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皇長孫的嫡長子晏清王誕下後,建恆帝當日便發下聖諭,不僅大赦天下,更於晏清王洗三日這天輟朝一日,親自與元皇后攜六宮一衆嬪妃,及皇親命婦前往毓慶宮參加洗三禮,洗三禮上,因着長孫妃顧氏需坐月子,無法出席,便由東宮的太子妃與皇長孫蕭譯一同招呼,當乳孃惠氏抱着小王爺進入大殿,衆人的目光便從惠氏手中那小小的嬰孩身上再也移不開。
人都說,富貴家的孩子是含着金湯匙出生,可眼前這個孩子,還未出生,便已註定是未來能坐擁天下的天子。
若說不眼熱,自是假的。
在十三尊娘娘的神像前,香案早已擺好,一個魚龍變化盆由衆人圍着放在案前,待到開始,便由帝后先朝盆中添了金銀錁子,六宮嬪妃及外命婦們則依次添盤,隨即便見鬢生銀髮的收生姥姥眉眼帶笑的上前,一邊唸唸有詞,一邊由着惠氏將小王爺小心放入盆中,洗浴畢,又由收生姥姥手捻翠蔥輕輕敲打身子,以取吉祥之意。
洗三禮畢,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謝氏便攜着妯娌秦氏,袁氏,還有以爲人婦的顧硯朝一同朝產房去探望長孫妃顧氏。
宮娥們方掀開簾子,便能感受到房內如春日一般的暖意,淡淡如霧的薄煙自綠釉狻猊香爐中冉冉升起,門窗雖閉着,卻因香爐內的金桂香而舒緩,並不覺得沉悶,屋內敞亮別緻,謝氏攜着秦氏她們由懷珠引着走進去。
越過兩層輕紗幔,便見一身形柔軟而豐腴,只穿了銀紅寢衣的年輕美婦人懶懶靠坐在垂着雙層鮫紗的雕龍鳳呈祥的紫檀牀上,左手肘支着一方軟枕,手中託着一盞碧翠青釉碗裝的補湯,右手輕輕攪了攪,熱氣裊繞,婦人的額間戴着雪狐毛嵌和闐暖玉的昭君套,脣角勾起懶散的弧度,似是在與身旁侍立的醅碧和絳朱笑說什麼,看起來頗爲自在。
此刻聞聲看過來,眸中頓時如飛鴻掠過,浮起一絲欣然與親近,隨手將那盞湯放到牀邊的小几上,脣角啓笑,喚了一聲“母親”。
“臣妾定國公府謝氏給長孫妃請安——”
眼看着謝氏恭敬地攜一衆人行下禮來,顧硯齡當即命醅碧親自扶了謝氏起身,隨即又轉而看向身後的人溫和道:“三嬸,四嬸,四妹妹快都請起吧。”
謝氏含笑順而起身,身後的秦氏一衆看了這才站起身來,無需顧硯齡吩咐,絳朱早已示意宮娥搬了幾張繡墩來,與醅碧伺候着謝氏一衆圍着顧硯齡坐下。
“這湯也趁熱飲了,莫爲我們耽擱了。”
謝氏眼眸落在那盞湯上,伸手斷了,眼看謝氏拿着絲帕的手攪了攪似是要親自喂,顧硯齡含笑接過道:“我都這般大了,若再叫母親喂便是要被阿諾笑了。”
謝氏聞言未說話,只笑着鬆開手,顧硯齡啜飲了幾口,便見宮娥們端了小几,奉了熱茶和點心上來。
“母親,三嬸,你們可都瞧見阿諾了?”
謝氏聞言與妯娌間一笑,隨即點頜道:“瞧見了,看着很招人喜歡,盡傳了你與長孫殿下的優點。”
“將來必是位俊朗又聰穎的小王爺——”
聽到秦氏的話,顧硯齡眸中勾起了幾分欣慰,明明高興,卻是笑着搖了搖頭道:“阿諾還那般小,一張小臉都還未長開,哪裡就那麼好看了,可見你們是在安我心。”
說着話,顧硯齡轉而看向了一直坐在秦氏身旁,含笑安靜的顧硯朝,打量間,不由出聲道:“四妹妹看着,如今也圓潤了些。”
顧硯朝聞言先是一愣,隨即雙頰飛起了紅雲,一旁的袁氏看了一眼抿嘴難掩欣然的秦氏,隨即出聲笑道:“長孫妃不知,朝姐兒如今也是兩個月的身子了。”
“哦?”
顧硯齡含笑看過去,當即對秦氏道:“那我便該向三嬸和四妹妹道喜纔是。”
秦氏與顧硯朝聞言皆含笑應了,下一刻,顧硯朝卻察覺到一雙手覆在自己的手上,雖然淡淡的,輕輕的,卻是讓人覺得親近,擡頭間,正是長姊顧硯齡那一雙溫和的笑眸。
“一直以來便聽說,你在尚書府極好,如今看你這般,我也算是放心了——”
聽得這番話,顧硯朝不由想到了從前姊妹之間這些年的陳年舊事,一時竟有些哽咽。
若非當年眼前的長姊寬容待她,邀她做她及笄禮的贊者,她如何能入得裕王妃的眼,嫁給瞭如今待她一心,又那般優秀的夫君,又如何能入得那般極好的書香之家,命中無憂。
“長姊——”
顧硯齡含笑間輕輕按了按顧硯朝的手,顧硯朝這才秉住了淚,下一刻,便見眼前人側首對醅碧道:“去將母親從前替我請的送子娘娘送與四妹妹,也保四妹妹日後母子順利。”
醅碧聞言當即應了下去,一旁的秦氏雖是喜,卻也該客氣的推拒着,謝氏見此這纔出聲道:“長孫妃一片心,就讓朝姐兒接了吧。”
待到秦氏與顧硯朝應下了,衆人說話間,謝氏輕輕拾起茶盞,方要飲茶,似是想到了什麼,眼眸幾不可察地擡了擡,看了眼眼前笑語溫柔的顧硯齡,躊躇了片刻,終究將茶盞落下,沒有說話。
雖是細微的舉動,顧硯齡卻是收入了眼底,側首看了眼絳朱,絳朱當即領悟地命伺候在旁的宮娥們退了下去。
待到屋內寂靜之時,就連秦氏也不再說話,顧硯齡轉而看向謝氏,便見謝氏恰好也看了過來,四目相對間,謝氏這才低聲說出話來。
“嫁入長寧侯府的顧硯錦,時日無多了。”
話音淡淡落下,散入空中。
聞聲的顧硯齡尚有些驚詫,待到緩緩想來,眸中的驚色也漸漸淡然褪去了。
對於顧硯齡眸中的變化,謝氏心中瞭然,語中也未曾有遮掩之意,緩緩出聲道:“原本年前便知顧硯錦有了身孕,只是除夕夜卻是小產,孩子沒了,顧硯錦的身子原本弱,因此落下了病根兒,日後再想要孩子也是無望了,聽跟過去的丫頭言,自孩子沒了後,顧硯錦便有些精神恍惚,連人也認不全了,前夜裡睡醒嘔了血,大夫看了後便叫長寧侯府準備壽木了。”
說到這裡,謝氏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衆人都默契地沒有說話,便是連半點情緒也沒有。
正值芳華的年紀,卻已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前一世與這一世,她顧硯齡與顧硯錦的人生,逆轉了太多。
到了如今,經歷了這麼多,從前在定國公府內宅的一切算計與恩怨都早已被壓入箱底,落下了一層灰,塵封在了腦海中一般。
對於顧硯錦,若說原諒,只怕她當真未有那般的氣度。
可若說恨,似乎也談不上了。
“那日隨你祖母去了長寧侯府,我們臨走時她便只說了一句——”
聽到此,顧硯齡便知道,這纔是話匣打開的原因。
“她想見你。”
乍然聽到這句話,似乎有些可笑。
可笑着笑着,卻又淡然了。
鬥了兩世,未想到臨了,顧硯錦想見的竟會是她。
“原本你方生了小王爺,不宜前去,但如今你有你自己的想法,我便也未曾瞞你,一切,便看你自己。”
眼見謝氏如此說話,顧硯齡脣角含着溫柔的笑,點了點頜道:“阿九記得了。”
一時之間,氣氛似乎有些低沉了,謝氏不想影響了顧硯齡的心情,因而感慨般含笑嘆息道:“如今也算是喜事連連了,眼看着因你生下了晏清王大赦天下,得以讓知晚的父親出了詔獄,父女同聚,前幾日陛下又爲綺陽郡主和韓指揮使賜婚,可見今年必是個吉祥年。”
聽得謝氏的話,顧硯齡含笑應了,嘴上雖未說,可與謝氏於心底都早有思量。
如今於顧家而言,抑或是謝家而言,喜自然是有,可這喜後,卻也透着讓人不得不擔心的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