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九章·“我是多麼渴望遇見你。”

茜伯爾回頭。

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正從他們身後的方向走來,那人身着一身破舊的皮大衣,頭髮散亂,面頰上滿是煤灰一般的髒污,連褲腿都滿是泥土和草葉的痕跡。看起來像是經過了長途跋涉。

他的臉上有隻眼鏡,手腕上則有隻手錶,很明顯,這些都不是穹地產出的東西。

……這是個外來人。

蘇明安之前便聽說過,穹地偶然會出現一些從外面世界進來,意外穿過黑牆,來到穹地的人。由於黑牆有進無出,他們在進來後就無法回去,只能在穹地住下,如同那位資助茜伯爾的方老師一般。

不過,這些外來人普遍記憶模糊,就連神智也要休養很久才能恢復正常,這應該是穿越這污染黑牆所帶來的負面效果。

眼前的這個搖搖晃晃的外來人,應該是個誤入黑牆的人,在黑牆內行動了一段時間。

這樣一來,蘇明安判斷出他剛剛打出裂紋的那道結界,是通向穹地之內的那一道牆。

“喂,還有反應嗎?”

茜伯爾上前,拍了拍那個外來人的手臂,但對方完全沒有反應

茜伯爾阻攔無效,直接踢出一腳,將那個外來人絆倒,可那人只是在黑泥裡掙扎了一會,就又站了起來。

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這個神智模糊的外來人只知道向前走,他走向了那道有裂縫的結界,暢通無阻地融入了進去。

他成功進入了穹地。

外來人可以自由通過結界。但一旦進入穹地,沾染了穹地的氣息後,他們就無法再像之前那樣融入結界,結界會開始阻擋他們。這就是黑牆有進無出的原因。

而沾染了穹地氣息的蘇明安和茜伯爾,無法像這個外來人一樣融入結界,如果他們打不破結界,很可能會被困在這黑牆之中。

茜伯爾一屁股坐了下來,黑泥涌到了她的胸口。

她的呼吸很急促,視線也遊離着,臉色越來越慘白。

“很煩啊。”她說:“……真不爽,應該把那個外來人留下來,讓他陪我們玩的。”

“嗯?”蘇明安說:“你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因爲失敗了啊。”茜伯爾擡起頭:“我們無法打破結界,出不去,結果就只有死。”

“……”蘇明安觀察着面前的結界,沒理會茜伯爾的自暴自棄。

他認爲,既然那個佰神石塊任務的獎勵就是傳送到這裡,那這裡就一定有適合他的東西,不可能只是設個陷阱讓他困死,這是他從遊戲機制上考慮的結果。

雖然周圍什麼也看不見,但應該有從這裡出去的法子。

他邁開步子,剛準備叫上茜伯爾,卻忽然看見她在埋着頭笑。

黑泥抹在她的臉上,如同刷了一層濃密的漆,她臉上露出來的蒼白更加明顯,飄動的白髮在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她在笑。

絕望的,自暴自棄的,無力的笑。

她的精神狀態似乎很差,可能是受了環境污染的影響。她忽然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這個結局居然還可以。”她說:“至少身邊有人。”

“……”

她擡起頭。

“我想,這總比……被野狼咬死,踩上陷阱而死,跌下三米高的坑洞被活活餓死,或是詛咒提前發作而死要好得多。”她說:“要是那個外地人能留下來,我們這就有三個人了,我們是一起打牌好呢,還是欺負他神智模糊,在他臉上畫畫好呢……”

她微微顫抖着,身上色澤鮮豔的紅袍隨着她的抖動而顫動起來。

她的眼神開始劇烈閃動,猶如要發狂的精神病患。

“冷靜一點。還沒到最絕望的時候。”蘇明安伸手要去拉她,卻看到她也同時伸出了手。

那一隻滿是污泥的手,輕輕地拉上他的袍子。

她拉了拉他的袍子,動作輕柔又緩和,像一個再溫柔不過的徵詢。

“……蘇明安。”

一片濃郁的漆黑中,污泥如同蛆蟲,纏上她瘦削的身軀。

“……我真的好累。”

她紅着眼。

她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袍,姿態看上去很軟和。

“我……走不動了。我好累。”她說。

蘇明安沒接話,他直接伸出手,一把拉起茜伯爾。

她此時全身都是黑泥,像在泥潭裡打了幾個滾,在被蘇明安揪起來時,她的四肢無力下垂,像只被拎起來的小鳥。

她一邊被他拉扯着,一邊傻呵呵地笑,些微的白髮飄蕩在她淡色的眼前,那眼裡,滿是深深的疲憊。

“蘇明安,我真的好累。”她說:“別帶上我了。”

“累就歇着。”蘇明安也不揹她了,直接單手拎着她行動,由於地上都是柔軟的污泥,她被拖着也不會疼。

他看了眼狀態欄,san值已經降到了72點。這個降速太快,如果不及時穩定下來,恐怕撐不到第十五天,他就會再度陷入白沙天堂的那種混亂狀態中。

那個狀態的自己見誰都可能殺,看見的景象全是各種幻覺的結合,他決不能落到那個幾乎失去思考能力的情況中。

這些黑泥帶有輻射,他們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差。而那些扭動的活物,則更像詛咒,茜伯爾身上的詛咒都可能被提前觸發。

他們需要儘快離開。

蘇明安走在污泥之中,拖着茜伯爾,像拎着只瘦小的兔子,壓抑、陰溼的氛圍包裹着他的頭和身體,他的雙腿如灌了鉛一般難以行動。

“咳咳……”漸漸地,他開始了咳嗽。一股乾澀感從他的喉嚨傳來,他咳着咳着,竟然咳出了一口血。

……

【SAN值:70點】

……

鮮紅的血滴落在污泥中,像水融於水中,他的身軀更顯沉重。

“沒用的。”茜伯爾的聲音從他的手邊傳來:“我們沒有成神,就無法打破黑牆。”

蘇明安繼續走着。

“我明白的,哪怕一點的決策失誤,都會導致死亡,我們不該傳送進來……”

她繼續說。

蘇明安腳步不停。

“……結束吧。”她說:

“謝謝你陪我到這裡。”

蘇明安停下了腳步。

他未回頭看她,只是出聲:“茜伯爾,不要把死亡看作過於輕鬆的事。”

血絲順着他的嘴角流下,他用右手擦了一把,臉上都染上了黑泥。

“我希望你能明白生命不能重來。既然你曾經那麼想活着,那就不要一直想着放棄,我會帶你活下去。”他說。

“哈,哈哈……”聽了他的話,茜伯爾反而笑了起來。

她像癱爛泥般拖曳在黑泥裡,如同被遺棄的垃圾,笑聲一陣陣飄出來,聲音有些悶悶的。

“你好可愛……不,應該算純真吧。”她說:“但是沒有用的,我已經看到了,我的【預言】,我們不會成功,我們不會贏到最後的,絕對不會……”

“我不信預言。”蘇明安說:“曾經有個人告訴我,她會預知夢。但無論是預知夢,還是預言,都是一樣,未來在你自己手裡,我……不會把未來交給什麼預知。”

茜伯爾的頭歪了歪,兜帽脫落,她髮尾的咒火之花在黑暗裡微微泛着微光。

她的眼裡,有着一片晶瑩的水光。

“你不是想死的人。”蘇明安說:“想死,死在這無人知曉的黑暗裡,死得無聲無息,那你曾經揚言‘要讓所有人看見光明與自由’是給誰聽的?你這十幾年是怎麼過來的?你不想掙扎了,你屈從於這世道和命運了,你和那些因詛咒爆發而死去的人毫無差別,你順遂了你哥哥封長的願望,成功死在無人的角落這就是你想證明的意義?這就是你想達成的目標?你想成就誰?你想改變什麼?你拯救了什麼?”

“……”

“茜伯爾,死亡是最簡單的事。”他說:“死了,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不用改變了,這世道還在繼續運轉,而一切都與你無關了用這種方法解脫很輕鬆。活下去纔是最不容易的事。如果這就是你所謂的理想和信仰的話,那我與你的初見,算是我看錯了,我還以爲,那個獨自站在天地之間的你,多少能有些與他人的不同之處。”

他說着,輕輕鬆開了手。

在這一刻,他聽到了系統提示聲。

……

【NPC(茜伯爾)好感度:50+10】

……

一隻冰冷的,滿是厚繭和傷疤的手,忽然猛地握上了他的手。

黏膩的污泥滑動在掌間,帶來一股溼滑噁心的觸感,但她卻沒鬆手,而是就着他的力,緩緩從污泥中站了起來。

她的動作很慢,但握着的手用力很大,在從黑泥中起身時,她微微扯開嘴脣,露出了個淡淡的笑容。

“激將法啊。”她說:“我應戰了。”

她擡頭,勉強站直了身體,兩隻腿都在打顫。她雙手撐着蘇明安的脊背,費力地爬了上去。

蘇明安再度背上了她。

坦白來說,茜伯爾的好感度是他遇見過最難刷的。她的性子極具野性,如同孤獨舔舐傷口的孤狼。明明是十幾歲的孩子,感知力和警覺性卻不低,甚至具有不小的戰鬥智慧,對世間各事有着自己獨到的見解。

這樣的人,真的很難忽悠,在這種環境長大的她,和茉莉青晴那種單純的存在完全不同。

他揹着她,行走在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中,試圖找到破局的辦法。

即使精神狀況很不好,身後的茜伯爾也一直很安靜,她緊抿着脣,低着頭,閉着眼。

“我要睡了。”她重複着:“我要睡了。”

爲了保證她的精神不再度失常,她想要在她還算清醒的時候,迅速進入睡眠。

“需要我給你唱搖籃曲嗎?”蘇明安隨口說。

茜伯爾笑了聲:“不用,我自己會唱。”

她說着,語聲很輕:

“在媽媽還沒去世前,她就會給我唱曲子。雖然曲子很難,但她一直會唱。唱着唱着,我就睡着了。”

……當然,在那之後,在被放逐出第一部族之後,她就學會自己唱了。

在許多個又餓又冷,縮在單薄被子,瑟瑟發抖的夜晚裡。她唱着。

在強迫自己進入睡眠,爲第二天的打獵作準備的夜裡。她唱着。

唱着唱着,她就會忘記遭遇的一切,而後安然地睡着。

……她知道,已經沒有人會在牀頭,給她輕聲細語的關照,給她唱搖籃曲了。

所以她會自己唱。

所以她只能自己唱。

即使後來,也有人在漫天的火焰中背過她,給她唱過這首歌,但那段記憶已經越來越模糊,漸漸隨着時間的推移,在她的印象裡越來越淡。

“我要開始唱啦。”她說着,撥弄了一下她的頭髮,那朵鮮紅的咒火之花在白髮中很耀眼。

“我在聽。”蘇明安說。

茜伯爾輕咳了聲,緩緩閉上了滿是血絲的雙眼。

“在遠方的荒野裡。”她開口,輕聲唱着,歌聲如緩緩流淌的溪流:

“在寂靜的黎明裡。”

“……我注視着你的影子。”

“在坍塌的蒼穹裡。”

“在蒼白的疾呼裡。”

“……我注視着你的影子。”

她的聲音輕緩又溫和,漂浮在寂靜的黑暗空間裡,像一曲和諧的童聲曲。

“在虛浮的冥色裡。”

“在遲疑的歲月裡。”

“……我注視着你的影子。”

“在羔羊、蟒蛇與烏鴉的陰影裡。”

“我描摹着你的影子。”

“在藍天、星星與月亮的幻想裡。

“我吟詠着你的名字。”

她微微晃動的銀絲,擦過他的肩膀。

她的身上帶着一股青草的自然氣息,讓人想到無邊的曠野。

與周圍那陰溼、汽油一般的味道完全不同,她的氣質清冽而乾淨。

她低聲唱着,聲音越來越小,她的呼吸也越來越和緩。

“我不明白春風、丁香與雨露。”

“我看不見大海、潮水與貝殼。”

“……我生來屬於黑夜,我不理解白晝與光明。”

“黑渡鴉在樹上,我在聽夜的聲音。”

“白晝的光太亮,我在你的睡夢裡。”

“多麼美好的,自由與光明啊。”

“……”

“……我是多麼,多麼渴望遇見你。”

她的聲音漸漸低落至無。

淺淡的呼吸聲傳來。

她睡着了。

……

【SAN值:60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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