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女輕微地低呼不大不小地落入亭中,還未等人看過去,便有少女眸中閃着豔羨,隨即小心地指着顧硯齡的裙子道:“顧姑娘這身,可是京陵御貢織造的三色金?”
顧硯齡並未面露意外,反倒平淡而又不失禮節地微笑點頜,算是應了。
衆人皆了悟地看過來,眸中的光芒更加瀲灩了,反倒是王有珺微微有些怔楞,似乎並未明白其中的意思。
然而站在她身旁的一個粉裙少女見此,面上雖不顯,眸中卻已是淡淡露出些許鄙夷,啓脣間,話語卻是頗爲禮貌而體貼。
“三色金是金陵每年的御貢織物,乃是用赤金,青金,純銀的線一點一點勾勒紡織出來的,此刻倒不覺得,若是站在陽光下,便能映出一層一層的奇澤,光彩奪目,因而這三色金被世人稱爲寸錦寸金,是雲錦中最珍貴稀有的一種。”
這般好的料子,若放在旁人身上,只怕恨不得讓所有人都一睹風采,偏生人家顧家姑娘卻是在外面嚴嚴實實地裹了鶴氅,絲毫不顯露,可見,這些東西在人家眼中,已是尋常了。
顧硯齡眸中微凝笑意,從那粉裙少女驕傲得意的臉上一掠而過,並未多說什麼。
她很瞭解這些官宦女兒家的攀比之心,莫說是比衣裳,比首飾,便是比起那見識之心來,也是不遑相讓。
而她,只用在一旁看着這一出好戲罷了。
衆人一邊敬佩的看向那少女,一邊也瞧出,那少女雖是向衆人講解,卻是將臉朝向王有珺,很明顯,她們好歹還知道一些,而那王有珺似乎連“三色金”這三個字都從未聽說過般。
虧了還是許郡王氏出來的。
衆人心裡的彎彎繞繞雖然已百轉千回,面上卻是絲毫不顯什麼,獨獨眸中,卻是或多或少地帶着幾分譏諷和鄙夷。
終究,旁支的世家女哪裡比得上人家正經嫡支的。
哪怕是將再華麗的三色金,再珍貴的首飾放在她身上,也比不得人家自小養成的華然氣度。
可見有些東西,再如何去掩飾,也只是虛壯聲勢罷了。
感受到衆人漸漸異樣的目光,一向敏感多思的王有珺臉上頓時燒起來,幾乎不用手去探,她也知道此刻自己的臉頰上已是紅雲滿布。
此刻的她強自頂着所有人的目光,一雙手掩在袖子下,緊緊的攥住,讓自己不在衆人面前丟了最後的自尊和驕傲。
然而,世事好似總是喜歡反其道而行之般。
一個少女眸中幾不可察地跳過一絲玩弄,繼而啓脣道:“聽聞金陵與許郡靠的極近,走水路不過半個時辰罷?”
王有珺自然明白其話中之意,聞言臉色微微一白,隨即撐出得體的笑意,順而點了點頜:“早聞舅舅舅母們說金陵繁華如錦,只是家中嚴謹,一向不許我們女兒家輕易外出,未曾親眼一睹,的確是遺憾。”
王有珺想着這樣的回話既得體又大方,總會替她解了她不知這“三色金”圍,然而孰不知,這些話落在衆人耳中卻是更爲可笑。
王家旁支單薄,最繁盛的莫過於嫡系,王有珺口中的舅舅舅母自然指的是嫡系的那幾位老爺太太,可在場的人皆知,眼前的王有珺不過是個旁支女兒,因着父親早逝,這才隨了母親回了王家。哪裡能與人家嫡支的舅舅舅母親近?
更何況,在入王家府門前,王有珺隨着父母單立的小門小戶,哪裡談得上家風嚴謹,她口中的家裡自然說的也是如今嫡支的王家。
可王有珺在王家也不過才住了數月而已,倒是她們從小長於京陵,離金陵雖遠,卻比她一個居於許郡懂的多。
可見,見識少就是見識少,又何必拿這些所謂的小聰明出來,讓人一眼便能洞察出來,既拙劣,也更是顯得虛僞做作。(注:在這注明一下,王有珺的父母算是近親結婚,不過都屬於旁支。)
王有珺自然察覺出旁人目光中越發的異樣,讓她覺得自己好似被扒開了衣服,就那樣被人看透了一般,而她卻不知究竟是哪裡出了錯,手中緊緊攥着裙子,身子越來越僵,顯得越發侷促不安,幾乎忍不住想朝後退卻幾步。
這一切落在衆人眼中,更覺得小家子氣,幾乎一瞬間,她所有的缺憾都被生生扒開暴露在旁人的眼前,未留一點情面和尊嚴。
看着王有珺此刻的模樣,顧硯齡神色依舊平靜,只脣角微微一浮,語氣輕緩的替其解圍般說出一句話來。
“的確,總說金陵是金玉堆出來的富庶之地,不知何時能有幸一睹,也瞧瞧與我們京陵不過一字之差,到底有何不同。”
衆人見顧硯齡竟開口打圓場,自然極爲配合地笑了笑,隨即附和下去。
方纔的尷尬似乎因爲顧硯齡的一句話消散了,可卻又像是一根根青刺,狠狠紮在了王有珺的心底,越按越深,讓她隱隱覺得刺痛,似乎能夠感覺到鮮血淋漓。
她從未想過,她努力維持起來的驕傲與尊嚴,卻在一瞬間,化爲了灰燼,變成了所有人的笑料。
王有珺的指甲緊緊攥進手心的肉中,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個寄人籬下,看人眼色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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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日子,她已經過夠了!
顧硯齡與人說話間,淡淡睨了眼王有珺,脣角幾不可察的一浮。
京城裡的人都有着無數的心眼,以王有珺這般的性子,的確不適合,偏生她一心想融入進來,甚至想要站的更高。
那麼,她便不得不幫她認清現實了。
當衆人回到宴席上,由成貴妃親自開宴時,王有珺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可一頓飯下來,她卻是味同嚼蠟,未有絲毫興致。反倒是顧硯齡,似乎食慾比往常更好了幾分,吃態雖優雅,卻也將不少的美食下腹了。
如意看了眼身旁的顧硯齡,再淡淡睨了眼對面的王有珺,隨即湊到顧硯齡的耳畔悄悄道:“從前見了你和姨母,還有成娘娘,我倒覺得觀之便曉得王謝兩家的家風底蘊了,可如今瞧了對面那位王家姑娘,我卻絲毫看不出,她竟然就是成娘娘的表侄女。”
顧硯齡聞言手中的筷箸未頓,只脣角微微浮起,語氣淡而緩道:“或許是剛入京城,尚有些不適應罷。”
如意聽了這話,不贊同的搖了搖頭。
“這話也就騙騙旁人,有些東西是自小便養成,入了骨子的,哪裡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我看你不論是第一次隨姨母進宮,還是第二次獨自進宮,皆是進退有禮,何時失態過?反倒是母后與母妃,都一致的誇讚你去了。”
說到這兒,如意更靠近了幾分,話語也更壓低了幾分。
“成娘娘這個表侄女,我打第一眼遠遠瞧着,便不喜歡,方纔言語間,便更讓我篤定了。”
顧硯齡聞言脣角微微一揚,隨即偏頭道:“篤定什麼。”
如意見顧硯齡上了心,也故意沉吟了幾分,脣角嬌俏道:“更篤定,這個女兒家人不大,心思卻不小,雖說這京城裡的人都慣會掩飾,演起戲來絲毫不亞於戲臺上的,可做人終究真實些好,有時候虛張聲勢,反倒不自在,也更虛僞了些。”
聽到如意鞭辟入裡的分析,顧硯齡不知,若是叫王有珺聽到了該作何想。
可不得不說,如意的字字句句卻都是事實。
因爲在王家旁支的地位,又是寄人籬下,王有珺難免會心生自卑來,可偏偏因着自己絕好的容貌,和成貴妃送去的那些所謂的機會。
王有珺就越發努力去擺脫這些自卑,卻漸漸走入了另一個極端來。
前一世的宸皇貴妃王氏,一輩子最在乎的,大概就是身份給她帶來的尊嚴,兒子給她帶來的榮耀,她一生最痛恨的,便是旁人談及她在王家尷尬的地位。
她貪戀皇帝蕭衍給她的寵愛,住着最華麗的翊坤宮,把玩着最奢華的珍玩,穿戴着最奪目的衣飾,幾乎想將一切的榮光都展現在旁人眼前。
直至死,她想要的,也只是生前最華麗的貴妃裝扮,抱着那些冰冷而奪目的珠翠結束自己的生命。
那時的她以爲自己已經得到了世間最高貴,最得意的一切,孰不知,那些看似華麗的一切,更加彰顯出她內心極度的自卑,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
所以在前一世,她從未將那個所謂寵冠後宮的皇貴妃看在眼中過,她顧硯齡想要的是扶持家族的權力,而王有珺想要的,不過是虛無縹緲的奢華和聖寵罷了。
她與她,原本就沒有相交之處。
可王有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生出染指皇位的心思。
這也是她前世除掉她的唯一原因。
這一世,王有珺仍舊沒有改變,一切都按着原本的路線前進着,唯獨她,卻不再是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