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未到黃昏,已近黃昏。
日色雖已西沉,但碎石路上仍是熱烘烘的,摸着燙手。
前面的樹蔭下,有個襤褸憔悴的婦人,手裡牽着個孩子,背上也揹着個孩子,正垂着頭,伸出手站在那裡向過路人乞討。
郭大路立刻走過去,摸出塊碎銀子,擺在她手裡。
他從未錯過任何一個乞丐,縱然他已只剩下這塊碎銀,也會毫不考慮就施捨給別人。
燕七看着,溫柔的目光中,帶着讚許之色。
她顯然也以自己有這樣的丈夫而驕傲。
這婦人嘴裡喃喃地說着感激的話,正想將銀子揣在懷裡,有意無意間擡起了頭,看了郭大路一眼。
她蒼白憔悴的臉上,立刻發生了種無法描述的可怕變化。
她那雙無神而滿布血絲的眼睛,也立刻死魚般凸了出來,就好像有把刀突然插入了她的心臟。
郭大路本來還在微笑,但笑容也漸漸凍結,臉上也露出了驚駭的表情,失聲道:“是你?”
那婦人立刻用雙手矇住了臉,叫道:“你走,我不認得你。”
郭大路的表情已由驚駭變爲憐惜,長嘆道:“你怎會變成這樣子的?”
婦人道:“那是我的事,和你沒關係。”
她雖然想勉強控制住自己,但全身都已抖得像是風中的燭光。
郭大路目光垂向那兩個發育不全、滿臉鼻涕的孩子黯然問道:“這是你跟他生的麼?他的人呢?”
婦人顫抖着,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掩面痛哭道:“他騙了我,騙去了我的私房錢,又和別的女人跑了,卻將這兩個孽種留下來給我,我爲什麼這麼苦命……爲什麼?”
沒有人能替她解答,只有她自己。
她這種悲慘的遭遇,豈非正是她自己找來的。
郭大路嘆息着,也不知該說什麼。
燕七慢慢地走過來,無言地握住了他的手,讓他知道,無論遇着什麼事,她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總是同樣信任他。
女人所能給男人的,還有什麼能比這種信任和了解更能令男人感激?
郭大路猶疑着,道:“你已知道她是誰了?”
燕七點點頭。
女人對自己所愛的男人,彷彿天生就有種奇妙敏銳的第六感。
她早已感覺出這婦人和她的丈夫之間,有種很不尋常的關係,再聽了他們說的話,就更無疑問了。
這婦人顯然就是以前欺騙了郭大路,將他拋棄了的那個女人。
郭大路長長嘆息,道:“我實在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她,更沒有想到她已變成這樣子。”
燕七柔聲道:“她既然是你的朋友,你就應該盡力幫助她。”
這婦人忽然停下哭聲,擡起頭,瞪着她,道:“你是什麼人?”
燕七的目光柔和而平靜,道:“我是他的妻子。”
這婦人臉上又起了種奇特的變化,轉頭瞪着郭大路,詫聲道:“你已經成了親?”
郭大路道:“是的。”
這婦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燕七,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種惡毒的嫉妒之色,忽然一把揪住了郭大路的衣襟,大聲道:“你本來要娶我的
,怎麼能和別人成親?”
郭大路動也不動,臉色已蒼白如紙,這種情況他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樣應付。
燕七卻將他的手握得更緊,凝視着這婦人道:“是你離開了他,不是他不要你,以前的事你自己也該記得的。”
婦人的目光更惡毒,獰笑着道:“我記得什麼?我只記得他曾經告訴過我,他永遠只喜歡我一個人,除了我之外,他絕不再娶別的女人。”
她又做出要流淚的樣子,抽動着嘴角,大聲道:“可是他卻騙了我,騙了我這個苦命的女人,你們大家來評評理……”
路上已有人圍了上來,帶着輕蔑和憎惡之色,看着郭大路。
郭大路蒼白的臉又已變得赤紅,連汗珠子都已冒了出來。
但燕七的神色卻還是很平靜,緩緩道:“他並沒有騙你,從來也沒有騙過你,只可惜你已不是以前那個人了,你自己也該明白。”
這婦人大叫大跳,道:“我什麼都不明白,我不想活了……我就是死也要跟這狠心的男人死在一起。”
她一頭向郭大路撞了過去,賴在地上,再也不肯起來。
遇見了這種會撒潑使賴的女人,無論誰都無法可施的。
郭大路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燕七沉吟着,忽然從身上拿出了條金鍊子,遞到這婦人面前,道:“你認不認得這是什麼?”
婦人瞪着眼,怔了半晌,才大聲道:“我當然認得,這本來也是我的。”
燕七道:“所以我現在還給你,只不過希望你知道,爲了保存這條金鍊子,他不惜捱餓捱罵,甚至不惜被朋友恥笑——他這是爲了什麼,你也該想得到的。”
婦人看着這條金鍊子,目中的怨毒之色漸漸變爲羞愧。
她畢竟也是個人。
人,多多少少總有些人性的。
燕七道:“你換了這條金鍊子,已可好好地做點小生意,好好地養你的孩子。以後你一定還會遇着好男人的,只要你不再欺騙別人,別人也不會來欺騙你。”
婦人的身子又開始顫抖,轉過頭,去看她的孩子。
孩子臉上滿是驚恐之色,撇着嘴想哭,卻又嚇得連哭都不敢哭出聲。
燕七柔聲道:“莫忘記你已是母親,已應該替你的孩子想一想,他將來也會長大的,你應該讓他覺得,因爲有你這樣一個母親而驕傲。”
婦人顫抖着,突又伏在地上放聲痛哭起來,痛哭着道:“老天……老天,你爲什麼又要讓我看見他……爲什麼?”
這問題也沒有人能爲她解答,只有她自己。
你栽下去的是什麼樣的種子,就一定會得到什麼樣的收穫。
你栽下去的若是砂石,就永遠莫要期望它能開出美麗的花朵。
黃昏。
夕陽已由絢爛而轉爲平靜。
郭大路慢慢地走在道旁,心情顯然也和他臉色同樣沉重。
燕七沒有說話,沒有打擾他。
她知道每個人都有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這也正是一個做人妻子的女人,所最需要了解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郭大路才沉聲道:“你什麼時候將那金鍊子贖出來的
?爲什麼不告訴我?”
燕七笑了笑,道:“因爲我根本就沒有贖出來。”
郭大路道:“你沒有?”
燕七道:“剛纔我給她的金鍊子,根本不是你的那條。”
郭大路愕然道:“不是?”
燕七微笑着道:“那是梅蘭姐妹私下裡送給我的賀禮。”
郭大路道:“那你爲什麼要拿出來,爲什麼要這樣做?”
燕七笑道:“因爲我也是個女人,我對女人總比你瞭解得多。”
郭大路道:“你是說她看到了這條金鍊子,就會想起我以前對她總算是不錯,所以才肯放過我?”
燕七抿嘴笑道:“金鍊子看起來都是差不多的,連你都已經分不清了,又何況她。”
她笑得很愉快。
因爲這金鍊子只不過是個象徵,象徵着以前的那一段往事。
現在他們既已連這金鍊子都分不清了,顯然已將昔日的情感和怨恨全都淡忘。
無論多大方的女人,都不願自己的丈夫還將往事藏在心裡的。
郭大路道:“可是她看到我的時候,就應該已經想起以前……”
燕七打斷了他的話,道:“她那樣子對你,並不是爲以前的事,而是因爲嫉妒。”
郭大路道:“嫉妒?”
燕七道:“也不是嫉妒你,是嫉妒我。看看她自己的日子,再看看我們,她更悔恨自己以前爲什麼要那樣做。”
她嘆了口氣,接着道:“一個人對自己悔恨的時候,往往就會莫名其妙地對別人也懷恨起來,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和她一樣痛苦。”
郭大路嘆道:“所以她就想破壞我們。”
燕七道:“她恨你,只不過因爲她知道自己已永遠無法再得到你了。”
郭大路道:“可是她看到了那條金鍊子時,爲什麼忽然又變了呢?”
燕七道:“因爲金鍊子和你不同。”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金鍊子不但比你好看,而且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得到。”
郭大路道:“那是不是因爲金鍊子已經在她的手裡了?”
燕七笑道:“答對了!”
世上的確只有女人才瞭解女人。
女人一向只相信自己已拿在手裡的東西,就算她明知還有一百條金鍊子可以去拿,她也絕不肯用手裡這一條去換的。
也沒有幾個女人肯將自己的金鍊子,送給她丈夫以前的情人。
只有最聰明的女人才會這樣做。
她只用一條金鍊子,已換取了她丈夫對她的信任和感激,也換來了她自己的一生幸福。
郭大路凝視着他的妻子,情不自禁,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謝謝你。”
燕七眨着眼,笑道:“謝謝我?……謝謝我那條金鍊子?”
郭大路搖搖頭道:“你應該知道我謝的是什麼。”
燕七的確知道。
他感激的當然不是一條金鍊子,而是她的瞭解和體諒。
那遠比世上所有的金鍊子加起來還要珍貴得多。
一個懂得了解和體諒的妻子,永遠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和財富。
也永遠只有最幸運的男人才能得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