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卉擡頭一看,只見距離西市最近的一座茶樓的二層窗戶敞開,剛出正月,寒意未褪,春意尚淺,窗戶打開,顯然是爲了看法場。
臨窗而坐的兩人, 衣飾華貴,一個三十多歲,儒雅中透出幾分威儀,而另一位,則是一名虎頭虎腦的少年,皮膚微黑,正是許久未見的範小黑。
當然,現在他已經不是範小黑了,他是狄家的十五公子,含玉匙而生的將門虎子。
與他一起的那位,明卉雖未見過,但也能猜出是誰,這位便是震北大將軍的嫡長子狄清揚。
“那是小黑啊。”小魚怔怔說道。
她在人羣之中,小黑的注意力都在法場上,並沒有看到她。
“小黑和以前不一樣了。”
小魚已經從朵朵那裡知道了小黑的身世,小黑是大官家的孩子,具體是什麼大官,朵朵說了, 可是小魚沒有記住,她只知道, 小黑和她不一樣,他們不是一樣的人了。
看, 就連小黑的樣子, 也和以前不同了。
好在他沒有放棄,他一直在推波助瀾,那個是叫霍警吧,呵呵,誰知道是孫家哪個的種,但那歌伎說是大爺的,便就是大爺的。
其實並沒有變白,只是不像剛來時那麼黑了,小黑比小魚更加明顯,畢竟一直被關着,直到現在也不是真正的自由,而小魚則每天都和朵朵在院子裡跟着南萍一起練武。
而他面前的茶桌上,放着一個牌位,牌位的方向,正對着不遠處的法場。
“是嗎?我沒發現呢。”小魚高興了,一時忘了剛纔的事,等她再想來時,那扇窗子已經關上了。
直到孫家死完最後一個人,他還坐在那裡。
明卉拉着小魚的手,向前走去。
“姐姐,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小黑了?”
小魚沒有親人,在她幼小的心靈裡,阿藥婆就是她的親人。
明卉看看小黑,又看看小魚, 笑着說道:“小魚, 你照過鏡子沒有?”
在此之前,小魚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在她看來,她和小黑還會回到海上,只是小黑現在被關起來了,但小黑肯定沒有殺人,遲早都會放出來。
那個叫霍譽的小夥子很能幹,霍展鵬比他有福氣,一羣假兒子,但最能幹的那個,卻是真的。
他做過的,又何止這一件,比如看到焦遠逵的那個路人,比如白灰山上被黑馬踢傷的那個小夥子,比如平原郡王府裡的下人。
“說不定見不到,也說不定還能見到,人生這麼長,誰知道呢。”
明卉停下腳步,目光堅定:“能,一定能!”
茶樓裡的掌櫃和夥計全都知道,這個雅間已經被這位老人接連包了幾天,自從孫家人開始行刑,他便每場必到,一壺茶,幾碟乾果,一個牌位。
窗前坐了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他神情疲憊,但一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
“等我們接回阿藥婆,就讓她的兒子,把這支簪子親手交給她。”
她終於意識到,她和小黑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小黑不會再回到海上,而他們,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霍譽面無表情:“他去過保定。”
“他現在在做什麼?我原本以爲他已經不在京城了。”
“那阿藥婆呢,我還能見到她嗎?”
晚上,霍譽回到家裡,明卉和他說起看到霍誓的事。
如果能走進去,便會看到,老人有殘疾,不良於行。
“照鏡子?照過的啊。”小魚有一面小靶鏡, 是不晚姐姐送給她的。
明卉剛剛只顧着看狄清揚和小黑,並沒有留意到,那座茶樓的二樓,還有一個窗戶一直敞開着。
當年那位老玉匠已經眼花手抖,不再做活了,這支玉簪是他徒弟雕的,那朵玉蘭花,同樣的精美無瑕,栩栩如生。
爲了這一刻,他們等了很久,也做了很多。
年幼的小魚尚不知道,人生便是一場奔波的行走,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掉隊了,還有的人,走着走着就走上另一條路,更多的人,會在中途加入進來,相聚、離別,直至終點。
每一次,他來之後,便讓兩名長隨自行離去,茶館打烊時再來接他。
“那你沒有發現,你和小黑都變白了?”明卉看着她在笑。
“嗯,不想讓你操心,我便沒講。可能因你是保定人,他便猜測霍謹去了保定。
明卉一驚:“去過保定?”
路過一家首飾鋪子,明卉走進去,付了尾款,將前陣子在這裡打製的一支玉簪取了。
然而, 就在剛纔,她看到了通身貴氣的小黑,連同那扇緊閉的窗子。
老人笑了,他看着那一個個痛哭赴死的人,笑聲朗朗,似乎他還是當年那位龍威虎膽的尤伯爺。
明卉微笑,阿藥婆的寶貝從來都不是那半支簪子,而是那支簪子帶給她的牽掛,她的父親,她的兒子。
“呀,阿藥婆的寶貝,這個寶貝更好。”小魚欣喜。
老人一直坐在這裡,他救過皇帝,可他卻救不了自己的兒子和孫女。
茶樓要打烊了,長隨過來催促,敲敲門,門沒關,長隨走進來,卻發現,那位孤獨的老人,懷抱着那個牌位,已經溘然長逝。
他和那個牌位,看着孫家人千刀萬剮,看着孫家人被砍下腦袋,他們不想錯過每一個孫家人屁滾尿流的慘狀,也不想錯過每一個孫家人淒厲慘烈的哀號。
他找過去,也找到了明氏私塾,剛好是下學時間,他拉住其中一個孩子打聽霍謹,那孩子說同學裡沒有這麼一個人,他又問有沒有明家的親戚,是從京城來的,那些孩子全都大笑,他們都是明家的親戚。
其中有一對兄弟,幼時長在京城的外家,現在讀書了纔回保定,霍誓仔細看了那兩個孩子,確定不是霍謹,又在保定住了兩天,最終悻悻而返。”
明卉笑道:“他雖然沒能找到霍謹,但今天去過法場,應該正在慶幸吧,慶幸孫家沒有把他認回去,否則,這次跪在霍警身邊的,就是他了。”
想了想,明卉又問:“對了,我就是覺得很奇怪,你說,孫家爲何沒有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