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被小心翼翼地拆開, 當素白的信箋被小心翼翼取出的剎那,珍珠的心驀地沉到谷底。
信紙上一團烏黑的墨色,根本辨不出字跡, 只能根據墨色深淺和暈染的範圍, 判斷出信紙上的文字應該不多。
難不成是馮紫英喝醉了, 倒出來酒把信箋上的字浸得褪了色?然而若是如此, 怎麼外面信封上的字一筆一劃不見有絲毫暈開的跡象?
珍珠揪着薄薄的信紙反覆看了幾遍, 確定什麼也看不出之後,只得把信紙往信封裡一塞,鎖入自己箱子裡。又折回牀上去找玉牌, 小玉牌也和人間蒸發了一般,遍尋不見。
珍珠心情頹唐地往牀上一坐, 心想小玉牌必是落在了往來於園中的路上, 也不知道被哪個有福的拾了去, 一時心裡悶悶。馮紫英的來信上又不知寫的什麼,也不知是故意還是偶然, 一時心裡更是鬱郁。
珍珠本就是藉口拿手帕回來的,不敢在自己房裡待長了時間,翻找了一會子,便依舊打了簾子出來到前頭服侍寶玉。
寶玉是慣在女兒身上留心的,珍珠每每無心之間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落在寶玉眼裡, 便知有事。寶玉遂猴身上去, 笑道:“姐姐有事不開心?”
珍珠被他看出心事, 凝神一想, 笑道:“不過是良兒,幾封信過來, 偏信被水浸了,也看不出字來,所以我心裡犯着難。”
寶玉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姐姐再寫一封信去問問良兒寫了些什麼,再重新寄一封來可不好?”
珍珠只道:“我一個丫環,倒叫別人給我送信,教人聽見了,誰不說我輕狂?”
“這有何難,”寶玉在椅子上坐下,聞言笑道,“姐姐衝我笑上一笑,我就在信封上寫我的名字,他們敢不送去?任誰也不敢說閒話了。”
珍珠這才展顏一笑,復又思忖着道:“我這信是寫給良兒的,人家如今是馮大爺的姨娘,雖則是從前的舊僕,如今以二爺的名義去信到底不好。”
寶玉一聽到有些犯難,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後忽地拍手道:“以我的名義,寫給紫英便是。紫英拆了信一看,便知是給良兒的了。姐姐看這樣可好,既名正了,又言順了,豈不妙哉?”
珍珠一聽正合心意,便欣欣然答應了,又連聲誇讚寶玉想得周全,寶玉一高興,便又和珍珠聊了一會晴雯和柳湘蓮二人的狀況。珍珠先時聽得“平安”二字,已經安心不已,如今便更是聊得盡興。
照看着寶玉用過了午飯,珍珠便回到房中思量着組織語言寫信給馮紫英。兩人本已乾淨利落地斬斷念想,卻不知他此番來信又有何意。珍珠心裡這般多想一分,寫信的熱切便增添一分,然而真正等到落筆,卻是不知要寫些什麼,心裡顧忌的從開篇問其爲何將酒灑在信上開始,及至問候生活近況、良兒生活是否安好,洋洋灑灑,也不過只寫了小半頁信箋。
珍珠懶洋洋伸了個懶腰,慢慢將信紙對摺,也斷完成了一樁心事,不經意擡頭只見,忽見簾外一抹身影窈窕,當即把信一藏,揚聲道:“誰在外頭?”
“襲人姐姐,是我。”簾子一閃,進來的卻是佳惠,小丫頭的神色有些忐忑,說話也是輕聲輕氣的。
“怎麼了?”珍珠緩和下臉色來,柔聲問道。
“賴小爺打發我來傳話兒,說有事見姐姐一面,人已經等在院子外頭的廊上了。”佳惠生怕珍珠呵斥自己,連忙又加一句解釋道,“賴小爺是賴嬤嬤的孫子,咱們管家賴大的兒子,和府裡是極親的,和二爺又好,不是什麼外人。”
“你這是傳話呢,還是當媒婆呢。賴小爺的事情,要你這麼清楚?”珍珠本想着在園中私下見面到底不大好,聽了佳惠一席話倒好笑,一壁打趣,一壁就順着話頭起身,“咱們佳惠這麼說了,怎麼我也得去幫着瞧瞧,這賴小爺是有些什麼事兒。”
“姐姐打趣我”佳惠一聽,也不再多說,一扭身便跑。珍珠笑着站起身來,在鏡中照見了衣裝無礙,便隨後打了簾子出來。
出了院門走上幾步便是一長串花架子,午後的太陽正盛,細碎灑落在廊下青衣青年的眉眼之間。青年手中似是拿着什麼東西,正低了頭凝神細看。聽見前方的動靜,纔將袖子一收,慢慢擡眼看過來。
珍珠被賴尚榮探究的眼光一看,不知怎的倒有幾分無措,心裡覺得實在不應當。又見他猛地把手一縮,倒是意外,又不知道他尋自己幹什麼來,只得慢慢走上前去。
“襲人姑娘一向安好。”
“賴公子別來無恙。”
兩人一同出口,又不約而同一起笑了。兩人一笑,緊繃的氣氛便消解了不少,珍珠便笑道:“你怎麼忽然想到來找我?”
“我只當你不會出來。”賴尚榮顧左右而言他。
“我爲何便不能出來?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只說你如何進來了?”
賴尚榮笑道:“襲人姑娘覺得尚榮不該進來麼?尚榮是拾金不昧的君子,所以纔來走這一遭。”
此話一出,珍珠心裡立馬“咯噔”一下,腦中電光閃過,連忙問道:“那個玉牌是你撿了?”
賴尚榮施施然笑而不語,手中拿出一塊碧瑩瑩的玉牌來。
珍珠連忙伸手奪過,拿在手中仔細看了,方纔袖在袖中,問道:“你在什麼地方得了?”
賴尚榮一笑,簡短道:“在該得處得了。”
“算了,謝謝你還我,這個情我記下了。”珍珠說完便打算走,不想自己才擺一擺袖子,便被賴尚榮側身攔住。
“姑娘留步,尚榮還有一句話問姑娘。”賴尚榮身子微傾,一副認真模樣。
珍珠拿到玉牌之後心情大好:“你說吧。”
“請問姑娘,這個玉牌是哪一位給你的?”賴尚榮見珍珠神色有變,又趕在她開口前接道,“‘珍重’兩字,只有在分別時候用,姑娘可不要和我說是寶二爺送你的。”
珍珠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