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的好,樑子易結不易解,縱使一方始終沒有什麼幹勁,日子久了,卻也挨不過另一方胡攪蠻纏,最後只得捨命陪君子。
沒有幹勁的一方自然是蘇顏,胡攪蠻纏的一方則是司塵了。當時,託了司塵的洪福,蘇顏的學塾生活無比充實,充實地就連做夢,都出於一種隨時可以跳起來躲避暗算的興奮狀態。
其實她也不甚明白,爲何這天狼族的少爺會對她這樣一個看上去天然無害的小丫頭事事刁難,時時針鋒相對,每每都要爭個高低。
像他這個年紀的少年有個好勝心其實也無可厚非,可是問題的關鍵在於,贏了她他難道覺得很光彩不成?在“我扔出的石子比你的多打了幾個水漂”這樣的事情上贏了她很光彩嗎?
還有,他至於整日哼着小曲鄙夷她的丸子頭嗎,誰叫她有個只會扎丸子頭的爹爹呢,他嘲笑也該去嘲笑爹爹的手藝,幹嘛針對她呢?
蘇顏百思不得其解,只當是司塵中了邪,中了邪的人辦一些中了邪的事,倒是挺合適,這樣一想,心裡便舒服許多。
再加上她的忍功了得,司塵得罪她的那些事情倒是沒有什麼忍不得的,忍字頭上一把刀,忍的多了,便也覺得那懸在頭頂的刀無甚值當顧慮的,忍得久了,對於那些尋常人忍不得的事,倒也能忍的來。
蘇顏一度覺得自己很有大丈夫風範,心想自己若是託生個男子,將來說不定能建個功立個業,可惜了此生註定是個小女子,又是個性情頗爲甘於現狀的小女子,讀書也不上心,便也並未生出“巾幗不讓鬚眉”的志向,更沒能如願生出仙家兒女雲淡風輕的嚮往,說到底,她都是個喜歡熱鬧的仙,平日裡最常生的夢,便是哪一日下了界去,去看一看那芸芸衆生,去瞧一瞧那紅塵萬丈。
可惜了可惜,天君一條簡短的敕命,便註定了所有仙人都有下凡塵歷練的機會,唯獨她此生都無——誰讓她是個禍害來着。
司塵不知從哪裡知道她的志向,果真對她表現出了無上的鄙夷——這是自然而然的,他似乎瞧不上她的一切,瞧不上她的長相,說她瘦瘦小小,發育不良,瞧不上她的聲音,說她說話咿咿呀呀口齒不清,聽了就心煩,還瞧不上她種在學塾後院的那些花花草草,說它們不開花時病懨懨的,開了花又俗氣的很,污了他金貴的眼。
蘇顏有一日忍不住問他:“你既然如此討厭我,怎麼不離我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豈不更好?”
司塵被這個問題問得噎了噎,似乎是爲自己沒有想到這個主意而感到了羞愧,臉微微泛紅,看到蘇顏探尋的目光,更是惱羞成怒:“我是討厭你,你難道不討厭我嗎?”
蘇顏點點頭,道:“嗯,我自然也討厭你。”
“你……你竟敢……”
“只許你討厭我,我不能討厭你嗎?”
司塵似乎有些氣急敗壞,卻隨即恢復了鎮定,陰沉道:“這不就結了,既然你討厭我,看到我自然要心煩,爲了讓你無時無刻不心煩,我便無時無刻不在你身邊晃悠……”說着湊到她耳邊,低低道,“誰叫我討厭你呢,阿顏。”
聽了少年的話,叫做蘇顏的小姑娘不由感到一陣惡寒,打了個寒噤,退後好幾步,然後看到少年得逞一般,頗爲快意地揚長而去,走一半不忘將擋路的石子踢上一腳,只聽咕嚕嚕幾聲,石子滾入一旁池塘,發出輕微的落水聲。
“這傢伙真是越來越扭曲了……”蘇顏終於扯一扯嘴角,做了這樣的總結。
其實她並不曉得,少年在轉身時就後了悔,剛剛明明沒有打算說那些狠話的,可怎麼就沒有控制住呢,轉念又想到這丫頭竟然毫不猶豫就說她也討厭他,便恨得牙癢癢,只有他可以討厭她,她怎麼可以討厭他呢?而且他明明,明明……
明明有那麼一點喜歡她呢。
關於司塵喜歡蘇顏的傳言在學塾裡肆虐開來,已是好幾個月後,不知是某個神經敏銳者嗅出了他二人之間的姦情,還是某個喜歡八卦趣聞者本着可嘉的八卦精神散佈了小道消息,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陣空穴吹來的風迅速吹入少年仙人們那少年少女心尚未泯滅的心底。
至於如何得出司塵這小子絕對看上蘇顏那丫頭了這個結論的,少年仙人們這般總結——畢竟司塵那小子平日裡高傲的很,看人都用不上正眼,一張俊臉上除了輕蔑以外少有別的表情,與人說話也少有上篇大論的,可是對蘇顏卻不一樣呢。雖然仍是一副欠抽的傲慢模樣,可是至少眼裡是帶着笑意的——雖然也有可能是錯覺——說起話來表情不也生動許多嗎?
除了這些憑空揣測外,有人還曾看到過這樣一幕。
教書先生文華星君喜歡荷香,天權宮內便四處皆有荷塘,當時他們上課的地方位於整座宮室的最裡端,一出門便是一座荷塘,塘上架一座橋,橋的設計有一些小家子氣,並肩只可走下兩人,體型稍胖一些,怕是都無法並肩而行,因此若有人於此處迎面撞上,必須有一方稍往旁邊讓一讓纔可不碰到對方衣襟而順利通行。
那一日,便有人看到蘇顏和司塵這對冤家在這座橋上不期而遇。
其實,過橋並不難,尤其是在兩人都是瘦小的少年的情況下,可是如今偏偏有一方是個心理扭曲的變態,這就有些難辦。
丸子頭的姑娘一看到玄袍的少年迎面而來,便極爲自然地讓出一側來給他通行,心道自己不愧是個極具謙讓精神的好姑娘,誰料對方偏不領情,眉毛一挑,來了一句:“過不去。”
蘇顏忍住不滿,擡腳再往旁邊讓一讓,橋下水光盪漾,幾隻錦鯉自荷葉下浮出水面,似在好奇窺探。
少年提高一個聲調,仍舊道:“還是過不去。”
蘇顏再忍,眼角卻不經意抽了抽,再給他讓路,她可要讓到水裡了,於是擡眸道:“司塵,其實你沒有你想象中那麼胖的,你努力努力還是可以過得去的。”又補道,“要不你縮一縮,將身上肥肉縮回去試試?”
只見少年的面色驀地一沉,瞬間變得難看極了,蘇顏嘆了句,此人變臉還是那麼快,真叫人歎爲觀止。
正嘖嘖不止,就聽到少年惡狠狠道:“都說了過不去,你是聾了還是傻了,還不退回去,給我讓路!”語氣很是理所應當。
讓她退回去,蘇顏自然不大樂意,然而斟酌了一陣,終是讓步道:“哦。”說着便真的轉了身,往後退去。
忍字頭上一把刀,我接着忍。
誰料剛退了幾步,就聽到身後少年的聲音有些氣急敗壞地追過來:“喂,丸子頭,叫你退你還真退,你到底有沒有骨氣啊,你個軟骨頭!”
蘇顏頓住腳步,回頭盯着他,眼裡有不滿,卻收斂着,道:“我爹爹說了,骨氣這東西是要分場合的。正常情況下自然該有骨氣,可是特殊情況,卻要掂量掂量。”
她這個特殊情況,自然是指當前情況。
司塵琢磨不透,忍不住問:“什麼特殊情況?”
蘇顏扯個笑給他,認真道:“自然是對方不講理的情況。”
司塵心高氣傲,哪裡受得了旁人這般評價,尤其這個旁人還是他心儀的姑娘,當即就不樂意了,惡聲道:“我哪裡不講理了?你給我說清楚!”
蘇顏道:“你哪裡講理了?如果你說得清楚,那我也說的清楚。”
司塵又被噎一口,立馬徹徹底底地變了臉色:“哼,伶牙俐齒的丫頭最討人厭!”
蘇顏隨口接道:“可是你不覺得,心胸狹隘的小子也挺討人厭的嗎。”
一張麪皮沒地方放,少年的臉霎時憋得通紅,再不濟也是天狼族的大少爺,平日裡受人尊敬慣了,被人追捧也慣了,哪裡受過這樣的評判,尤其還是受這樣一個個子比他小,地位比他低的小姑娘的評判,當即就握了拳頭,忍了許久才忍住出手打人的衝動。
“你竟敢!”竟敢這麼詆譭我!
蘇顏看到他目露兇光,手攥成拳頭舉了起來,還以爲這下可慘了,都說天狼族武勇善戰,性格又急又衝,自己這下子鐵定要捱上一拳才能消他火氣吧,慌忙閉上眼睛,覺悟都做好了,卻遲遲沒等來預想中的暴力。
睜眼時,卻看到少年正盯緊她,神色很複雜,震怒中夾雜些無奈,無奈中又有一些悲傷,悲傷裡卻有些狠戾,他放下拳頭,問了她一句:“你真就這麼討厭我嗎?”
蘇顏下意識就點頭,看到少年瞳孔緊了緊,神色卻旋即恢復常態,仍舊是那樣一副目中無人的高傲模樣,只聽他語氣生硬地道:“如此最好!”又道,“我不妨提醒你一句,日後也千萬別喜歡上我,喜歡上我就不好玩了。”又接着道,“這世上可沒有被討厭的人喜歡上更噁心的事了,丸子頭,日後見了本少爺記得繞着走,否則你死定了。”
說着將蘇顏往旁邊一推,就那樣徑直過了橋,往前方走去。
蘇顏傻愣在那裡。
啥……他剛剛說的啥?
其實她那時年紀小,對於他口中的喜歡沒有什麼概念,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就是他們兩個人絕對成不了朋友,還註定了要勢不兩立。
所以說,男孩的心思你別猜……
自那以後,司塵果真再也不理會蘇顏了,就算迎面碰見,除了極少時候會自鼻孔裡輕哼一聲,大部分情況下都對她視若無睹,蘇顏也樂得個清靜,覺得又恢復了以前的愜意生活,這樣很好。
直到有一天她無意中聽說,有人在學塾裡開了賭局,賭的是她與司塵究竟喜不喜歡對方,她才終於明白這些日子司塵爲什麼總是避着她了。
原來,原來司塵以爲她喜歡他,覺得噁心了,所以才眼不見心不煩,這這……這也太傷自尊了吧!
“我壓他不喜歡我。”蘇顏咬了咬牙,將一顆珠子壓在了賭桌的左邊。
這賭,她贏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