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長街盡頭的老槐樹下聚着一羣打葉子戲的,順道也聚成了大擺的龍門陣,人羣中時不時發出陣陣鬨笑吆喝,或興奮,亦或沮喪。街頭的風水先生不替人看風水,一天到晚也從來沒什麼像樣的生意,索性扔下攤位不管不顧,任由幾隻麻雀落在桌角底下蹦躂着啄食,他自己就知道一頭扎進鬥蛐蛐的窩裡鬥地興致勃勃,走運贏幾把時,咧着一口黃牙笑得市井又俗氣。鬥蛐蛐的地方永遠不缺人氣,就連濮鑑有時踏入檀州街時,也會擠進烏泱泱的人堆裡湊個熱鬧。

通寶懷裡抱着壇從西宮裡帶下來一罈竹葉青酒,封住酒罈的紅布上還疊放着,傳出幽幽一聲喟嘆:“少爺,您和月老下的那盤棋,小的猜肯定又是您輸了吧?”

“臭小子怎麼不猜我贏了?要不要把你家少爺想得這麼沒用!”濮鑑對着拳頭哈了口氣,揮臂作勢假裝要敲通寶的頭:“胳膊肘子學會向外拐了啊?”

“別…別啊…少爺,小的知錯了!”少年左躲右閃的空當還不忘機靈賠笑,懷裡的拜匣在酒罈上跟着搖搖晃晃。

“小心點,把這麼貴重的東西弄壞了,把你論斤賣都不夠。”

濮鑑就那種說風就是雨的性格,自己喜歡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也認定了溫祺一定會喜歡,除了讓通寶帶上一罈西宮中陳年竹葉青和下酒的桂花酥之外,還不忘攜帶各種珍寶而來,一箱一盒滿眼都是黃燦燦的,金帛奇華輸納不絕,其異珍玩更是不計其數。

頭一天是名貴的十二骨藍紗扇,還千叮嚀萬囑咐要那種收放自如的扇子,拿去送給溫祺時,還將扇面特意留白。

第二日特意定製了一枚刻有雕蟠螭紋的烏白玉璧,那樣子確實精美耐看,可着實大了點兒,做掛飾基本談不上,當個碟子用倒是合適。

第三日送的是錦團,裡面包着一顆寸許大的夜明珠,亮得都可以當蠟燭使了。

第四日又是用赤玉打製成的佛珠,用的紅瑪瑙就是他耳朵上戴的那一種。

……

每次來送禮他都只是擺放在顧宅的門口,自己倒像個做賊的似的一溜煙地跑沒影兒。

“少爺,您這樣不露面,溫公子也不知道是您送的吶。”

“笨蛋,本君這叫‘從長計議’。明天來之前,我再去嫦娥那裡問問適合送什麼樣的胭脂。”星君興致盎然。

“可是…少爺,人家溫公子又不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的,您送這麼香豔豔的脂粉像什麼話?”

“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寫的是花間詞,花間詞知道嗎?就該配這種上好的胭脂粉。”

通寶搖着頭嘆了口氣,不再理會自家缺根筋的公子,也不知道前幾日是誰說花間詞酸氣沖天來着。

送女子用的的胭脂水粉,濮鑑自然是門外漢,思前想後只得向月宮裡的人詢問一番。雖未至廣寒宮,侵肌入骨的寒意已經明顯襲來,悽清到令人卻步,即便是仙氣繚繞,也是冰冷冷的一片沉寂。嫦娥懷中抱着潔白的玉兔飄然而至,超脫出塵。星君拱手,畢恭畢敬地道一聲“叨擾了。”仙子摩挲着兔兒身上的毛髮,用空靈的聲音笑問星君看上了凡間哪家的姑娘,一盒石榴紅胭脂和一隻青花脂粉盒交遞給星君,素雅中一點嫣紅,嬌豔又不失端莊。“婁金星君。”臨了,嫦娥從遠處喚他一聲。濮鑑聞聲而轉,嫦娥緩緩開口道:“胭脂水粉固然美豔,可終有褪盡的一日。星君凡事,要記得留條後路。”濮鑑低頭看了看青花胭脂盒裡靜置的石榴紅胭脂,大大咧咧地一笑:“褪了,還可以再重新塗的嘛。”

“少爺,今兒您忘記買桂花酥點心了。”通寶無意識地在一旁提醒道。配着清酒的糕點,濮鑑都是打發通寶去買。自打頭一次買完桂花酥起,通寶的腦海中總是會時不時地浮現出一個單薄的身影,正是那個徘徊在長街盡頭,身形弱小的呆兔子,同時回想起的還有她籃子裡那些方方正正、整整齊齊擺放着的繫了紅繩的桂花酥。濮鑑低頭看了看通寶,想要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只是糊里糊塗地點點頭:“好啊。”

今日照舊將禮物擺放在門外,濮鑑正欲離身之際,顧宅的門扉忽然大開,揚起淡淡的灰塵,引得驚鳥乍飛。那日書春的清俊少年忽然佇立在門前,一身素雅的青白色長衫襯得臉色愈發冷峻,似乎早已在門裡等候多時。猛然見着少年破門而出,濮鑑自知唐突,便把腰一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在下濮鑑,因仰慕溫公子才華,特意前來拜訪。”

“我聽舅舅說了。”一張口便聽出是帶着些江南吳儂軟語的溫軟,如低吟淺唱,調平平和而不失抑揚。少年稍稍作揖回禮,面容清冷不見一絲變化。

“公子說得不是京師官話,聽的倒更像是江南人氏。”

“你我先前未曾謀面,又非至交,濮公子近日所做到底何意?”溫祺漠然打斷他。

“在下並無其他用意,只是欣賞公子的才華,才冒昧地前來拜訪。古云‘上善若水’,此乃是君子交友之道,溫公子前些日子也在扇面上題寫此語。在下知道君子之交應清淡若水。可溫公子與在下此前未曾面熟,苦於沒有機會遇上,這纔出此下策,如果唐突了公子還請千萬見諒。今日登門拜訪其實是有事相求。”濮鑑立正拱手,再一次謙恭地把腰一彎,正了正臉色道出了原委:“在下是欽羨溫公子的才華,想拜公子爲師,還請溫公子能收我爲徒。”

“溫某隻是件件粗通,愧不敢爲人師表。濮公子若是求學拜師,京城中坐館教學的名師比比皆是,何必執着於鄙人的陋室一間?”溫祺聽完,依舊的面色如霜,淡漠地回答。

“斯是陋室,唯有德馨,在下看中的是公子的爲人秉性。”濮鑑說得畢恭畢敬,言辭誠懇。

“臨財毋苟得。公子之前落在這兒的東西請記得拿回去。”溫祺微微側身,可以看見他輕蹙起的眉頭:“禮者,定親疏,別異同。濮公子既然誠心學藝,今後便要喚我一聲先生。”

濮鑑眼神一亮,脫口而出道:“溫祺你這是接受我了?”之後又惶急改口:“先生所言極是,那…學生明日是否可以再來拜訪?”星君欣喜,笑顏如孩童般純真無暇,俊美而不輕浮,都閃耀着人的眼睛。

“禮不俞節,”溫祺說完轉身進屋,留給他一個背影,清淡的聲音繼續傳來:“人來就好。”

起先,濮鑑總是像狗皮膏藥似的黏在溫祺身後,恨不得一低頭就能看見溫祺的腳後跟,跟在他身後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叫着他的名字,溫祺不言語,面上也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起伏,推開房門坐定後,便心無旁騖地開始題詩作畫。案几上放了濮鑑帶來的桂花酥,糕點被規規整整地切去小半塊,剩餘的靜置在酥油紙上,乾淨到連掉落的殘渣都沒有,唯一看似隨意的就是繫住它的紅繩了,彎成幾彎散落在硯臺的邊上,整個案几看上去整潔有序又不刻板。濮鑑的耐心倒是好的出奇,前前後後加起來沒幾日光景,就是把溫祺的脾性喜好摸了個遍。每日清晨來訪時,他會打發通寶去賣桂花酥,這樣的薄禮溫祺倒是不拒。什錦花格窗半啓,架子上的白瓷瓶裡水仙搖搖曳曳,墨香清淡縈繞鼻尖,溫祺凝神作畫時需要安靜,他就絕不出一聲,只是安安靜靜地圈在圈椅裡盯着溫祺看,目光膠凝在那張清秀的面容上,停留在那一身素雅清淡的月白色袍子上,看着那一舉手一投足都帶着江南的溫潤,不疾不徐,從容淡定,一旦提起筆便是幾個時辰。即便是這樣在一旁靜靜地看着,溫祺畫幾個時辰,他就看幾個時辰,卻怎麼看也看不膩。溫祺剛放下手中的毛筆,他就知道先生是要休息了,這是才咧嘴一笑,一邊給溫祺的杯裡倒上沏好的桂花茶,一邊諂媚地有一聲沒一聲“先生先生”地叫幾聲。溫祺閉目養神的片刻,他就已經手腳麻利地將硯臺裡的墨汁磨好。

本是該聽到門首叩擊的聲響,今日卻已到巳時仍未聽到,溫祺不自覺地擱下筆起身踱步到院落裡,又不知不覺地打開門張望了一番才關上門。門扉沒有扣緊,留了一個小縫兒。

終於將至午時時分,通寶才帶着桂花酥沿着院牆的陰涼處從巷子裡走來。即便見着留門,通寶還是跳起來輕叩門扉。溫祺從屋裡聽到門響,察覺傳來的敲門聲不似往日那種火急火燎的砰砰直響,今日的敲門聲倒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斷斷續續的,聽着反倒有些不適應。溫祺匆忙起身再次快步走入院子,開門一看,是一個個子不高的小男孩正一蹦一蹦地躍起試着夠門首。

“溫公子,我家少爺今日有些事耽擱來不了。這個,是我家少爺帶給您的。”通寶遞上桂花酥,小巧的糕點被白紙精心包起,正面蓋上一張方方正正的紅色的酥油紙,再由一根紅線從四面將它捆起。溫祺接過,平靜地道謝,看着男孩蹦蹦跳跳着離開後,轉身回到院子裡。

“喂,不想丟掉你的小命的話最好離那個濮什麼的遠一點。你惹不起他的,惹上了就是個甩不掉的麻煩。”

溫祺聞聲回頭,見白尾正懶洋洋地臥在院牆的沿兒上,院裡的什麼樹蔭籠罩在它的身上,或許是太胖了,樹蔭只能遮住了半個身子。

“君子之交,隨緣而已,若是緣盡了自然會厭棄,你不必在意。”溫祺淡然地說。

“是嗎…?他會因緣盡而厭棄,可你呢?”貓妖笑得詭譎。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溫祺回答地雲淡風輕,彷彿談論的事與他無關:“既然是祖上欠下來的債,我會還清的。”

“嘖,真是個不討喜的傢伙吶…”

“你怎麼沒跟顧顏一起去四夷館?”

“皇宮裡來了幾個朝貢的使臣,他正在會同館裡做交涉,回來估計也到幾天後了,本大爺懶得跟他耗在那兒。”白尾掃了掃尾巴,揚起淡淡的灰塵,用後腿搔搔腦袋,悠然地翻了個身,把肚皮攤在和煦的陽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