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江瑜,是在三日之後,他跟着唐王身邊隨侍的杜公公,杜公公手中拿着王詔,呂嬌就端端正正坐在正廳的主座上,神色平靜地看着他們進來。
“呂嬌、江瑜接旨——!”
正廳一竿人聞聲跪下,呂嬌掃了眼杜公公身後單膝跪下靜靜垂頭的江瑜,也從主座上下來,撩開衣襬跪下:“臣呂嬌,接旨。”
王詔是由杜公公親自來宣,那麼定是什麼大事。呂嬌總覺得,這件事對自己不好。
果然她的想法在不久後應驗,王詔上先是念了一堆她和江瑜如何如何好,什麼品行賢淑、淑人君子,又是什麼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呂嬌微微抿脣,嘴角有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其實這王詔的主意便是讓她和江瑜選個吉日把親成了。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呢?這麼短的時間內。
宣完王詔,杜公公笑眯眯地把王詔遞給呂嬌,獻媚道:“恭喜將軍,賀喜將軍了。”
呂嬌擡起頭接過王詔,道了聲同喜,而後看向緩緩起身的江瑜。他眼裡滿是無害,帶着溫和的笑看着她。
呂嬌看了他一眼,對他微微笑了笑,轉向杜公公:“公公辛苦了。”便擡手示意隨侍打賞,又向江瑜點了點頭:“江公子若無他事,便先請回吧。”而後轉身往偏殿走。
江瑜很識趣,沒再來打擾,但呂嬌的心情卻是再也平復不了。
他娶她,有什麼好處呢。在郃州她便說過她的身份,而江瑜也並未表現出驚訝之類的情緒,若非他早就查過,那便是城府太深。兩者之比她更相信前者,他周身的氣場是掩蓋不了的。她是懷疑他是靖國王室的人,但想了許久,他有什麼必要來演這場戲呢,又演給誰看呢?他娶她有什麼好處呢?辦事更方便嗎?他又是怎麼辦到的,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說服唐王呢?以他百陸最大糧商的身份嗎?
呂嬌搖了搖頭,從梅樹摘下一朵豔麗的梅花拈在手中。
“將軍。”阿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呂嬌還沒轉身,便覺肩上一重,阿蘭將一件狐裘裹在她身上。
“將軍,前兩日才下了雪,近日風又大,小心染了風寒。”
呂嬌攏了攏肩上的白裘,笑道:“哪那麼嬌氣。”
阿蘭白她一眼,眉間浮上一絲憂慮:“那位江公子……將軍真要同他成親?”
呂嬌緩緩往前走,將手中梅花扔出去,回她:“這是王命,我若抗旨不遵,便是死罪。”
“君上都不與將軍商量商量?”阿蘭咬了咬下脣,“即便老爺把將軍交給唐王,那他也不該如此輕率把將軍許配給那江公子啊……”阿蘭氣憤不平,看着面色平靜的呂嬌說道。“我們連他什麼背景都不曉得!”
呂嬌笑出聲,朝阿蘭招了招手。阿蘭撇着嘴走過去,呂嬌握住她的手,淡淡道:“君上這麼做,也許有他的想法。”
她不說還好,這麼一說倒將阿蘭惹哭了。
“將軍爲那唐王鞏固社稷,他不但隻字不提,還將將軍安在朝堂中輔佐他的人換下許多,這分明是不信將軍!”阿蘭越說越爲呂嬌覺得不值,“老爺和兩位公子在世時將軍哪裡受過這樣的苦,何事都需自個兒擔當,遇到什麼都是一個人,也從不與我們誰說。您當初,就不該入軍營,就應當遵照老爺的遺囑好好生生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呂嬌漸漸收了笑,阿蘭連忙住嘴,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臉色煞白緊緊咬住嘴脣。
沉默半晌,呂嬌復又帶起笑:“阿蘭,記得從前阿爹說的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阿蘭不再說話,只是眼淚怎麼都止不住。將軍肩頭擔了多重的擔子,只有她自己知道。
婚期定在三月,是芳菲綺麗的暮春時節。
自郃州回來,呂嬌便一直藉口身體抱恙不去上朝,待在將軍府中杜門謝客。
唐王來過兩次,但每次都被呂嬌以天子之身不宜沾晦氣擋在門外。如此往來,也失了興致,便差人從宮中挑了幾樣珍稀補品送去將軍府,讓她好生修養,此後便再沒過問。
連君主都見不了將軍,自然也就沒有大臣上將軍府去自討沒趣。倒是往將軍府送的補品一個甚一個稀有,一個甚一個的貴重。
將軍府中的桃花開得和往年一樣豔,一大片一大片連成花海,又被風起,洋洋灑灑是一場花雨,落了滿地。
呂嬌端着一碟熱騰騰的花捲從膳堂走出來,沿着鋪往花園的石路走。
及腰的長髮未綰,墨黑纖柔,隨着步風微微擺動,淡青色的錦袍十分清麗也十分應景。她走得緩,步履纖巧帶動散落在地上的花瓣,花瓣像是不捨得離開一般緊緊跟着她的步伐,整個畫面美得讓人心驚。
“將軍。”
身後傳來阿蘭的聲音。呂嬌側過頭向她看,阿蘭正領着一干端着大大小小禮盒的僕從往這邊走。
“你們先將禮品送去陶管事那裡。”阿蘭向身後的僕從吩咐完後便去攆呂嬌未停的步子。
“諾。”
“將軍您又親自下廚啦?”阿蘭快步趕上呂嬌,與她並肩往花園走。
“反正沒事做。”呂嬌看了看碟中的花捲。已經不似方纔那般燙了,便扯了一小塊下來送到阿蘭嘴邊。阿蘭嘿嘿傻笑了一下張口吞了下去。
“將軍,您猜這次的禮品是誰送來的!”阿蘭跑到桃樹邊的石凳邊把上面的花瓣吹開,笑盈盈地接過呂嬌手中的碟子放到石桌上。
“是誰?”呂嬌象徵性地問了句,便依着石凳坐下,自顧自地扯花捲吃。
“靖國的世子,那個陳衍!”阿蘭有些興奮,坐到呂嬌旁邊的石凳上繼續道:“您知道他送了些什麼嗎?母蘅誒!千年一見的東西吶。還有什麼,那個什麼,什麼娑……娑什麼薰……”
“娑什薰。”呂嬌接話。
“對對對,娑什薰。聽說是種香料,我也查過了,很難得的東西。還有什麼千年靈芝什麼的,多得不得了。”阿蘭嘖了一聲。“將軍您說那靖國世子是不是喜歡您啊?”
呂嬌塞了個花捲到阿蘭嘴裡:“不知道,換話題。”
“……”阿蘭翻白眼想了想,突然臉色一沉道:“將軍,唐王把軍政交給那個江公子管理了您知道了吧?我真不曉得他怎麼想的,那個江公子就是大點兒的糧商,唐王怎麼能把軍政交給他呢!他哪裡比得上將軍!”阿蘭咬牙切齒,狠狠啃着手中的花捲,“聽說他現在已是官居一品,太過分了!”阿蘭呸了聲,又笑道:“不過這樣也好,將軍往後就不用那麼操勞了。”
“嗯。”呂嬌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又塞了一個花捲給阿蘭。“換話題。”
“……”阿蘭左手一個花捲右手一個花捲,又翻了個白眼想了想,突然道:“對了!剛剛那位江公子來過了,不過我給他擋回去了。”阿蘭聳了聳肩,“什麼也沒帶。”
“……”呂嬌看向阿蘭後方,她口中所說的那個被她擋回去的江瑜,現在正朝她們走來。
“怎麼了……啊?江公子!”阿蘭轉過頭滿臉驚訝地看着從容渡步過來的江瑜。
“你怎麼進來的!”阿蘭“騰”地站起來,向江瑜走了兩步皺着眉頭警惕地看着他,完全忘了其實他也算是將軍府的救命恩人。
江瑜看也沒看她,同她擦身而過走向呂嬌。
“你!”
“阿蘭。”
阿蘭恨恨地瞪了江瑜一眼,而後三步一回頭地退了下去。江瑜站在呂嬌面前,居高臨下地看她。
呂嬌擡頭,禮貌地笑了笑:“江公子。”
江瑜淡淡看了她一眼便蹲下身子握過她搭在石桌上的手,中指扣在她脈搏上,凝神細聽。
呂嬌愣了愣,也沒掙開,依舊是帶着淺淺的笑靜靜看着他的認真的眼線。
半晌,江瑜放開她的手,坐到她旁邊的石凳上,看了看石桌上碟子裡的花捲,微微蹙了蹙眉道:“身子不好就不該吃這些辛辣的東西。”
呂嬌挑了挑眉,將碟子推向他:“無妨。江公子要不要嚐嚐。”
江瑜拈起一個嚐了口,細嚼慢嚥後擡眸看向帶着淺淺笑意看他的呂嬌道:“味道不錯,不過你身子未好之前先別吃。”
“好。”呂嬌應下,把手中還沒吃完的花捲也放回碟中,問:“江公子來找我,有何事嗎?”
“沒事不能來?”江瑜微微揚眉。
“能。”呂嬌拈起朵衣袍上的花瓣,道:“江公子是我的恩公,怎麼不能。”
江瑜看了她一眼,將手中的花捲放回碟中:“叫我江瑜吧,我來,是同你說說近日軍政上的事。”
呂嬌似笑非笑,聽他慢慢說近日朝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其實無非就是她現在雖是將軍,但僅是個虛名而已,實權都讓唐王交給江瑜了。江瑜來找她,大抵也就是跟她說說軍政上哪裡換人了,或者哪裡改變了。
她沒猜錯,江瑜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同她說他換了些人下去,而後又同她說了說朝政上發生的事。
呂嬌撐着頭聽他說,其實他完全沒必要跑來和她說這些。他是監軍,雖說他們官銜一樣,但他代表朝廷派下來協她處理軍務的,意義上便比她大了一截。
江瑜約莫說了半個時辰,呂嬌也認真的聽了半個時辰。他將軍政打理得很好,那種好,是熟練的好,是有經驗的好,那種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好。她當了七年將軍,對這些,很敏感。
見江瑜停了下來,呂嬌微微笑道:“辛苦了,其實你不用來同我說這些,你將軍政,”呂嬌頓了頓,眼裡是溫柔的笑意:“打理得很好。”
江瑜淡淡掃了她一眼:“你是將軍,告訴你這些,是應該的。”見她依舊只是笑,江瑜抿了抿嘴站起身來:“那我便先走了,明日再來看你。”
“江瑜。”呂嬌看着他俊逸的背影喊住他,江瑜停下腳步,向她看來。
“成親之前,雙方不宜見面。”
江瑜揚了揚眉,最後點點頭,轉頭離開。
凱風拂過,帶落一樹嫣紅,她溫柔的眼眸似是一灘暈不開的濃墨,嘴角微微揚起一抹淺淺的笑,爛若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