最想做什麼,你的未來會有多美好。以前想過嗎?”
“沒想過。”“現在開始想,小可憐。”
“空想無益。”
“不是空想,而是人生規劃。你爲我好好想。我不願我的妻子是個心中沒有希望的人,對你而言,即使不切實際的希望也好於你現在沒有未來式的現實。我不要再聽你告訴我,愛情這玩意兒根據數據表明幾年後會變質的概率是多少,我們分手的概率又是多少,我現在只希望我的新婚妻子,新婚,親愛的,我的新婚妻子甜蜜地肯定,我們必將白頭偕老。”
“我在家裡時候是不是說話很傷你了?以後改進。”
“像我這麼臭屁的人,你很難傷我。我只希望你活得快樂,而我恰好知道,無法想象未來之美好的人,是無法快樂的。聽話,爲我想。”
在包奕凡的逼視下,安迪頑強地眨巴了幾下眼睛,以示反抗,可最終還是順服,心說別再傷他了。
包奕凡這才繼續上路。可沒開幾步,安迪的電話響。他立刻搶了過來,“你想你的。”一看是曲筱綃的,便自說自話地接起,“安迪有些事,方便跟我說嗎?”
“包總,請安迪一定幫忙,到我媽家來,快。我媽連趙醫生都不肯見,她不給我們面子。我想她是不會給我所有親戚面子了。但安迪一定有用,要是你也來,更好。”
“什麼事?”
“我媽……我快沒媽了。”
“嗯,地址發給我。”
包奕凡全程不讓安迪插手。安迪偷偷睜眼斜睨包奕凡,喃喃罵一聲,“臭屁!”可忍不住閉目笑了。
關雎爾與謝濱在謝濱的宿舍樓前下車。謝濱摸出墨鏡,看看關雎爾,便將墨鏡遞過去。關雎爾接了,才恍悟他是讓她遮住紅紅的淚眼,她將墨鏡又遞回去,“你戴啊,這兒都是你熟人,又沒人認識我的。”見謝濱推回,關雎爾索性踮起腳,強行替謝濱戴上。謝濱緊緊握住關雎爾的手,兩人迤邐上樓。
走進門,謝濱長喘一口氣,將門關上。關雎爾好奇地打量這間一眼望得到頭的單身宿舍,房子半新不舊,白粉牆瓷磚地;傢俱非常簡單,都是些合成板加鋼管的便宜貨,牀也是簡單的鐵欄杆木板牀,薄薄的褥子,薄薄的被子,全是藍白方格子棉布,鋪疊得非常整潔。整個房間沒有大學男生寢室的臭味,但有謝濱的味道。意識到這點時,關雎爾才發現自己魯莽了,似乎不該來謝濱的單身宿舍。
可轉身,謝濱就在後面,她又害羞地跳開身去,一定與謝濱保持距離。
謝濱將屋裡唯一的椅子搬給關雎爾,讓她坐摺疊桌邊。然後洗手燒水放茶葉抹桌子地忙開了。他實在是太忙碌,忙碌得時不時拿手背探一下電水壺的溫度。
關雎爾是個講究的人,忍不住拈起青花瓷杯細看一下,果然與房間一樣很乾淨,她又放下。“你就是在這個小竈臺上做的麪餅?會不會弄得一屋子蔥味?”
“還好,有脫排油煙機,再大開窗戶通風,沒影響。你餓嗎?我現場做蔥油餅給你吃怎麼樣?”
“還沒餓呢。你早飯吃了沒有?”
“我……吃了。”謝濱在竈臺邊實在無事可做了,拿把圓凳坐到關雎爾面前笑。兩人都忽然覺得很尷尬,於是都努力地笑。幸好,電水壺很高效地拉警報了。謝濱連忙跳起身,給關雎爾倒水。然後又坐下,“先別喝,很燙。”
“嗯,我又不傻。”
但謝濱忽然跳起來,“哎呀,我忘了洗茶杯。”他迅速拿起兩人的茶杯就去竈臺,速度太快了,滾燙的水晃出來,燙得他更是手忙腳亂。
關雎爾驚訝,隨即醒悟過來,“天氣這麼好,我們去拍野花好不好?”
但關雎爾顯然不是圓場的高手,說話不免結結巴巴。謝濱連忙搖頭,“不,不,我們說好的,怎麼可以變卦呢。”他細心地一遍遍地洗好茶杯,又加了茶葉,端回桌上。卻是又看着關雎爾笑,漲紅了臉只是笑,笑得很僵硬。
關雎爾實在忍不住挑破了,“想審你的是我媽,我可沒。我只要你瞭解我不是那種輕狂人就行了。其實不該讓你寫經歷的,樊姐早批評我亂來,我是太擔心我媽了。我道歉,給你惹下那麼多事。”
“不,不該你道歉。你做得都沒錯,是我……”謝濱忍不住閉上眼深呼吸,一呼吸卻剎不住了,緊張得連連喘好幾口氣,更是面色通紅。忽然冷不丁地站起身來,打開抽屜翻出一張身份證複印件,回來放關雎爾面前。“這是我工作前的身份證。”關雎爾看了看,“怎麼了?”
“我考大學前的戶口應該是這個地址,而不是我媽家那個地址。我在經歷裡寫的是後者。對不起。”
關雎爾疑惑地再看,“搬傢什麼的很正常啊。哦,小曲也提起過你的老家地址,她好像跟安迪都說的,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安迪老讓她別亂來。你手機響。”
謝濱聽得面部僵硬,一看手機顯示,卻是安迪。安迪?她怎麼知道這麼多。
他沒按通話鍵,“上回車禍後也是安迪用這個電話打來找我,她知道我號碼,不知道找我什麼事。接不接?”
“她肯定是找我。我有煩惱高興什麼的,跟安迪講得最多。可我真沒告訴過她你的號碼啊,那天從醫院出來,我誰都沒見就衝進自己屋子,真不是故意嚇你,也沒想到安迪她們會通知你。那天……”
電話鈴聲卻停了。謝濱看着手機,道:“你沒有錯,你不是那種設圈套玩心計的人。我說了那天是我的錯,我狗急跳牆,只爲了逃離。安迪怎麼知道我號碼?她也調查我了?”
“可能是我說漏嘴過,手機號不是什麼秘密,我沒在意。不知道安迪找我有什麼事。”
謝濱沒回答,低頭思索。手機上緊接着有短信來,他打開看又是安迪的,全英語,“果然是找你。”
關雎爾拿來看,“安迪打英語更快。我爸媽找去22樓?天。他們很焦急,認定我私奔。還好,安迪不會把你的號碼給他們。我……不回電,也不回去。這年頭還哪來私奔。”
“我們不如回去,我願意接受你媽拷問。”
“不行,不能接受這種拷問,那是屈辱。”關雎爾關掉謝濱的手機,“爸爸在,不會出大問題。你別擔心。”
“我心裡很亂,我不能失去你,我顯然不能太違逆你爸媽。安迪,安迪,安迪,別管我們的事了,還是把我的號碼告訴你媽吧,我們會直接對話。”
“不對話,我已經屈服二十多年了,你不能再屈服在起跑線上,決不妥協,否則我媽媽以後沒完了。”
謝濱看着手機,猶豫不決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挪開眼睛,呼一口氣。“我們繼續說我的出身地,也就是我身份證上的戶口地址。”
關雎爾又看到謝濱不由自主地喝水,很仔細地吹開茶葉,怕燙似的小口地喝。而謝濱持杯的那隻手,手指關節雪白返青。關雎爾忍不住將她面前同樣的茶杯推開,“這麼好的天氣,我們拍野花去。不說了,無非是你爸媽離婚,太陽底下無新事,離婚總有些讓人指指點點的非議,可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只有家人甘苦自知,但你不需要對別人交代。”
“謝謝,可你爸媽不是別人,總是要對他們說的。”謝濱的手從茶杯轉移到手機,手指在開啓鍵上滑動。
“你別勉強自己了。你連在我面前開口都這麼費力,我媽火力那麼猛,你吃得消嗎。何況你是你,你爸媽是你爸媽,有什麼相干。”關雎爾將手機從謝濱手底下挪開,抓到自己手裡。
“我不能承受再次失去你。我原以爲……不,不能……你爸媽那兒終究需要面對。”
關雎爾心裡混亂之極,只得將手機交還給謝濱,“你是我拽走的,不是你自己逃跑,我爸媽只會怪我不會怪你。你自己打電話給他們再約吧,他們肯定還等在我宿舍門口呢。”
“你會不會怪我不痛快,辜負你的抗爭?”謝濱接了手機,卻沒動手,一臉擔憂地看着關雎爾。
關雎爾愣了,好一會兒才道:“受委屈的是你啊,我還在自責呢。”
謝濱還是猶豫。關雎爾耐心地等,等着等着,眼前彷彿出現家裡的爸爸媽媽,爸爸在媽媽面前唯唯諾諾,什麼都是好好好。她無奈地閉了會兒眼睛,掙脫眼前的畫面,扭頭看向窗外的春天。順手,她伸手入褲兜,打開她的手機。
邱瑩瑩千辛萬苦地回到家,已經是中午。她滿臉得意揚揚,邱母看着心動,關心地問:“怎麼樣啊?我做的菜,他們怎麼說?有沒有說謝謝?有沒有說禮拜一出院怎麼辦?”
邱瑩瑩一個勁兒地笑,她現在滿腦子都是應勤爲愛抗爭的那些畫面。“好,當然好。還能不謝謝媽媽嗎。”邱母最關心的還是週一的大問題,“沒問禮拜一怎麼出院?來了怎麼住,說好的辦證什麼時候去?總不能不尷不尬沒名沒分一起住着吧?哎呀,你是不是忘了問?”
“呃,當時忙着最要緊的事了,後來就沒法問了。應勤爸爸來了。”
“應勤爸爸來了怎麼會沒法問了?趕緊打電話再問一下。他家男人來了更方便作決定。你有沒有跟他們說,我已經把另一間打掃乾淨了?這麼高樓,擦窗戶腿抖啊,不容易,一定要說一聲。”
邱瑩瑩沒跟媽媽說起關雎爾代她打電話的事兒,她本能地道:“要打你自己打,我怎麼記得清楚這麼多事。”說話間,邱瑩瑩隱隱意識到不妙,剛纔自以爲頂撞成功,可現在她卻不敢着手打電話給應勤,她害怕被頂撞的應父怒了,正在生她和應勤的氣,她怎敢貿然往槍口撞。無論如何,壞了,壞了,她當時光顧着不開口說話,想不到還是惹怒了應父。
邱母瞅着女兒的臉色,知道沒好事,“到底怎麼了?闖禍了?纔想到闖禍了?”
“呃,沒事……沒……沒事。”
“這像沒事的樣子嗎?到底怎麼了?你別瞞媽媽。後天小應就出院了,這個節骨眼上闖禍不起啊。你不想跟媽媽說也行,你跟你爸說。你手機給我,我撥給你爸。”
“是哦,節骨眼上!”邱瑩瑩一個冷戰,清醒過來,連忙拿出手機給爸爸打電話,原原本本說了前後因果。邱母直在邊上罵她耍小聰明。
等邱瑩瑩說完,邱父嘆道:“道理讓你媽跟你說,爸爸立刻過去你們那兒,唉,又得收拾爛攤子。別怕,現在什麼事都別亂做什麼話都別亂說,等爸爸來了再說。”
邱瑩瑩忙不迭地答應,越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放下電話便呆呆地望着媽媽發愣了。邱母嘆道:“我就知道你又闖禍。換你做婆婆,你倒是想想,你千辛萬苦養大一個兒子,卻聽了一個外人的話就翻臉來跟你作對,你氣不氣啊。你們要是已經結婚了倒也罷,都還沒結婚,你就敢攛掇小應跟他媽作對,他媽還敢放你進門嗎,放你進門等於兒子白養了。你啊,你啊,從小就是這種管頭不管尾的性格。要命。”
“會怎麼樣?會要我們搬出去嗎?我跟應勤沒法結婚了嗎?啊,我2202的房間也沒了,怎麼辦啊。”
“別的都別亂想了,你還是想想有什麼辦法挽回,想到就給你爸打電話,辦法當然越多越好。”
“應勤爸媽真的會不讓我跟應勤結婚?應勤不會答應,應勤說他離不開我。”可邱瑩瑩說到最後就沒了底氣,前車之鑑,當時兩人正在熱戀呢,一聽說她不是處女,應勤回頭就走,一點猶豫都沒有。“媽,怎麼辦?現在去認錯還來得及嗎?”
邱母看着女兒,自言自語:“如果我是婆婆……”
“會怎麼樣?會怎麼樣?道歉有用嗎?應勤媽是老師,可嚴厲了。”
“換了是我,不管還要不要你,一定要讓你吃點苦頭。即使還要你,現在讓你吃點苦頭,給你落個罪名捏着,也能讓你以後收斂點。哎喲,怎麼放心讓你去道歉,你這脾氣,他們發落你起來,你還不亂跳。”
“我去道歉……”
“先別,問了你爸再說。先吃飯,都快兩點了。哎喲。你爸不知吃過中飯沒有,火車站賣的又貴又不好吃。”
母女倆食不甘味,偏偏還有人來敲門打斷。邱瑩瑩纔剛瞪眼,忽然想到門外可能是應家父母,頓時蔫了。邱母走過去看,見是一個強壯的中年婦女,她纔打開門問:“你找誰?”
門外那中年婦女道:“這兒是1303,沒錯吧,我來看看房子。房主說今天有人,呵呵,你們在就好,我還怕白跑一趟呢。吃飯嗎?打攪打攪,呵呵。”
中年婦女邊客氣邊不由分說擠進門來。邱瑩瑩捧着飯碗愣住,邱母幾乎是下意識地拿全身擋住門,不讓中年婦女進來。“唉,你來幹什麼,誰讓你進來的。”
邱瑩瑩醒悟過來,操起掃帚衝過去,即使拉扯到傷口也不怕了。那中年婦女嚷嚷起來,“噯,你們幹什麼,房主說你們房子到期,讓我幫忙租出去。我是中介,中介,我不看看房子怎麼租給人啊。你們趕我幹什麼,我又不偷不搶。”
邱瑩瑩奇道:“誰說這兒出租,我們自家住着,我們又不是租戶。你找錯地方。”“沒錯,我紙上記着。”中年婦女拿字條給母女看,“是這間吧?兩室兩廳,戶主應勤。”
邱瑩瑩一愣,“沒錯是沒錯,可這兒應勤自己住着,租出去他自己住哪兒。應勤自己去找你?不可能,他還住院呢。你讓人搞了,回去吧,我們關門了。”
中年婦女“噯噯噯”抵門不肯走,還有話說,可邱家母女一起用力,將中年婦女關出門外。邱瑩瑩這才靠着門喘氣,輕揉拉扯到的傷口。邱母怔怔看着女兒,道:“應家找來的人?想把我們趕出去?”
“什麼?怎麼會?”邱瑩瑩從貓眼兒看出去,見外面中年婦女指手畫腳似乎在罵什麼,罵幾下就走了。“把房子租掉,應勤自己住哪兒?難道……爲了趕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