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了一圈以後,一切好似回到原點,蘇顏緩緩提了一口氣,將香爐蓋輕手掩上,鼻底的那一抹檀香味過了許久才稍遠一些。
玄心殿的寂靜好似凝固的寒冰,帶來沁骨的寒涼,
回到牀榻旁坐好,垂目打量着處於昏迷狀態的帝君,擱在牀邊的手指不自覺敲擊起來,節奏輕緩,那是在思索時不經意的動作。
她覺得自己必須要就此時的狀況得出個結論來。
蘇顏並非愚笨之人,平日裡雖略顯迷糊,卻不過是因她心思單純,又不樂意動腦筋,再加上她身邊總有一幫精明人在,就更顯不出她的精明來,若說她是那種遇到複雜事件便會失去判斷力的迷糊女君,那是萬萬不妥當的。這天上與她交好的仙也有那麼幾個,都知曉她小事雖然迷糊,大事上可清明着呢,迴雪陣的這件事雖有一些曲折,卻不至於將她的腦子真的攪成一鍋漿糊。
她覺着,帝君在,那自然好,帝君不在,她也未必會放任自己給困死在這樣的迷局裡。
坐了半盞茶的功夫,在腦海中略略理了理,就理出一條清晰的線來。
這件事本與舒玄無關,充其量不過是玄鴆爐的算計。玄鴆爐是百日蓮瓣所化,如今它想要借回雪陣爲自己當年鑄下的過錯作一些小小的修正,這一修正大致包括青玄帝君扶蘇及司戰神君葉卿華的歸位,拋去與扶蘇的那些個私情,此事其實與她蘇顏沒有半兩銀子的關係,之所以會牽連她進去,怕是全都源於那個舒玄。
她本以爲舒玄不過是在星晷中待得閒悶無聊,纔來這裡打醬油的,卻在聽他說了那個故事之後略略察覺出,事到如今,此魔君怕是沒有打醬油的閒心。
在遠古時代,他是與天同壽的海神,四海將他奉爲至尊,皆向他朝貢,他帶着睥睨衆生的傲氣降世,卻冷酷又無情。其神力傳承自混沌天神,無邊亦無際,爲了抑制這一神力,天神在創造他時,令他無情無思無感無念,卻未曾料到萬物皆自虛空而生,這巨大的空虛,正是鑄就破壞與背叛之神的容器。
膨脹的空虛使他沉默使他寡言,亦使他內心翻騰着攪亂一切的念頭。
於是有了後來的邪神。
邪神的傳說略去不表,只提一提它的結局:衆神集中力量將邪神玄冥封印在北海花犯石上,由四海水君之力維繫封印石的穩固,自此而後,這世上再無海神玄冥這個名字。
那已經是必須要以萬年來計算的漫長歲月,天地安穩了無數輪迴,誰也未曾料到,花犯石下的那個孤獨的神明還會再次醒來。
他想醒便醒了,又有誰可以攔他。
這一次,他的名字是舒玄。一個只知自己姓名,不知自己來自何方,歸去何處的單薄少年。那個時候的他還是乾淨又純粹的。
沒有人知道他是何時恢復海神玄冥的神識的,這點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愛上了一個喚作晚春的姑娘,那個姑娘卻間接因他而死,於是事情便有一些悲劇:他害了她,然後後了悔,後悔到不惜自毀形神也要向她表示懺悔,甚至直到今天都一直想要她再回到自己身邊來。
蘇顏想,這本來是個悲情故事,卻在故事的男主角萬年如一日的執念的影響下,變成了她這個看客的苦情戲——舒玄知道迴雪陣有修正的力量,所以才處心積慮地混入陣中來,並且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讓這個夢境受制於他,他引蘇顏入夢,是因爲他認定她的體內有他愛的那個姑娘的靈魂,於是他想要通過這個迷陣做的,便是殺掉她,從而喚醒她體內沉睡的另外一個人。
這個夢境的破解之法,大致便在於阻止百日蓮開花。
七萬多年以前,這件事是晚春做的,如今既然是她代替了晚春,自然也該由她來做。
蘇顏無比悲痛地想,此時的她若喊聲冤,這天若只是下場大雪怕是還不夠意思,怎麼着也得下場冰雹,將這個世界給砸個窟窿來吧,畢竟,她的一切不幸,竟然都只源於那個喚作舒玄的魔君眼神不好,青天白日地將她給錯認成八竿子打不着的另外一個人。
唔,人都說天降橫禍,說實話,以往的她還是挺樂意看那些被橫禍撞上的人與命運抗爭的大戲的,看得開心時,風涼話也沒有少說,如今風水輪流轉,自己也轉到了被橫禍看上的位置,心裡瑟瑟地只有一句話——這倒黴催的。
在心裡謝過舒玄的八輩祖宗給自己這樣一個與命運抗爭的機會之後,蘇顏瞅了瞅榻上睡着的青年,眉頭皺了一皺。
照理說,舒玄應該早算計過,知道帝君一定會入夢來尋她,甚至知道帝君會在最後關頭替她赴死,大致帝君是覺得,只要他破了這個陣,她便能安全回到原來的世界,不管她身上會發生什麼,都一定會出去。
其實方纔蘇顏在雲頭上有一瞬間也以爲自己要回去了,雖然不知她身上會發生什麼變化,她一定會回去,卻未曾料到,自己會面臨這樣一種狀況。
她沒有回到她該在的時空,而是回到了不久之前——那時她方從玉清境回到九重天,無意間得知紫微帝君歷劫昏迷,便在某種複雜的情緒的牽引下,跑去紫微宮瞧他的病容……
難道,這是舒玄的又一個陰謀?
這個念頭方蹦出來,便被她搖頭否定,舒玄雖無聊,應該還沒有無聊到這種地步吧。
而且,她又隱約覺着,帝君他一世從容,如今竟做出這麼沒有謀略的事,着實有失他老人家的仙格,仔細想想,也不大似他日常的行事方式。可是一考慮到帝君對自己的心思,便暗自道“關心則亂”,在感情的事上,帝君怕也不能免俗,想到這裡,便收起了疑念,將帝君更加崇拜一番。
一想到帝君有可能是犧牲自己只爲成全她的安穩,就覺得自己以前對帝君的誤會是多麼深啊,不由得爲自己的膚淺感到深深的自責,同時又爲現在這不明不白的狀況感到不安。
她的直覺告訴她,無論怎麼說,此刻的狀況都過於古怪。
她仍舊在,沒有死也沒有少什麼,隨手化了副銅鏡出來,正兒八經地瞧了瞧自己的容貌,仍舊是眉目間略帶冷淡的少女容顏,絲毫不見有變成晚春的跡象,這麼說舒玄的陰謀並沒有得逞罷,她覺得自己原本便料到了這一點——喏,她本就是蘇顏,怎會輕易變成另一個人?
就這樣,半分得意,半分卻又莫名。
她莫名地是,不光她在,連帝君都在,然而帝君在是在,卻並沒有醒來的跡象——要不再等等?
這樣打定了主意的蘇顏,又坐了一會兒,覺得也沒有別的主意可想,便默默地在錦被下找到帝君的手握住,側頭伏至牀邊,嘆口氣的當兒,眼睛忽然因視線中忽然闖入的物件亮了亮。
原來,從這個角度,剛巧能看到距牀不遠安放着的那盆巨大的植物,那植物瞧着有一些眼熟,保持那個伏在牀上的姿勢又仔細瞧了瞧,瞧清之後忽然一個激靈坐起了身子。
那植物不是別的,正是優鉢曇花。
她幾天前還見過,不會認錯。
走到那株曇花前站好,心道,怪不得方纔總覺得有股檀香味,原來是出在它身上。
若她對優鉢曇花的記憶沒有錯的話,她大致知道自己和帝君爲什麼會在這裡了。
她記得,優鉢曇花每三千年一開,每次盛開都只一夜,花期之短令人咋舌,因此世人才會以曇花一現來比喻稍縱即逝之物,可是在幾天之內,她在不同的時點,所見到的優鉢曇花,都是盛放的樣子……這,其實是沒有道理的。
蘇顏摸着下巴,靜思了片刻。
迴雪陣中充滿變數,就如同大千世界並非一成不變一般,萬事萬物也時刻都有改易,然而即便如此,在萬千變數之中,卻總有不易之物。她不是念佛不輟之人,卻記得師尊常掛嘴邊的一句話:人心不易,萬物皆有定。
如同這株佛界的聖花一般,她與帝君的心思,其實從來都沒有變過。
舒玄的失誤,應該出在這盆優鉢曇花身上。
他定然是沒有想到,在七萬多年前,玄心湖的百日蓮開之日,竟也是這株優鉢曇花的花期,優鉢曇花的盛放關係着一件大事因緣,小小一株花雖不能救人於水火,卻能將那件因緣的兩端牽繫在一起。
若她猜的不錯,她應該是在優鉢曇花盛放的那一日與帝君重遇的,而如今,這株花便將他們送回那個時候。
帝君大致早有打算,纔會故意裝作着了舒玄的道——若將回雪陣看做一個迷宮,那麼所有通往終點的路線怕是都處於舒玄的控制下,與他硬碰硬是不划算的,如今帝君巧妙地借了這株花的力量重新開了一條路出來,這條路並不通向舒玄的終點,而是通向她與他的開端。
至於如何利用這個開端,帝君將決定的權利交給了她。
立在那盆枝頭卷雪的花株前,白袍的清麗少女握了握有些汗溼的手心,心卻莫名其妙地安下來,她的面上鋪展開一大片寂靜,如同荒村古廟裡的一寸斜陽。
“來人。”她忽然轉身,這般開口。
話音剛落,便有宮娥自一側的帷幔後轉出來應她:“仙子有何吩咐?”
蘇顏望着那名宮娥,表情嚴肅,道:“將你家君上此番受劫的情況,詳細說給我聽聽。”又道,“將你知道的,全部說上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