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句話被壓了下去,可屋內的氣氛卻是漸漸變得不安起來,好似厲冰下蠢蠢欲動的寒流,即便再壓,也是壓不住的。
傅老太太橫掃一週,心中拂過一絲恐懼,隨即又強撐着欲斥責,卻見座上的顧正德驟然開了口,說的話平淡極了。
“請位道長來瞧瞧吧。”
話語一出,在場頓時寂靜下來,傅老太太一愣,一直未說話的顧敬羲幾兄弟也是驚詫的看着自己從來不信怪力亂神的父親。
可他們如何知道,如今的局面,顧敬羲到底是害怕的,可他怕的不是鬼怪,怕的,是保不住這唯一的長房嫡子。
顧敬羲到底是老了,人老了,總是害怕生離死別,二房折了一個孩子已經夠了,他不想再看到第二個,尤其是長房。
即便這沒有什麼用處,他總是想做做。
好似不做,便會失去什麼一般。
而另一方面,請了人來看看,也能將府內衆人不安的心平靜幾分。
傅老太太在怔然之後,連忙點了頭,便準備去着手此事。
一旁的謝氏此刻卻已是去了一半的魂魄,早已不在乎周圍的人在做什麼。
要知道,長房的鈺哥兒,從來都是謝氏的命。
衆人皆知曉,鈺哥兒沒了,謝氏,只怕也活不下去了。
而一切來得那麼突然,卻又是在意料之內。
原本身體就虛弱的謝氏也因爲傷心過度而倒下了,竹清院的鈺哥兒尚且還高燒未退,昏睡在那,揪着衆人的心,靜華院的謝氏卻又因此加重了身子的負擔,病情加重,竟連起身都不能,每日都是在半昏半醒之間,湯藥更是需要人喂進去,全然無法自顧。
只這短短几日,謝氏似乎衰弱了許多,每日昏睡在那,顧敬羲與顧硯齡日日去探望,便只能聽着耳畔傳來墨蘭她們斷斷續續的哭泣聲,看到的,也只有謝氏虛弱不如正常人的臉色,明明屋內一切都如往常那般光華明亮,可躺在那的人卻彷彿已被剝去了一半的生氣,燒着地龍的屋子,竟叫人覺得越發寒涼,彷彿赤然站在雪地一般。
有那麼一刻,她們不由想起了四個字。
油盡燈枯。
顧硯齡靜靜地看着戚然而不發一言的父親,一個一向注重儀表氣度的男子,竟是滿臉倦容,臉色泛着蠟黃,嘴邊是生起的青色胡茬,連一絲不苟的髮鬢,竟也鬆散了幾分。
如今的長房似乎被罩在了連綿的陰雨之下,猶如腐朽而破舊的一扇老門,拖着殘敗的身子,隨時都會被疾風驟雨吹斷,再也不復往日的莊重華麗。
……
綏榮院內。
顧敬昭負手立在鏤刻芙蓉紋的支摘窗後,神色平靜而肅穆,靜靜地擡頜,看着沉抑而晦暗的天色,連綿的雨珠猶如扯斷線的珠子,簌簌地朝下落,“啪”的打在地上,濺起一個個小小的水泡,隨之盪漾開細細地波紋。
隨着軟簾輕打,“噼裡啪啦”的雨落聲中響起了一個細微而小心的腳步聲,顧敬昭並未回頭,仍舊保持那巍然玉立的姿態。
皎月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恭敬地一欠身。
“怎麼。”
耳畔傳來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皎月心輕輕一跳,隨即頷首道:“夫人命奴婢給老爺您送湯來了。”
顧敬昭眸中先是拂過一絲不耐,隨即又漸漸舒展開來,變得平靜而沉穩。
雖然俞氏自作孽,害死了他最緊要的嫡子。
但這一次在長房的事情上,俞氏的確也於他有所助力。
夫妻總是不能做的太絕。
尤其,俞氏還是個能替他除掉後顧之憂的聰明之人。
“放下吧。”
顧敬昭驟然的聲音叫皎月微微一怔,畢竟,二太太自打小產,命她往二老爺這邊送湯,回回都被拒。
接受,這還是頭一次。
顧敬昭見身後沒動靜,微微側首,察覺到顧敬昭側眸中的不耐,皎月忙轉而將提着的食盒擱下,正欲問是否要伺候用湯時,軟簾再一次被掀開,德貴悄無聲息的走了進來,兩手搭在前面,頗爲恭順的垂頭站在那。
顧敬昭微微斜眸,隨即轉回頭擡頭看着窗外的疾雨道:“皎月,你下去吧。”
皎月聞言微微一愣,擡頭對上神色平靜的德貴,再轉而看到面無表情的顧敬昭,心內原本悸動的心像是被澆滅的火苗,失落之下,只垂下頭悶悶道:“是。”
話音一落,皎月嫵媚的身子緩緩退了出去。
待到外間沒了聲音,德貴這才低聲道:“老爺喚小的,可是有什麼吩咐。”
周圍一片寂靜,陰沉的天色下,顧敬昭的脣角勾起詭異的弧度,隨即語氣極爲平淡道:“聽聞最近大哥因爲大嫂和鈺哥兒睡不好,夜裡常常難眠,驚夢。”
說到這兒,顧敬昭沉吟了下,似乎斟酌了片刻,隨之繼續道:“我這得了些好的安神香,有催人入眠的奇效,你想個法子,將它送到三弟那去。”
原本平靜的德貴微微擡眸,從顧敬昭眼中知道,這香,只怕是不平凡。
果然,顧敬昭玩味般勾着幾不可察的笑,語氣輕緩道:“因着大哥世子的身份,三弟不是一向喜歡攀着長房,你這便給他一個獻殷勤的機會,相信三弟必然會好好把握,將這香送給大哥,好好受用。”
說到這兒,顧敬昭微微側身,神色漸漸變得嚴肅。
“記住,這香可不是從我們綏榮院出去的”
德貴垂下了眸子,心下已是明白,如今大房和二房因爲後宅之事已然失了信任,可一向散漫無所事事的三老爺就不同了,那三老爺的位置不上不下,從來不存在利益之爭,又是個軟和無用的性子,一向惟聽顧敬羲這個大哥的話,如今又一心撲在那個三月身上。
如今衆人皆知顧敬羲因爲長房的事睡不好,三老爺顧敬之得了這般安神的好香,自然會送上。
顧敬羲一向體貼下面的幾個兄弟,三老爺如此真誠的心意,顧敬羲自然不會回絕,就算是單純給三老爺這個親弟弟的臉面,也是會用上……
“小的記住了。”
不等顧敬昭提醒,德貴已然覆下眸子,應了話。
侍奉顧敬昭這麼多年,他很清楚,什麼時候該問,什麼該做。
顧敬昭聞言神情沒有絲毫的變化,只眸中隱隱浮動着什麼。
顧敬羲和謝氏一向夫妻情深,謝氏既然已然這般,他這愛妻如命的大哥,又怎麼能獨留呢。
顧敬昭脣角勾起滿意地笑,等到該去的人都去了,長房一個小小的丫頭,難道還能撐起半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