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涼,石階更涼,但他不在乎,因爲他的心是熱的。
長廊上響起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一個人輕輕地走了過來。
他沒有回頭,因爲他知道來的是誰。
來的當然是燕七。
他披着件很長的袍子,袍子拖在地上,他也在石階上坐了下來。
繁星滿天,銀河就像是條發光的絲帶,牽牛和織女星,就彷彿這絲帶上的兩粒明珠。
天上有比他們更亮的星,但卻沒有比他們更美的。
因爲他們不像別的星那麼無情。
因爲他們不是神,他們也有和人類同樣的愛情和苦難。
他們的苦難雖多,距離雖遠,但他們的愛情卻永遠存在。
燕七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道:“現在你總該已知道了吧?”
郭大路道:“知道什麼?”
燕七道:“麻煩——你昨天晚上還想不通的,現在卻已經來了。”
郭大路笑了笑,道:“把自己的牀讓給客人睡一夜,並不能算麻煩。”
燕七道:“這能不能算是麻煩,還得看客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郭大路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燕七道:“是個有麻煩的人,而且麻煩還不小。”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就因爲他知道自己有麻煩,所以才躲到這裡來。”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就因爲他今天晚上要躲到這裡來,所以昨天晚上才先來替我們做那些事,就好像要租房子的人,先來付訂金一樣。”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你用不着裝傻,其實這道理你早也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我知道什麼?”
燕七道:“你知道今天晚上一定會有人來找他,所以纔會守在這裡,準備替他擋住。”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昨天晚上有人來找我們麻煩的時候,是誰替我們擋住的?”
燕七道:“是他。”
郭大路道:“那麼,今天晚上就算真有人要來找他麻煩,我們爲什麼不能替他擋一擋?”
燕七道:“那也得看是什麼樣的麻煩。”
郭大路道:“不管什麼樣的麻煩都一樣,我們既已收下了他的訂金,就得把房子租給他。”
燕七也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你看他武功比你怎麼樣?”
郭大路道:“好像比我高明些。”
燕七道:“現在我們這裡,能出手的只有兩個人,他擋不住的麻煩,我們能擋得住?”
郭大路道:“我們總得試一試。”
他說“試一試”的意思,就是說已準備拼命了。
燕七道:“他若是個強盜,是個殺人的兇手呢?你也替他擋住?”
郭大路道:“那完全是兩回事。”
燕七道:“什麼兩回事?”
郭大路道:“別人爲什麼找他,是一回事;我爲什麼要替他擋住,又是另外一回事。”
燕七道:“你爲的是什麼?”
郭大路道:“因爲他今天晚上是我的客人,因爲我已答應過他,讓他安安穩穩地睡一夜。”
燕七道:“別的你都不管?”
郭大路道:“反正今天晚上我管的就只這一樣。”
燕七瞪着他,咬着嘴脣:“你……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郭大路道:“我就是個這樣子的人,你早就應該知道的。”
燕七瞪着他,突然跺了跺腳,站起來,扭頭就走。
走了兩步,又停下,將身上披着的袍子一拉,甩在他身上。
郭大路笑了,道:“你若怕我冷,就最好替我找瓶酒來。”
燕七咬着嘴脣,恨恨道:“我怕你冷?我只怕凍不死你。”
袍子又寬又大,也不知是誰的。
燕七的屋子裡面,好像總是會出現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以前他每隔一陣子,總要失蹤幾天,近來這毛病似已漸漸改了,但郭大路總覺得他還是有點神秘,跟每個人都有點距離。
像他們這麼好的朋友,這種距離本來應該早已不再存在。
袍子很舊了,也很髒,而且到處都是補丁,但卻一點也不臭。
這也是郭大路一直都很奇怪的事。
燕七好像從來都沒有洗過澡,但一點也不臭。
而且他身上雖然髒,但屋子裡卻總是收拾得乾乾淨淨。
郭大路下定決心,明天一定要問他一句:“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現在燕七屋子裡的燈也熄了,但郭大路知道他絕不會真睡着的。
郭大路將袍子披在身上,心裡立刻充滿了溫暖之意,因爲他也知道燕七嘴裡無論說得多麼硬,但只要是他的事,燕七就一定比誰都關心,比誰都着急。
夜很靜,風吹着牆角的夾竹桃,花影婆娑。
郭大路真想找點酒來喝喝,但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一陣奇異的樂聲。
樂聲輕妙飄忽,開始的時候在東邊,忽然又到了西邊。
接着,四面八方好像都響起了這麼奇異的樂聲。
“來了,找麻煩的人畢竟來了。”
郭大路只覺得全身發熱,連心跳都變得比平常快了兩三倍。
來的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他當然猜不出。
但他卻知道那一定是個很厲害的角色,否則黑衣人又怎會怕得躲起來?
來的人愈厲害,這件事就愈刺激。
郭大路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上披着的袍子也掉了下來。
突然“砰”的一聲,大門被撞開。
兩個捲髮虯髯,勾鼻碧眼,精赤着上身的崑崙奴,突然在門口出現,身上只穿着條繡着金花的撒腳褲,左耳上掛着個很大的金環。
他們手裡捧着卷紅氈,從門口一直鋪到院子裡,然後就凌空一個翻身,同時退了出去,連眼角都沒有瞟郭大路一眼,就好像院子里根
本沒有人似的。
郭大路雖已興奮得連汗都冒了出來,卻還是沉住了氣。
因爲他知道好戲一定還在後頭。
這兩個崑崙奴來得雖奇突詭秘,但也只不過是跑龍套的,主角一定還沒有登場。
門外果然立刻又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兩個打扮得奇形怪狀的蠻女,滿頭黑髮梳成了七八十根辮子,東一根,西一根,隨着樂聲搖來搖去。
兩人手上都提着個很大的花籃,正用嫩藕般的粉臂,將一朵朵五顏六色的鮮花,撒在紅氈上。
兩個人都長得很美,短裙下露出一截雪白晶瑩的小腿。
腿上戴着一串金鈴,隨着舞姿“叮叮噹噹”地響。
郭大路眼睛張得更大了。
只可惜他們卻也眼角都沒有往這邊瞟一眼,撒完了鮮花,也凌空一個翻身,退了出去。
“看來這件事不但愈來愈刺激,而且也愈來愈有趣了。”
無論什麼事,其中若有美女參加,總是特別刺激有趣的。
何況美女好像也愈來愈多了。
四個長裙曳地、高髻堆雲的宮裝少女,手提着四盞宮燈,嫋嫋而來。
四個人都是風姿綽約,美如天仙,剛停下腳步,那兩個身高腿長的崑崙奴,就擡着架胡牀,自門外大步而入。
胡牀上斜倚着一個紫衣貴婦,手裡託着個亮銀水菸袋,悠悠閒閒地吸着,輕煙雲霧般四散縹緲,她的面目如在雲霧裡。
她手裡架着根很長的龍頭柺杖,牀邊還有侏儒少女,正在輕輕地替她捶腿。
郭大路暗中嘆了口氣。
他雖然看不到這紫衣貴婦的面目,但看到這龍頭柺杖,看到這捶腿的少女,無論誰都已能猜得出,她年紀一定已不小。
這真是唯一美中不足的事。
事情發展到這裡,一直都很有趣,主角若也是個花容月貌的美人,豈非就更十全十美了?
幸好郭大路一向很會安慰自己:“無論如何,這老太婆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角色,只看到她這種氣派,江湖中只怕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所以這件事畢竟還是很有趣的。
至於這老太婆是什麼人?怎麼會和那黑衣人結下了仇?
仇恨究竟有多深?郭大路是不是能擋得住?
這幾點他好像連想都沒有想。
事情既然已包攬在自己身上,反正擋不住也要擋的,想又有什麼用?
所以他索性沉住了氣,等着,別人不開口,他也不開口。
別的人也沒有開口。
過了很久,那紫衣婦人嘴裡突然噴出了口濃煙,箭一般向郭大路噴了過來。
好濃的煙。
郭大路雖然喝酒,卻從不抽菸,被嗆得幾乎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幾乎忍不住要罵了。
但一個人若能將一口煙噴得這麼直,這麼遠,你對她還是客氣點的好。
煙霧還未消散,只聽一人道:“你是什麼人,三更半夜的坐在這裡幹什麼?”
聲音又響又亮,聽起來倒不像老太婆的聲音,但也並不好聽,問起話來更是又兇又橫,就好像公差在問小偷似的。
郭大路嘆了口氣,苦笑道:“這裡好像是我的家,不是你的,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家裡,總不犯法吧。”
他話未說完,又是一口煙迎面噴了過來。
這口煙更濃,郭大路被嗆得忍不住咳嗽起來,而且臉上好像被針在刺着。
只聽這人道:“我問你一句,你就答一句,最好少玩花腔,明白了嗎?”
郭大路摸着臉,苦笑道:“看樣子我想不明白也不行。”
紫衣貴婦道:“南宮醜在哪裡,你快點去叫他滾出來。”
那黑衣人果然是南宮醜。
郭大路又嘆了口氣,道:“抱歉得很,我不能叫他滾出來。”
紫衣貴婦道:“爲什麼?”
郭大路道:“第一,因爲他不是球,不會滾;第二,因爲他已睡着了,無論誰要去叫醒他,都得先做一件事。”
紫衣貴婦道:“什麼事?”
郭大路道:“先讓我倒下去。”
紫衣貴婦冷笑道:“那容易。”
這三個字還未說完,煙霧中突然飛來一條人影,寒光一閃,直取郭大路咽喉。
這人來得真快,幸好郭大路的反應也不慢。
可是他剛躲開這一劍,第二劍又跟着來了,一劍接着一劍,又狠又快。
郭大路避開第四劍時,纔看出這人原來竟是那捶腿的侏儒少女。
她身高不滿三尺,用的劍也最多隻有一尺六七,但劍法卻辛辣詭秘,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身手。
只可惜她的人實在太小,劍實在太短。
郭大路忽然抄住了那件長袍,隨手撒了出去。
袍子又長又大,就像是一大片烏雲一樣,那麼小的一個人,要想不被它包住,實在很難。
這少女“嚶嚀”一聲,嬌喘道:“以大欺小,不要臉,不要臉。”
話才說完,人已退了回去。
郭大路苦笑道:“不要臉至少也總比不要命好。”
紫衣貴婦冷笑道:“你敢來管我的閒事,還想要命麼?”
冷笑聲中,那兩個捲髮虯髯的崑崙奴,已出現在他面前,看來就像是兩座鐵塔似的。
郭大路又嘆了口氣,喃喃道:“小的實在太小,大的又實在太大,這怎麼辦?”
他不等這兩人出手,身子突然往前一衝,已自他們的肋下游魚般鑽了出去,一步就躥到胡牀前,笑道:
“還是你不大不小,你若不是太老了些,剛剛好跟我能配得上。”
紫衣貴婦冷笑道:“你說我太老了嗎?”
這時她面前的煙霧已漸漸消散,郭大路終於看到了她的臉。
他居然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就像是看到了鬼似的,一步步往後退。
他從未想到看見的居然是這麼樣一張臉。
一張又漂亮、又
年輕的臉,雖然又塗胭脂又抹粉,儘量打扮成大人的樣子,卻還是掩不住臉上的稚氣,就正如老太婆永遠沒法子用脂粉掩住臉上的皺紋一樣,無論用多厚的脂粉都不行。
這氣派奇大,又抽菸,又要人捶腿的“老太婆”,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郭大路實在大吃了一驚。
紫衣女已慢慢地從胡牀上站了起來,一雙眼睛銅鈴般瞪着他。
他一步步往後退。
紫衣女就一步步逼前來,手裡居然還拄着那根龍頭柺杖。
這小姑娘明明又年輕、又漂亮,爲什麼偏偏要做出老太婆的模樣?
看她最多也只不過十六七歲,又怎會有那麼深厚的功力,就連她手下一個小丫頭,都有那麼高的劍術,那兩個崑崙奴,當然也絕不會是容易對付的角色。
這小姑娘是憑什麼能服得住這些人的呢?
她又怎會和成名已在二十年以上的南宮醜,結下了仇恨?
以南宮醜的名聲和劍法,爲什麼對這小姑娘怕得要命?
郭大路實在想不通,現在他根本也沒工夫想。
紫衣女的眼睛雖美,瞪着你的時候,卻好像老虎要吃人似的,冷冷道:“我老不老?”
郭大路道:“不老,一點也不老。”
紫衣女道:“你是不是想跟我配一對?”
郭大路道:“不……不想。”
他說的倒不是假話,像這樣的女孩子,也沒有人能受得了的。
紫衣女道:“你想不想要命?”
郭大路道:“想。”
紫衣女道:“想要命就去叫南宮醜滾出來。”
郭大路道:“你叫他滾出來幹什麼?”
紫衣女道:“要他的命。”
郭大路道:“你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殺他?”
紫衣女道:“是。”
郭大路道:“爲什麼?”
紫衣女道:“因爲我說過,天亮前若還殺不了他,就饒他一命。”
郭大路道:“你說過的話要算數,別人說的話也一樣不能不算數的。”
紫衣女道:“你說過什麼?”
郭大路道:“我說過,今天晚上要讓他安心睡一覺,睡到天亮,所以……”
紫衣女道:“所以怎麼樣?”
郭大路道:“所以你要殺他,就得先殺了我。”
紫衣女道:“你是他的朋友?”
郭大路道:“不是。”
紫衣女道:“你知不知道他做過多少壞事?”
郭大路道:“不知道。”
紫衣女道:“但你還是要爲他拼命?”
郭大路道:“不錯。”
紫衣女冷笑道:“你以爲我不敢殺人?”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你看來的確不像會殺人的樣子。”
紫衣女冷冷道:“我九歲時已開始殺人,每個月至少殺一個,你算算已有多少個了。”
郭大路倒抽了口涼氣,道:“好像已有七八十個了吧。”
紫衣女道:“所以再多加你一個,也沒關係。”
郭大路嘆了口氣,還未說話,突聽一人冷冷道:“你若要殺他,就得先殺了我。”
這不是燕七的聲音,是林太平。
夜色悽清,林太平不知何時已走了過來,臉色蒼白如紙。
紫衣女瞪眼道:“你是誰?”
林太平冷冷道:“你用不着管我是誰,你既已殺了七八十個人,再多加一個也沒關係。”
紫衣女冷笑道:“想不到這裡不怕死的人還真不少。”
林太平道:“的確不少。”
紫衣女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了你。”
她身子一轉,手裡的龍頭柺杖突然一招“分花拂柳”,向林太平刺了過去。
她用的竟是劍法。
不但是劍法,而且是劍法中最輕盈的一種。
這麼長,這麼重的一根柺杖,在她一雙白生生的小手裡,竟變得好像沒有四兩重。
郭大路大喝道:“你的病還沒好,讓我來。”
但這時他想搶着出手,都已來不及了。
紫衣女已閃電般向林太平攻出了七招,劍走輕靈,變化無方。
林太平的人已被圍住。
他體力顯然還未恢復,似已無還手之力。
但紫衣女密如抽絲的劍法,卻偏偏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突聽一聲清嘯,九尺長的柺杖筆直插入地上,紫衣女的人卻已在柺杖上風車般向林太平捲了過去。
這一招她竟以柺杖作骨幹,以人作武器,招式變化之詭異,更出人想象。
林太平腳步錯動,連退了九步。
紫衣女突又一聲清嘯,沖天而起,柺杖仍插在地上,她手裡卻多了柄精光四射的短劍。
劍本來藏在柺杖中的,一到了她手裡,她的人與劍就似已融合爲一,連人帶劍向林太平刺了過去。
這一招更是妙絕、險絕。
郭大路的冷汗已被嚇了出來,他若遇着這一招,能避開的希望實在不多。
但林太平卻似乎對她招式的每種變化都早已熟悉得很。
她的劍如經天長虹,剛飛到林太平面前,林太平身子突然一轉,向前衝出,已拔出了地上的柺杖。
紫衣女長嘯不絕,凌空翻身,回劍反刺。
林太平頭也不回,隨手將柺杖一揚。
只聽“錚”的一聲,火星四濺,短劍竟已沒入柺杖裡。
紫衣女的身子卻已沖天掠起,凌空翻了四個跟斗,才飄飄落下來,落在胡牀前,看着林太平發怔。
郭大路也看得怔住了。
剛纔林太平揮起的柺杖,若有半分偏差,紫衣女的劍只怕已刺入他的胸膛。
紫衣女出手的方向部位,他竟算得連半分都不差,就好像他跟紫衣女交手過幾百次,她一招還未出手,他就已知道了。
只見林太平隨手將柺杖往地上一插,掉頭就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