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深宮雲頂生若死·神滅魂離只此眠 139 深情不壽
他不是一個好師傅吧,也不是一個好掌門,總是要犧牲一個才能保全另一個。
幾乎已經回憶不起小骨未出現的時候自己是怎麼生活得了,千年的歲月流動的漫無聲息,可是從來都覺得理所當然,不覺好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後來小骨來了,一切悄然改變,他開始變得不像他,又或者,這纔是真正的他?
世上最可悲的事是當過去深愛你的那個人成爲你的一切之時,你卻對她不再重要了。
他逃避,他狠心,他頑固不化,那麼多年,甚至沒能聽上一句,她說愛他。
雖然口口聲聲說,如今只要她要,什麼都會給她。可悲可笑的卻是,她已經根本就不想要自己了。
傷疤只是痛,其實一直在痛,有時候輕有時候重,那塊他硬生生剜下來的肉彷彿一直沒有癒合過,那麼多年沒有一刻不再疼痛提醒他犯下的錯。日日夜夜,反反覆覆做着同一個殺死她的夢。
“師父……”
一雙手緊緊握住他顫抖抽筋的左手,袖子被撩開,他只覺得想要抽回,掩飾那塊傷疤,卻感覺溫暖的指尖在傷疤上游走,然後是冰冷的脣,和貼在上面的溼潤臉頰。
“師父……不痛……”花千骨坐在牀前,緊緊的抱着他的手臂。
白子畫緩慢的睜開眼睛,伸出手撫摸她的發。
“師傅我再也不離開你了,你不要生我的氣。”不記得剛剛發生過什麼,只是擔心的看着白子畫,他的手臂似乎是越來越疼得厲害了,到底以前的那個小骨對他而言有多重要,他又多思念,纔會一次又一次的痛到昏迷不醒?”師傅沒有生你的氣。“白子畫目光平靜淡然中帶一絲悲憫,她說的沒錯,自己沒有權利束縛她,她犯下的錯,欠下的債,上一世已經以死還清了。東方說的也沒錯,自己心魔日盛,和從前一樣只會害了她。
花千骨緊緊握着他的手,頭埋在他懷裡微微有些顫抖,她雖然想要嫁給東方,可是從來沒真的想過要離開師傅的,那麼多年師傅就是她的一切,他當時只是太生氣,只是以爲沒師傅不要她了。
可是隻看到一貫高高在上的他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她嚇得幾乎呼吸停止,才終於明白師傅對自己有多重要,她寧可自己死,也不要他有一點點得不開心。
所以……所以她終於還是吃下了東方給她的歸仙丹。決定做回師傅心目中的那個小骨,無論那個小骨到底是她還是別人,他已經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了。只要他喜歡,他想把她當做誰就當作誰吧,他再也不生氣了。
白子畫心頭悲苦,一時又開始有些模糊不清,卻突然聞見一股薰然的想起,右臂上一陣清涼,牀前垂落的白紗隨風輕動,讓他有似夢似幻的錯覺。
“小骨在做什麼?”
低頭見他正小心翼翼的往自己的傷疤上抹膏藥不由苦笑,這怎麼可能好得了。
“師傅你別亂動,等下藥蹭沒了。”
花千骨蹬蹬蹬的抱出去,端了一碗粥進來。
“師傅,肚子餓了吧?”她小口地吹了吹,然後喂到白子畫嘴邊。
他又哪裡會餓:“小骨學會下廚了?”
花千骨難爲情的低下頭:“我只會做這一個……”以前都是師傅照顧她,她什麼都不會做,現在想要好好照顧師傅,卻又在也來不及了。恢復記憶之後的那個花千骨,定是聰明伶俐,什麼都會的吧?
白子畫本就無大礙,卻也懶得擡手,放任自己沉溺在她小小的關心裡,一口一口就着她喂得粥喝。
擡頭看外面正淅淅瀝瀝下着雨,爲什麼這些年小骨明明在他身邊,他確任然覺得如此冷清?
花千骨看着白子畫望着窗外出神的樣子不由感慨,這麼多年,她在慢慢長大,可是歲月卻從來沒有在師傅身上留下一絲痕跡,如此安靜坐着的他,猶如一尊上天用冰雪精心雕琢而成的人像,美得叫人心酸,叫人無措……
知道他雖在自己眼前,心裡一直思念着的卻是以前那個小骨,她伸出手將他緊緊握住。
“師傅,別擔心,我吃了東方給我的歸仙丹,很快就會恢復記憶和靈識。到時候,你就可以見到以前那個小骨了。”
白子畫震住了,不可置信的用力一把抓住她的肩。
“小骨!你在說什麼!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你的神祠剛剛纔好一些!”或許在旁人看來只是恢復記憶的事情,可是對於此刻什麼都不知道的她自己來說,確實要接受另一段記憶和人生,讓自己成爲另一個人。她怎麼敢……
花千骨笑着用力點頭:“我當然知道,我把以前那個小骨還給師傅。就算是死,我也不要渾渾噩噩的過一輩子。”
白子畫雙手顫抖,她爲何還是那麼傻,哪怕磨滅自己也想要給他一個成全嗎?可是她哪裡懂,能像如今一樣有她朝朝暮暮陪着,已是他最大的心願了。她以爲是把以前的小骨還給了他,其實卻是將她徹底帶離他的身邊啊!
一把將她抱在懷裡,白子畫苦苦一笑。本來還以爲可以再多貪圖享受幾十年幾百年和她一起的日兒子,卻終於還是提早來了。躲不掉,終歸無論如何也躲不掉……
“小骨,你下去吧,爲師想一個人靜一靜。”
花千骨見他面色變得空洞而飄渺,有些擔心的出了門。
夜深,頭有些痛,除此外並無別的不是,她坐在案邊,第一次如此鄭重的提起筆來。
“這封信是寫給你的,恢復記憶後的小骨。我相信吃下藥後我會想起以前的事,可是我
不敢確定會不會忘記現在的事。我不敢打這樣的賭,所以我留這封信給你,提醒自己這段生命力最幸福美好的時光,也告訴你要好好珍惜眼前,希望你可以看見。如果你的回來真的代替了現在的我的存在,再不記得這些年和師傅待在雲山的日子,我想我會非常難過的,可是我不會後悔。我不知道曾經的你和師傅之間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讓師傅明明那麼想你,卻不敢讓你回來,怕失去你。我只是想告訴你,把哼唧還有我的家人拜託給你,你一定一定不能讓我失望,不能拋下師傅,不然我做鬼也會回來找你報仇的。如果你回來了,只記得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不肯留在師父身邊,那我就把這些年開心的事一件件講給你聽……”
花千骨寫完信以是深夜,小心翼翼地揣在懷裡,隨着頭腦越來越清明,她奇蹟般的十分平靜,也沒有任何不捨與不甘。靈魂似乎正在重新變得完整,像月亮慢慢變圓。
擡頭看,窗外似乎格外明亮,推門一看,竟然下雪了,天冷得出奇。
朝師傅房裡走去,房間沒有掌燈,白子畫坐在黑暗裡。
“師傅?”花千骨把燈點亮,疑惑而擔心的看着他。
白子畫轉過頭,看着他溫和地笑了,嚴重的冷淡褪去,目光那樣明亮,冰雕彷彿孫建活了過來一般,有了生氣,可是卻又變得有些不太像他。
“??師傅,你喝酒了?”聞到一股濃郁的酒香,混合着白子畫身上的味道,叫她有些微微薰然。
白子畫對她招了招手,遞一杯給他:“小骨,這是當年絕情殿上你親手埋下的桃花釀,陪師傅喝最後一杯。”
花千骨點了點頭。接過酒杯坐在他身邊,聞了聞酒香,又伸出舌頭舔了舔,醉人的味道讓她眯起了眼鏡,以前師傅都不讓她沾酒。
白子畫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看着她的目光掙扎而迷惘。
花千骨幾杯小酒下肚,話比平常多了起來,白子畫彷彿在安靜地聽,又彷彿在出神。
喝完一杯的時候,她已經有些神志不清了,趴在桌上笑呵呵的看着白子畫。
“師傅……”
手指略有些放肆地拂過他冰冷的脣,燒紅的面頰上一滴淚珠滑落下來。她其實心地好害怕,怕自己要是忘了他怎麼辦,忘了在雲山的這些年。
白子畫心中一蕩,站起身來,一把將她橫抱起來,放在塌上。
花千骨醉眼迷離的仰望着他,白子畫突然其身而下,埋於她的頸間,長嘆一聲。
“小骨,你就從未想過,嫁給師傅嗎?”爲什麼她口口聲聲喊着要嫁給東方,卻從來沒想過嫁給他,她這一世,果真一點都不愛他嗎?
花千骨暈乎乎的腦子頓時就炸開了花。
嫁給師傅?
她從來都沒這麼想過也不敢這麼想,那個人,是師傅啊……
感覺一隻手正在解她衣服上的帶子:“師傅?”
師傅今天怎麼了?
“不要跟他走,不要離開師傅好嗎?”白子畫低喃,聲音中隱藏的巨大痛苦幾乎讓花千骨心軟到忘記一切。
“師傅,你喝醉了,小骨不會離開你的。”花千骨絲毫不疑地輕撫着他的長髮。
“小骨,你不是一直想要師父嗎,是不是……是不是這樣……你明日便不會走……”
衣服被脫了下來,感覺到白子畫的吻順着頸間滑下,花千骨開始有些慌了,這和平日裡的親熱似乎不太一樣,冰冷的空氣中激盪着一種特別的味道,可是又無力反抗,連骨頭都酥軟麻痹了,萬千迷醉在酒精和白子畫的氣息裡。
“師傅……我不走……”
“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不會的……”
“小骨,你還愛師傅嗎?”
“愛?”
白子畫擡起頭看着醉眼迷離的她,滿臉淚痕的她。是小骨,可是又不完全是她……
東方的聲音又一遍在耳旁響起。
————難道你和她親熱時,不會覺得懷抱裡的是另一個人,不會覺得內疚嗎?
悠長的一聲嘆息。
白子畫,你在幹什麼呢?
以爲這樣她便不會離開了?錯過的,就再也沒機會挽回。能有這些年的相伴,也該知足了。你難道嫌上輩子傷害她的還不夠多,還想讓她更恨你嗎?這一次,就一切尊重她的選擇吧。
花千骨感覺被人緊緊抱入懷中,彷彿要捏碎了般,那個熟悉而清冷的聲音那樣悲傷地問道:
“小骨,師傅這一世要怎樣做,纔不會錯呢?”
她想回答,可是眼前逐漸漆黑一片,過往的一切,排山倒海而來。
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是漫長的一生,如此清晰,如此真切,連每日吃的什麼菜,穿的衣服的顏色,天空中漂浮的白雲的形狀都記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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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愛與恨,痛與苦彷彿隔了太遠,被歲月附上塵埃,變得似乎不值一提起來,可卻依舊留在了心底某處隱隱作痛。
花千骨睜開眼,面色平靜淡然。
她正斜倚在湖中小榭的臥榻之上,風捲簾動,岸邊桃花樹下是哪個熟悉至極白的塵埃不然的身影,正對影獨斟。
前塵往事在她腦海中迅速流淌,回頭看,猶如過眼煙雲,。可是有些時卻始終銘刻在心上。從她如何在憎恨和絕望之下,設計讓白子畫親手殺了自己,下來不死不滅的詛咒,到心甘情願吃下仙丹,只爲了換他一個完完整整的花千骨,甚至還有當初一紙遺神書沒想到卻毀滅了整個神界。
她全都記起來了。
千萬年的記憶堆積在心頭,神識變得清明透徹無比,勝過得道之人瞬間的大徹大悟。
可是眼睛卻始終癡癡的看着遠處的那個人,想起這些年自己爲他所受的痛,他爲自己所受的苦……
一步一步,彷彿從天邊,慢慢走到他的跟前。眼前之人早不復昨夜想要挽留她時的痛苦無措,又變得冷淡而遙遠起來。
爲何,他可以對身爲孩子的小骨慈悲,對喪失記憶的小骨溫柔,確實重要以這樣冷淡的面孔來面對深愛着他的她?就算事到如今,依舊不肯接受自己嗎?卻又爲何,還口口聲聲求自己留下?
白子畫靜靜地看着他,兩人目光相遇,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這些年倉皇流逝的歲月頓時碎作指尖的粒粒塵埃。
相顧無言,那濃重得化不開的悲哀纏繞的兩人幾乎無法呼吸。
花千骨和動了一下嘴脣,卻彷彿已經失去了語言的本能,只從嘴邊流露出幾個殘缺的音節。
可是白子畫聽懂了。
---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他輕嘆一聲,她還是放不下,始終要自己給一個答案。她還在執着,可是至少說明,她還在愛他。
“對不起”千言萬語,還有這些年的所有愛懼,都只凝固成這一句話。
花千骨想笑,可是臉部肌肉不聽使喚,依舊是面無表情。
是啊,愛情到頭來一共不過就只是幾句話而已,“我愛你”、“我恨你”、“算了吧”、“對不起”、“忘了吧 ”……
而他永遠只會說着一句。
她轉過身,慢慢向天邊飛去。
白子畫欲挽留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選擇了親手殺死她的自己有什麼資格留下她?
慢慢垂下眼瞼,涼薄的脣輕輕合動,再擡頭萬里晴空已沒有了花千骨的蹤跡。
他知道,他去找東方彧卿了。而他,了無生意,也該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