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敵(5)

三月來得極快,像是隻用了眨眼的功夫。青石板上落得花瓣越來越多,呂嬌沒讓人打理它們,有些已經枯萎,有些已經泛黃,有些依然芳香。

阿蘭拿來修改好的嫁衣首飾給呂嬌試。嫁衣很漂亮,似袍又似裙,上面繡着大朵大朵嬌豔典雅的扶桑花。

扶桑花是唐國聖花,除了君王欽定外,誰敢在衣服上繡扶桑花,一律問斬。所以衣服上繡有扶桑花的,定是君王很賞識喜愛的人,定是一般人惹不起的人。

首飾只有兩樣,鳳冠和霞帔。據說是王后吩咐的,說呂嬌,需以公主之禮出嫁。

呂嬌什麼也沒說,只是配合的試了衣裳又試首飾,做着婚前最後的準備。

三月初九,唐國大將軍呂嬌與唐國卿相江瑜喜結連理。唐王大赦朝野,舉國歡慶。

唐王親自帶上王后來相府主持婚禮,其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拜過天地後,新娘被喜婆送回新房,新郎依舊在正殿陪客。

呂嬌一個人靜靜坐着。牀很高,她坐在牀沿邊勉強能讓腳尖觸地。眼風掃過手中的紅蘋果,突然又記起喜婆剛剛同她說的話。

——“一會兒江大人挑開將軍的蓋頭,將軍應當同江大人說些撒嬌的話。”

撒嬌的話?怎樣纔算是撒嬌的話呢。沒人教過她。

咔吱。

房門被打開,而後是細微穩然的腳步聲。

蓋頭被人挑開,燭光有些閉眼,呂嬌下意識的偏頭閉眼,卻聽見江瑜輕微的笑聲從頭頂傳來,徐徐溫柔。

呂嬌睜開眼擡頭看向江瑜。他本身就長得好看,身材也好,今日一身喜服更加俊逸瀟灑,在明黃的燭光襯托下顯得十分爾雅。黝黑的眼眸裡是她的身影,火紅火紅的。

“江瑜。”呂嬌輕輕喊道,招了招手。示意他彎腰聽她說話,嘴角是溫柔的笑意。

江瑜聽話的握住她的手彎下腰,將耳朵貼近她嘴邊。

呂嬌看着他俊美的側顏,柔柔軟軟開口:“我不管你帶着何種目的接近我,但倘若將來,你毀了唐國,我一定會親手毀了你。”

江瑜擡起身子與她直視,深邃的眼眸裡滿是波瀾不驚。許久之後他眼中浮出笑意,認真道了聲好,像是在同她保證一般,而後毫無預兆地在她嘴角落下一吻,不等她反應便飛快離開。看着她怔愣的表情脣角笑意更深,是促狹的笑,像只偷了腥的貓,握着她的手輕輕一拉便將她從牀上帶進懷中,指腹滑過她明明緊張卻強裝鎮定的臉,溫柔地輕聲道:“該喝合巹酒了。”

紅木桌上早已盛滿酒的兩個巹用一根紅綾緊緊繫在一起,江瑜鬆開呂嬌,端起兩個巹,將其中一個遞給呂嬌,笑意盈盈:“夫人,請。”

呂嬌面無表情地接過他遞過來的巹,看了眼笑得無害的江瑜,仰頭將巹裡的酒一飲而盡。這合巹酒入口清甜,但之後卻感覺嘴裡火辣辣的,一路辣到腹中,很不舒服。捂着嘴咳了兩聲,手中的巹被人奪走。呂嬌皺着眉看向江瑜,眼前卻突然一暗,接着便覺脣上一軟。

“唔……江瑜……”

呂嬌本想問他幹什麼,卻被他緊貼過來的脣瓣封了話,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讓她躲閃不能。溫潤的舌頭輕易撬開她微啓的牙門,一寸一寸試探她嘴中溫度。

透着涼意的不知道是水還是什麼東西被他渡進她口中,淡淡的寒意從他舌尖涼到她心底,呂嬌想掙脫,手上卻是無力,最後只是將手輕輕搭在他腰間。

粗重的呼吸不知道是誰的,清晰又曖昧。

糾纏許久之後江瑜終於放開她,彎起的眼眸蔓開饜足的笑。看着眼神迷離呼吸不穩的呂嬌,修長的手指撫上她微腫的,泛着水光的脣瓣,輕輕擦拭,卻被她偏頭躲開。

“……很晚了……歇息吧。”呂嬌深吸一口氣微微道,捏了捏額角向喜牀走去,卻突然被人攔腰抱起,帶進繡着鮮紅的扶桑花的被褥裡。看着身下她驚愕的眼神輕笑道:“夫人,長夜漫漫……”

牀頭淡粉色的幔帳被什麼帶落,遮掩了一室旖旎。窗前的紅燭還滴着蠟淚,像是在證明着什麼。

次日。

呂嬌向來習慣早起,只是今日這牀起得,有些困難。渾身乏力且睜不開眼,她動了動手,卻發現手被人牢牢握着。猛地睜開眼,入眼的是江瑜俊美的睡顏。柔和瘦削的輪廓,眉目如畫,毫無防備的樣子很容易觸動人最心底的柔軟。

就在呂嬌細細打量他的時候,他突然睜開眼,黝黑的眸中是淡淡的懶散,眼角漾開溫柔,靜靜看着呂嬌。

呂嬌愣了愣,隨後便掙開他的手,將他環在自己腰上的手移開,看了看衣着而後坐起身來。還好還穿着內衫。呂嬌揉了揉額角想道。

身後傳來江瑜慵懶的聲音:“已經替你清洗過了。”而後是一隻白淨的手拿着衣裙遞過來。

呂嬌默了默。清洗過了……洗過了……所以……昨晚果然發生了什麼,原來不是做夢,她已爲人婦。

伸手接過江瑜遞來的衣裙,是絳紫色的,有些過於豔麗,不過對於剛剛大婚的呂嬌,穿這樣的顏色再適合不過了。

江瑜拿過屏風上的衣袍隨意攏了攏,徑自下了牀。

呂嬌鬆了口氣,他不在這兒,她就不會尷尬。於是迅速穿上衣裙,磨磨蹭蹭下了牀。

“好了?”

江瑜端端坐在同鏡前,看着鏡中屏風裡走出來呂嬌問道。

“……嗯。”呂嬌抿了抿脣,看着同鏡裡綁着發的江瑜答道。

“涼城出事了,我要去看看。”江瑜鬆開綁好的長髮同她道,“約莫五日後回來。”

“哦。”呂嬌點點頭,靜謐的氣氛讓她覺得就說這麼一個字好像有些不妥,於是又問:“現在就走?”

江瑜挑了挑眉,對於她提的這個問題似乎有些驚訝,而後點點頭。看了看她釋然的表情後微微笑道:“若夫人不捨倒也可以再耽擱兩日……”

“不用。”呂嬌搖搖頭,接過江瑜遞來的木梳綰髮。“你若忙,那便走吧。”

江瑜站起身來看着仔細綰髮的呂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而後彎身在她臉頰落下一吻,貼着她耳邊輕聲道:“等我回來。”不等她做何反應便起身離開。

“……”

看着大開的房門呂嬌皺了皺眉。等我回來……怎麼這麼像,情話呢?

江瑜剛走,相府便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呂嬌正在園子裡用早膳,只聽朗朗談笑聲傳來。看清園外走進來的人,呂嬌放下碗筷起身見禮:“孟世子。”

“誒,阿嬌你同我客氣什麼。”禹殊連忙過來扶她,笑眯眯道:“直接叫我禹殊吧,叫世子多生分。”

呂嬌帶出一個笑,點了點頭,又看了看禹殊身後目不轉睛盯着他的阿蘭,出聲問道:“來找江瑜嗎?他去涼城了。”

“找他做什麼,我是來看看,唔……弟妹的。”他想了想,這麼答道。

呂嬌笑笑,將最後那點早膳吃完,端起碗筷往後廚走。

“誒主子,我來我來。”阿蘭終於是回過神了,連忙跑過去接她手上的碗筷。

呂嬌也不推辭,將碗筷遞給阿蘭,帶着笑看她急匆匆離開的步伐。

禹殊將手中的摺扇展開搖了搖,掩住嘴鼻露出一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打趣道:“阿嬌你可真是賢惠,怎麼就讓江瑜那小子撿了這便宜呢。”說完還哀嘆兩聲,蹙起的眉間淨是悔意。

呂嬌曉得他紈絝,也不在意便說:“哪個姑娘都賢惠,特別是你見過的。”

禹殊眯了眯眼,“嘶……這麼說阿嬌你也承認你很賢惠?真是無恥。”

呂嬌懶得跟他貧,心情卻意外好了許多,這麼多年來他是第一個和她這樣說話的人,像極了她那兩位哥哥。

又聊了一會,便有一個年輕男人從外頭疾步走來,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便看禹殊變了臉色,而後向她看來,歉然道:“我有些事,便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好。”

這七日過得極快,每日也就是逛逛園子看看書卷,呂嬌卻半點不嫌閒。

三月十七一早,阿蘭便拿了香火往呂嬌的寢殿走。

“主子,都備好了。”阿蘭將手上的香火放到紅木桌上同綰髮的呂嬌道。

“嗯。”呂嬌看了看桌上的香火,翻了件藍白相間的袍子出來,問:“這件怎麼樣?”

阿蘭笑了笑,道:“老爺從小就愛主子您穿得豔些,今日去拜祭,您穿得這樣素淨,老爺該傷心了。”

呂嬌抿了抿嘴,將袍子左右翻來看了看,除了領子上有幾朵祥雲還就真沒其他裝飾了。想了想道:“七年了,我總該收拾妥貼些。”

阿蘭看着她臉上溫柔的笑倒是笑不出了,頓了會,勉強穩住聲音問:“主子,您真要一個人去嗎?”

呂嬌沒有遲疑,微微點點頭。

去歸冥山的路有些長,呂嬌只拿了兩柱香和兩隻紅燭,懷中抱了壇酒,是七年前阿爹出征前埋下的,說是要等她生辰時回來喝。

呂淮正的墓碑立在歸冥山腰,山間嵐煙飄渺,路也險。呂嬌出發時是辰時,到達墓地已近午時。

墓地與七年前相比沒什麼不同,只是旁邊的樹都開花了。

陶管事給她的藥粉果然有效,墓地周圍幾丈都不見雜草野花,很乾淨。

呂嬌走近墓碑,碑文已被一層厚厚的灰蓋住了,掃了塊空地出來,她放下香燭和酒,拿出絲絹一寸一寸揩拭上面的塵灰。

呂嬌點上香燭插在墓碑前,伸手打開那壇桃花釀,又放到墓前,纖長的手指輕撫那娟秀的碑文。

——先考呂淮正之墓。

就着墓碑旁的青石坐下,呂嬌輕聲開口:“阿爹,七年了。”看着香上紅色的光點,緩緩道:“當年您離家時埋下的桃花釀,說是等我生辰那日取出來喝。”微微帶上一個笑,“女兒滿心歡喜在家準備酒宴,準備和你們一起慶祝生辰,等來的卻是您戰敗的消息,您的屍體。”頓了頓,她續道:“現在女兒將它取出來了,你若還喜歡,便來喝吧。”

“女兒無能,兩位哥哥的屍骸始終沒能尋到。”呂嬌望了望墓碑後凸起的石堆,“女兒拂了您的意,還是入了軍營當了將軍。”

“女兒不信命,女兒信自己。”呂嬌溫柔問:“阿爹,您不會怪罪吧,七年之後纔來看您。”

“女兒常常會覺得,您還在,哥哥們也還在。你們就那麼突然地走了,留女兒一個人。總是不大能接受,總覺得這是個夢。哪天夢醒了,您還能叫我的名字,哥哥們還能同我開玩笑。”呂嬌將手肘在腿上,撐着頭,聲音放得輕柔:“您生前也不肯同女兒說阿孃的墓在哪兒,現在女兒想將你們合葬,也找不到地方。”

“阿爹,女兒想你。”頓了許久,她眼角有些溼意,嘴角卻還能彎起,“您離開時種的桃樹已經這麼大了。”伸手在空中比了個樣子,突然又像想到了什麼,收回手。“您看不到了吧。”

她靜靜同墓碑說着唐國的弊端。比如唐王依舊是不愛管理朝政,愛美人不愛江山;比如軍事上哪兒還不足,哪兒還比較薄弱;又比如政治上哪些人可用,哪裡出了問題。說了這些,她又分析了一下百陸如今的局面,又獨不說話,靜靜坐了好久。

天上突然下起雨,細細密密,很快呂嬌發上便蒙上一層薄薄的水珠,衣袍也被浸溼。

“阿爹,女兒嫁人了。”呂嬌揚起一個柔柔的笑,“他很符合您挑女婿的標準。”想了想,她道:“他長得很好看,嗯……細眉長眼,高鼻薄脣。比女兒都白,也很瘦。”呂嬌突然笑出聲:“他是個糧商,現在是唐國的卿相兼監軍,是您喜歡的那種,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書生型的人。他比女兒高出一個頭,同大哥差不多高。他待人也挺好的,是個賢婿。”又想了想,她將垂下的發挽到耳後,柔聲說:“他是女兒的救命恩人,待女兒很好。”

身後突然傳來細微但急促的腳步聲,呂嬌回頭看了看,轉頭對着墓碑溫聲道:“他來了。”

江瑜來了多久,又聽了多少。以他的身手,想要不讓她發現,是件很容易的事。不過這些,好像都同她沒多大關係。

被人攔腰抱起,呂嬌下意識地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擡眼對上江瑜慍怒的眼神。

江瑜剜了她一眼,抱着她走到墓碑前行了個禮,溫文有禮地說:“阿嬌身子不宜受涼,小婿改日再來拜祭岳父大人。”說完便施展輕功往回走,蹙着眉向懷中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的呂嬌道:“你知道自己身子骨脆,還跑來淋雨,知道下雨了也不曉得走。”

他口氣有些重,好像是真的生氣了。呂嬌緩緩眨了眨眼,脣角漾開一個笑,往他肩窩靠了靠,問:“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處理好了就回來了。”江瑜語氣微涼道,頓了頓,蹙着眉又問:“今日是你生辰?”

呂嬌擡眼看他瘦削的下巴,半晌輕笑出聲:“連你自家夫人的生辰都不知道,真不是個好夫婿。”說完便閉上眼,眉間全是倦意。

江瑜用手捱了挨她額頭,有些燙,眉頭蹙得更深,沒有搭她的話,加快速度向相府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