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四、聖修女的夢境(二十四)
夜色沉沉,萬籟俱寂。
大地的震動還沒有停歇,而且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頻繁。
這個早已死亡多年的領域正在緩慢地走向崩潰,就像他的世界一樣。
寧舟抱着齊樂人的屍體,走在教廷舊址的石階上,一步步往下走,從雲端,到地底,從天堂,到地獄。
夜風送來一幕幕回憶,曾經那些平淡又微小的喜悅被埋沒在無數的苦痛和彷徨中,然而當死亡過濾掉那砂石一般的雜質後,留下的卻是讓人怦然心動的甜味。
可他甚至還來不及細細品嚐,就猝不及防地翻到了悲劇的終章。
聖墓花園已經近在眼前。
墓園角落,那棵直徑足有兩米多寬的巨木早已被蛀空倒下,剩下的木樁里長滿了青草,被藍白色的落花覆蓋着,像是一張天然的睡牀。
他們又回到了這裡,這個他曾經愜意小睡,他曾經溫情注視過的地方。
這一次,他會睡上很久很久,他也會等上很久很久。
也許靈魂中的一部分將被永遠留在這裡,伴隨着已經死亡的他,直到永遠。
他小心翼翼地擦乾淨齊樂人臉上和手上的血跡,曾經白皙漂亮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手上到處都是爆炸造成的燒傷,還有更久之前在地下湖中刮出的早已結痂的傷痕,從無數細節中寧舟早已勾勒出了聖殿中發生的一切。
伊莎貝爾侍奉着欺詐魔王,她會出現只會代表一件事——欺詐魔王進入到了這個領域中,而他的身份已經毋庸置疑。
魔王引誘了他的愛人,但他拒絕了。
聖殿中那杯打翻的魔王之血靜靜地訴說了一切。
是背叛,還是死亡。
他選擇了死亡。
爲什麼?寧舟無聲地問着,爲什麼要選擇死亡?
他明明對他說過,任何時候,活着都是最重要的。
他寧可看到他喝下魔王的血,從此走入地獄,至少他可以活下去,他也可以將這份不被神明祝福的愛情深藏在心底,給一切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反正對他們這羣來自異世界的不信者來說,正義和邪惡的立場其實本來就不分明,不是嗎?
也許未來他們會因爲立場相對兵戎相見,他願意雙手奉上自己的性命,回報他當年爲他一次又一次的犧牲。
可偏偏,他選擇了死亡。
夜風清冷,吹落了周圍林木枝梢上的花瓣,藍白的落花紛紛揚揚地落下,就像那一天一樣,他安靜地睡在午後溫暖的陽光中,只是這一次,他不會再醒來了。
語鷹悄悄落在了這張天然的睡牀邊上,它歪着頭,不解地打量着睡在那裡的齊樂人,蹦跳着來到他的身邊,用鳥喙蹭了蹭他的冰冷的臉,又來到寧舟的肩上,蹭了蹭他的臉。
一樣的冰冷,一樣的死寂,語鷹哀叫了一聲,拍着翅膀飛走了。
寧舟從未感覺到這麼冷過,哪怕是終年冰雪的永無鄉,也從來沒有這麼冷,冷到他撿起地上的枯草,都無法好好地將它編織成一個戒指。
等到這個草戒編織成型,寧舟慢慢地在樹樁邊單膝跪下,拉住了齊樂人的手,就像他在夢中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但是沒有一個夢,有現實萬分之一的殘忍。
他向他死去的愛人求婚,願用剩餘的生命去堅守一段不被神明允許的愛情,哪怕他將在死後落入地獄中,永世沉淪。
滿是創傷的手冷得像一塊冰,死亡的冷意沿着血管,一直凍結了他的心臟,那裡好像裂開了一道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這道傷口將伴隨着每一次心跳,陪他度過一生。
他爲他戴上戒指,不去親吻他的嘴脣,而是親吻着他手上每一道傷口,虔誠得就像是親吻十字架,一切長久以來壓抑在靈魂深處的猶豫、彷徨、悖德、痛苦,還有那他曾經不敢承認的愛意,都融化在殘酷的死亡中,化爲無數淬毒的利箭,一箭一箭地射穿他的心臟。
世間最殘忍的酷刑,也抵不過這一刻的痛苦與煎熬。而這樣的絕望還將繼續持續下去,直至他走入死亡的深淵。
亙古不變的星海下這棵蛀空的朽木中,沉睡着他的愛人,銀河在頭頂東昇西落,世界逐漸明亮,星辰湮滅,東方漸白,黎明即將到來。
但也許,永遠也不會到來。
語鷹在黎明的風中盤旋着悲鳴。
被送回古堡後就一直昏迷到現在的呂醫生一路跑到了教廷舊址,他找不到任何一個同伴,不知所措地在附近徘徊。
語鷹從天空中降落,領着呂醫生向山腳下聖墓花園的方向走去,惴惴不安的呂醫生跟着它,一路來到了幾天前他們野炊過的地方。
在花園的角落裡,他看到了寧舟,他背對着他站在斷木前,背影彷彿融化在朝陽中。
欣喜的呂醫生跑向他:“寧舟!寧舟!總算找到你們了,你怎麼會在這裡?齊樂人呢?蘇和呢?昨天晚上……”
腳步慢了下來,聲音戛然而止,呂醫生呆呆地看着那個鋪滿了青草和落花的樹樁,臉色瞬間慘白。他彷彿夢遊一般走到了寧舟身邊,看着昔日同伴毫無生氣的臉和他衣襟上滿滿的血跡,腦中一片空白。
呂醫生顫抖着伸出手,可是剛一碰到他冰冷的頸部,他就觸電一樣收回了手,嚎啕大哭了起來。
他意識到他的朋友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朝陽冉冉升起,驅散了夜的黑,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的兩人卻絲毫沒有感覺到溫暖。
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過,葬禮在靜默中開始,在靜默中結束,寧舟甚至沒辦法爲他念悼詞,因爲他的愛人是一個不信者。
但就是這樣一個虔誠的教徒和一個自由的不信者,他們短暫地在塵世間相遇,悄無聲息地相愛,沉默地離別,最後的話語是他離去前笑着說“你一定要等等我”和他用鮮血書寫的“我愛你”。拋棄了這副軀殼,他們的靈魂既不會在天堂相遇,也不會在地獄相逢,他們甚至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了,而活着的人卻要用漫長的一生去緬懷這甚至從未開始過的愛情,這是何等的殘忍。
呂醫生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一下又一下的抽泣聲。
地面還在震顫着,越來越頻繁,搖晃的大地讓整座聖城陷入了恐慌中,就算是遠離居民區的教廷舊址,也能依稀聽到那嘈雜的聲音。
雕塑一般站在樹樁前的寧舟終於動了,呂醫生不安地看着他脫下了教廷制服外套,蓋在了齊樂人的身上,他這時才發現,寧舟的腰上有一大片殷紅的血跡。
“你……你受傷了?我幫你……幫你治療一下吧……”呂醫生顫聲說。
寧舟默默地搖了搖頭,轉身走向花園的角落,就在那裡,大片大片的野玫瑰盛開着,那是當年瑪利亞種下的,歷經二十多年,它們在風吹雨淋中頑強地生長,灼灼盛開。
他摘了白色的野玫瑰,七朵,堅硬的莖幹上長滿了刺,扎得他鮮血直流,可他卻好似無知無覺一般,將莖幹上的刺一個一個地剔掉。
他捧着鮮花,走向他,他睡在落滿了花瓣的樹洞中,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記憶情不自禁地將過去和現在重疊在一起,只是這一次,他不會再睜開雙眼迎上他的視線。可他永遠記得,那一眼的溫柔悸動。
純白的玫瑰花被放在了齊樂人的身上,隔着一件黑色的教廷制服,也相隔了生,與死。
這真是再遙遠不過的距離。
曾經照亮他生命的太陽已經落下,剩下的年歲裡,將是永恆的漫漫長夜。
如此漫長的人生,他已永遠失去了一個人。
PS:雖然平常不怎麼寫感情戲,但是這一對真的有種特別的美。有點找回當年喜歡耽美的感覺了,明明是禁忌,但最終愛情戰勝了一切信仰和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