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稚並沒有上公堂,苗品答應不挑開她高矮生的身份,讓她乖乖等在堂外。
剛纔有人嚷了一聲,她立時就聽見了。
這什麼意思?還不讓人從中取利了?!
她拿眼瞪着那人,卻發現不止那人,還有好多人這麼說,“......一斗米取一錢利,五十石米,就是五百錢呀,三十多兩銀子啊!嘖嘖!還不止呢!”
哎呦?
崔稚震驚地看着一羣秀才,剛纔在宋氏酒樓,她還覺得這羣人老可愛了,現在怎麼瞧着一個個油膩膩的,這麼討厭?
什麼三十多兩,她手裡只有糧食,哪有錢呀?!她一個銅板都沒見到啊!
她欲反駁,聽堂裡傳來一個陰冷的聲音。
“這魏家小兒雖然不曾觸犯大興律,但是以欺瞞之法,牟取暴利,縣尊應也聽見堂外衆人議論,這又該如何判?”
說這話的,不是旁人,當然是王復。
他將這話一說,忽的搖身一變,變成了一衆聽審秀才的代言人。
李帆就是想裝作沒聽見,也不行。
李帆沒有回覆王復如何判的問題,看了一眼堂下的魏銘,見那孩子還如方纔一般,面上無有任何焦慮,朝他道:“此事,你如何說?”
“草民以爲,此事沒有什麼好說。”魏銘道。
這話一出,堂外就像被投了一個火把,立刻熊熊燃燒起來。
“怎麼就沒可說了?你這小孩,壓榨村人,欺騙糧商,牟取暴利!很有的說!”第一個提出觀點的人,嚷了起來。
崔稚不禁捂臉,魏大人稍微解釋兩句也好呀,免得被人羣起攻之了!
但她在堂外,勸不了裡邊的魏大人,只又看了那吵嚷的人一眼,忽的記起來,當初高矮生說到崔七爺按九錢銀子換糧,就是此人問,何不以原價二錢換!
只是當時此人佔不到理,被苗品帶人壓了下去,而現在,此人好像捏到了“理”。
有人拍了此人一下,“邢備,你這腦子轉得夠快的呀!”
那邢備哼了一聲,義憤填膺的樣,“都是奸商害人,不能讓他們吸血!”
說着又往堂中喊,“兀那小兒,你若不說清楚,就把錢全部吐出來,一分不能少!”
崔稚都驚呆了!
這個邢備中氣十足,下邊還有幾個人跟着他後面吆喝。
崔稚被這些人吆喝得,都懷疑起人生來。
當初魏銘就曾提議她以八錢平價交易,她當時覺得魏銘是不是清正廉潔太過了,現下看來,魏銘簡直不能更開明,她兩句話就說動了他,而這羣吵吵嚷嚷的人,她覺得她兩車的話,都說不過。
這怎麼辦?
這羣人還是秀才,魏銘以後要同這羣人一起讀書科舉的,現下說不清楚,落了個不好的名聲,往後還不得受人歧視?
崔稚忽然有點動搖,要是她沒賺這個差價,包攬了一切的魏大人,就不會被羣起攻之了吧......
邢備幾人高喊着“吐錢”,崔稚恨不能堵了他們的嘴,只是一轉身,她從人縫裡瞧見了魏銘,魏銘轉過身來,朝向衆人,朝向那邢備。
“我沒有錢,一分都沒有。”
邢備幾人怔了一下,忽的更加義憤填膺,“好你小兒,得了錢轉眼就花了乾淨!這等奸商行徑,縣尊定要重罰!”
他在底下喊,李帆面露幾分爲難,連苗品想張口替魏銘說話,都在這羣人的勢頭下張不開嘴。
要知道邢備幾個都是秀才出身,上了公堂,都是不必下跪的。
而將邢備等人拉上場的王復,終於覺得胸中暢快起來。
現在已經無人在意那糧長、總甲、捕快還有他的事了,大家看到的,都是魏家那稚子奸商!
公堂就是這麼個地方,一言浮,一言沉。
只是那稚子小兒,爲何還是那麼一副彷彿置身世外的模樣?
他哪來的這副沉穩?
王復眯着眼睛看着魏銘,魏銘開了口。
“我家中無錢,並非是花用乾淨。而是我以鹽易米,從中只賺到糧食,並未有錢。”
他解釋的不錯,但那邢備腦子也快的很,“小兒休要混淆視聽!糧食難道不值錢嗎?你可是賺取了五石揚州米!”
魏銘輕輕搖頭,“我以九錢與村人換糧,論理與村人一斤鹽換三升三合三勺三抄三撮米,魏家直接取三升三合四勺來算,目前換糧五十石,只得四石四鬥五升。”
那邢備不等魏銘說完,便哼了一聲,“這還算你有些良知,但也不能掩蓋你謀取暴利的行徑!趕快吐出錢糧,不定縣尊還能從輕處罰!”
他這樣說,算是給了魏銘一個臺階下,這等情形,多數人都願意散財消災,但他看着魏銘,所有人都看着魏銘,魏銘又一次搖了頭。
邢備兩眼一瞪,“你這小兒......”
魏銘開口止住了他的話。
“我只得四石四鬥五升米,首先要分出五斗,給替我運鹽運糧的人。再者,家中嬸孃、妹妹,因爲我出門交易無人看顧,只能拜託村人,自也要以糧食酬謝,暫算五升,另有這些日我家與運送衆人吃用,算作一斗,如今我蒙冤入獄,家中更是無人問津,定然不乏村人擔心憂慮,上門要糧,此事了結後,免不了以糧賠罪,又是五升。如此,七鬥糧食便已經消去,只剩三石七鬥五升。”
這話讓堂內外的人一時沒話可說。
很多有田可種的農民,並不願意出門行商。奔波辛苦、家人無法團聚、動不動惹上官司,這些因素,讓人對行商賺錢望而卻步。
魏銘說的,他們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只邢備又哼了一聲,“三石七鬥揚州隔年米值多少錢,當我等都不會算賬嗎?”
魏銘聽見了這話,看着他,繼續道:“我與村人以鹽換糧,家家手中都有了糧,再有朝廷賑濟,糧價必然下掉,我手中糧食便不再值錢許多,按照前些日或許值錢二十兩,但按正常年景,不過五兩。”
二十兩都算不得太多,五兩在上千斤鹽面前,真是蠅頭不過的小利。
這一次,邢備雖然面上不服,卻沒再急着開口。
魏銘又說了來:“而我自家並無支應門庭的長輩,這餘下不足四石米,尚需吃用幾月,到了來年所剩一二石,米價又平,所賣錢不過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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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兩石糧食,按照正常米價,才能賣二兩八錢銀子,不夠一家人一季的嚼用!
堂內外鴉雀無聲,魏銘目光掠過衆人,最後又落回到了邢備臉上,“何來暴利?”
何來暴利?
這話問到了每個人心頭,更像錘子敲到了邢備腦殼上。
邢備最是算得清數,尤其自家中被一奸商坑害,傾家蕩產之後,更是腦中時時掛着算盤。
他聽得魏銘一筆一筆賬算下來,本還想斥責一句顧左右而言他,只是聽到最後,算到最後,竟然說不出話來。
何來暴利?
不僅沒有暴利,忙碌這番下來,只勉強得些溫飽小利而已。
邢備不說話了,跟着他一起的人更開不了口。秀才們靜默一息之後,嘰裡呱啦議論起來。
崔稚輕輕拍着小手,默默想:“魏大人真是算賬小能手!但我要哭了!我這忙裡忙外,根本剩不下錢......虧大發了哎喂!”
堂外沒了叫囂,議論起來,堂內原本質疑魏銘的形勢,禁不住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