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真行:“去處爲美。”
他只答了四個字,這也是論道的特點,要用至簡的概括,闡述自身的修行所證與修行所求,但話語中伴隨的神念卻妙不可言,甚至已不能用神念來形容。
不同的人聽見可能會接收到不同的信息、有不同的感受,這都與其本人的見知有關,哪怕是毫無修爲的普通人。
這也是一種神通,稱爲聲聞智慧或聲聞成就。掌握聲聞成就至少要有七境修爲,但大部分七境修士未必能掌握嫺熟,真正善用聲聞智慧者大多是九境高人。
開口若無聲聞智慧,那不叫論道,就是世俗間普通人的辯論。此時此地的場景,華真行事先並沒想到,但這也是一種機緣發觸,忽福至心靈便領悟了聲聞成就。
何爲美,普通人最樸素的觀點,通常就是好看,喜歡,舒服,想要。
那甚麼纔是好看、喜歡、舒服、想要呢?這不僅是論述審美的標準,更是要明晰所謂審美過程的內在原則。
古時有人認爲,事物的美包含在奧妙無窮的數學中,符合與蘊含某種內在規律與韻律,從而體現於外在的協調與動人。
自古及今,有的哲人一脈相承,認爲“美”是一種客觀存在,存在於理念世界中,或包容於絕對精神的辯證因果內。
無論美是否客觀存在,哪怕它的確存在於超越具體事物的理念之中,可是審美本身還是一個主觀的過程,是以每個人爲主體對客體的批判與發現。
很多人對“美”的概念往往都偏向於狹義,主要理解爲藝術審美,甚至只集中在視覺審美,比如一幅畫、一件衣服、一道風景好不好看、漂不漂亮。
這也難怪,因爲人的大腦所接收的信息大部分都來源於視覺感官。
可是美的概念遠遠超出了藝術審美的範疇,它是對這世上所有事物的批判與發現,以及再批判與再發現。
人們幾乎可用“美”去形容一切,比如美景、美食、美色、美言、美德、美夢、美事……乃至美好人間。
美就是好的、更好的,至於怎樣纔是好的、更好的,那就是人類文明所需要解答的問題,也是每一個人在世間需要的自我解答。
審美標準是否有階級性?很多人還在爲此爭論,其實完全不必爭論。去處爲美,美就是目的、美就是追求本身,在事實存在階級差別的世界上,審美怎麼可能沒有階級特徵呢?
反對者的觀點,往往是說一片山水風景是美的、一件器物是美的,無論誰來看,都會發現它的美……這是美的共性,否則所謂美的概念與共識就不會存在。
但美不僅僅只有共性,審美也極具個性,它不僅僅是對自然事物的評判,也代表了每個人的情趣和追求。包括每個人願望和努力、夢想與空想,那就是他們的去處。
比如很多人的願望就是實現階級跨越,這就使他們很容易接受消費主義的誘惑。營造潛意識中跨越階級的幻象,這幾乎是全世界奢侈品營銷的內在邏輯。
科學的盡頭是神學嗎?當然不是!科學、哲學包括神學,其盡頭都是美學,都要解答往何處去的問題。我們做一切的目的是什麼、要引導世人走向何方,哪怕是空畫一張大餅。
諸如涅槃無餘之美、逍遙自然之美、天人合一之美、天下大同之美、萬物究竟之美!
華真行並沒有回答怎樣纔是好的、更好的,他只回答了美是什麼?
去處爲美,美就是我們的追求本身,它是我們一切行爲的終極目的!它超脫於態度與方法之上,一切態度與方法都是爲它、因它而存在。
世人常談“真”、“善”、“美”,但這三者並非並行關係,後者是超脫於前兩者之上的。
“真”是態度與能力,“善”是方法與路徑,而“美”既是追求的目標也是追求的方向,“真”和“善”的目的,就是“美”。
它是是難以言喻的,又是實實在在的,包含於對人生、社會、世界、宇宙的理想中,包含在有意無意的渴望中。哪怕理想未能實現,它也是始終存在的。
華真行從小受到三位老人家的教導,不僅是言傳更有身教。他們皆是合於自身大道的絕頂高人,但風格各不相同。
墨大爺看上去是一位樸素的苦行修士,但他教會華真行的是“苦”嗎?當然不是!
其實他老人家以親力親爲,在告訴華真行苦難本身並無意義,克服與改變苦難的努力與過程纔有意義。
若說苦難,當初非索港乃至幾裡國絕大多數街區的人們已承受了足夠多。那裡就是人間煉獄,世上沒有比那更醜惡的地方。
假如苦難不能改變,那只是無盡的折磨與傷害,不會給人任何力量與希望。只有克服苦難的期待纔是真正有力量的,墨大爺做的就是這件事。
假如沒有墨大爺一手組建的草鞋幫,哪有後來的新聯盟?
墨大爺雖然簡樸,但他的追求並非艱苦,而是在教會人們如何克服與改變艱苦!墨大爺的身教,主要教會華真行的是“真”。
墨大爺之真,就外顯爲身體力行。
墨大爺本人的追求就是樸素之美,以“真”的態度。他老人家其實過得很好,已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他教會華真行要通過的真正努力去追求美好,而不是在空想中祈禱。
只是這世上絕大部分人根本達不到他老人家的境界,學不會也學不了。
如果說墨大爺教會華真行的是“真”,那麼柯夫子教會華真行的就是“善”。
善是人與人之間所需要的準則,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需求,但內在的邏輯是相通的。
人世間的所有“秩序”,都是建立在對善的認知公約上,比如所提倡的公序良俗,所制定的法律體系。
整個新幾裡國的治理體系,都是在柯夫子的指導下一手創建的。
秩序兩個最重要的作用,首先是保障人們的安全,其次是保證社會的公平,它的來源就是對“善”的認知。
秩序的崩潰會帶來混亂與苦難。比如曾經的幾裡國,有幾乎照搬前宗主國全套的法律與制度體系,但那隻停留在表面上,從來沒有真正的被執行過,也沒有力量去保障它的執行。
這就是秩序失去了“真”,從而也失去了“善”,更別提人們所向往的“美”。
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秩序本身不合理,或者在某種情況下變得不再公平,不再符合人們對善的認知,所以才需要不斷地改進,以求結果更“美”。
至於楊老頭,他教會華真行的東西可能是最難的,因爲他老人家直接指向了目的本身,就是“美”!
楊老頭假如願意變化成年輕的樣子,一定是個美男子,就算如今的形容也是個帥老頭,但他教會華真行的“美”,並不是這方面的。
他所展示的生活狀態以及情趣,就是追求的本身。假如有人問那個常見的問題,你想成爲什麼樣的人?楊老頭無需回答,他就是在展示!
楊老頭從小讓華真行拿着菜譜當連環畫看,只是爲了培養一個廚子嗎?
人在餓的時候,能吃飽就是享受。耕種勞作固然是辛苦,但人們的追求是飽暖,一切勞作都是手段,溫飽纔是目的。
那麼吃飽之後呢?人們肯定也不滿足於只以木薯糊糊果腹,都希望能把食物做得更好吃、更有營養,也更能得到身心享受。
華真行並不以奢費爲美,但並不妨礙他親手製作各種美食,哪怕他本人有七境修爲早已能辟穀不食。
這個過程本身就可以成爲一種個人的情趣修養,反映了對待萬事萬物的態度。
楊老頭教華真行上古菁華訣,華真行將其化用爲養元術。這就是在體會生機與生命之美,就是對身心狀態之美的追求。
楊老頭教華真行的東西是直指本源的、指向目標本身的,但對平常人來說過於唯心了,可以去想象卻絕難做到。
華真行受楊老頭的影響最深,因爲他就是楊老頭養大的,領悟了“去處爲美”。當而他放眼所看見的世界顯然那麼醜惡,所以他要尋找去處。
他成爲了一名理想主義者,純粹的愛美之人。
因爲有墨大爺、柯夫子的存在,華真行並沒有成爲另一個楊特紅,他不僅追求自身的改變,更要改變自身所處的世界,使自已也成爲更美好的存在。
華真行是幾裡國最大的資本家,他將資本的壟斷特徵發揮到了極致,百分之百掌控着歡想實業。尤其在歡想特邦境內,每一寸土地、每一處產業,哪怕一草一木名義上都屬於他。
這也許就是某些人的追求了吧,以此爲終極之美,但並非華真行的追求,他是以風自賓的名義做這件事的,這一切只是他打造願景中歡想世界的手段。
美是一切態度的內在追求,美是一切手段的最終目的,美是所有人內心的去處,不論每個人究竟以何爲美。
這就是華真行的回答。
華真行說完了,成天樂忍不住擊掌道:“聽說二十五年前的正一三山會上,曾有一場精彩論道。
那番問論的最後的一句,便是‘何爲修’?風先生自問自答:‘知來處去處,得來處去處,合來處去處,爲修。’
很遺憾當年我還懵懂,尚未踏入修行門徑,也無緣在場見證。今日丁老師問‘何爲美’,而華總導答‘去處爲美’,卻也可窺見當年問論之妙。”
說到這裡他與聞蕭韶對望一眼,聞蕭韶隨即點頭道:“既如此,我們就幫這個忙。”
一旁高見瓴有些傻眼,他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場面,就這麼一問一答之間,成天樂伉儷便答應了幫忙,甚至沒有提任何要求與條件。
若非說要求也是有的,就是要華真行答論道之問,難道世間真正的高人都是這麼玩的嗎?
在來此之前,高見瓴已經做了各種思想準備,怎麼支付遷徙族人的代價。別的且不談,僅僅是將一萬八千人遷移到蒙恩花園的費用,就是一筆天文數字!
高見瓴這些年也有些身家,足夠他一個人在任何地方都能過着優渥的生活,但想支付這樣一筆費用恐怕也是不夠的,不僅是路費,還有安家費呢!
所以高見瓴原先的打算,是以風津村這座方外世界爲報酬。
所以他來之前就表態,若此事能成,願將風津村送予萬變宗爲別苑。風津村給了萬變宗,那麼華真行這邊又怎麼辦?
崑崙修士都知道華真行不缺錢,而且華真行也美問他要報酬,但高見瓴自已不能白佔這個便宜,只能再想別的辦法,比如他這位大成修士今後就給養元谷效力……
其實這也不虧,看看人家司馬值,如今日子過得多滋潤,可比他這位高村長滋潤多了。但無論如何這也算是各取所需,華真行這邊也正缺人呢,更何況一位大成修士。
高見瓴之所以會發愣,因爲他也在琢磨華真行剛纔的問論。去處爲美,他所做的事情,不就是要爲族人們尋一個更好的去處嗎?
待回過神來,高見瓴趕緊上前道謝,恨不得就在樹梢上行下拜大禮。成天樂笑呵呵地擺手道:“高村長不必這麼客氣,我們之所以願意幫忙,只因這是美事。
至於完成遷移之後,你願意把風津村這處方外秘境送給萬變宗,我也不矯情,很高興能收下……但這是後話,我們還是先商量遷移之事該如何落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