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十八年,陽春三月,和風暖煦,萬物爭春。
四位少年在任家的書房裡,研習着各類陶書、布文、骨卷。
爲首的,是當今任城城主任綽的長子,任芒。其貌氣宇軒昂,其性溫恭儉讓,時常有人贊他,說他有任城太祖之風範。因他年歲稍長,故一邊自己讀書,一邊還需給三位弟弟妹妹們答疑解惑。另外三位,分別是任綽的獨女任艾、義子風梭與三商城主的嫡子,子冥。
其中風梭,總是有很多疑問,時常纏着任芒不停追問。任芒也總是無奈道:“梭兒是一定要把爲兄問到也不知其詳,才肯罷休的,哥哥我都沒法看自己要看的書了。”
只見那風梭雖神情呆滯,卻目若朗星,雖音色木訥,卻鏗鏘有力道:“風後助黃帝制出了指南車之後,在那漫天的大霧中行軍,最終尋獲到了蚩尤前軍,從而發動突襲將其擊潰。每讀到此處,我都甚是不解。爲何指南車永遠都指着南方,不是東西北方呢?”
任芒兩手凌空比劃道:“那指南車雖然形狀如車,但它的奧妙,主要是因爲車中藏有指南石。而指南石上浮有一枚鐵質之針,它常指向南方,所以指南車常指向南方也。至於指南石上之針爲何只指向南方,哥哥我也不知道了,我也從未見過指南石。倒是子冥,他自幼生長於三商,世間稀奇之物應該都見識過不少,不知子冥可曾見過此物?”
四人當中最小的就是子冥。生得面如冠玉、儀表堂堂,他應聲答道:“我的確知曉此物,還曾細細把玩過。那指南石,色澤青灰,能吸附鐵石、鐵杵、鐵針等鐵質之物。而石與石之間,兩兩相交,或引或斥,十分有趣。但你問的是,指南車爲什麼只指向南方。其中的原理,我也一頭霧水,細思過後也實在是捉摸不透。”
風梭聽完連忙道:“再過些時日,便是父親的五十大壽了,正不知該送何物給父親。父親最近常常因爲公務,去往空桑以南,跋涉於【三苗】的照葉森林之路,恐有諸多不便。若獲此物,贈之父親于山林中辨乎方位,應當是極好的。”
“那我們即刻就動身,去東商城看看吧!”
三人順着聲音,齊齊看向原本睡眼惺忪,突然興高采烈的任艾。
“每到讀書,你就瞌睡連連;一到遊玩,你便生龍活虎。爾後,父親若再考你,你又一問三不知,我又該如何向父親交代。”
“哥哥、哥哥最好了!爹爹從來都不會責罰我們的,最多說哥哥管教不嚴,哥哥隨便應承幾句就能把他打發了,每次不都是這樣麼!”任艾挽起了任芒的手臂,撅起嘴,嬉笑撒嬌道。
任芒見她這嬉皮笑臉的樣子,憂悶道:“唉!你總是這樣,我是真的拿你沒辦法!你可知曉,現下【九昊】各族家的正妃,誰還不知道你任艾的名號了。都說你不學五術、不曉五音、不辨五紡、不識五穀,已然臭名昭著。父親已委人四處說媒,至今尚未有人肯上門提親,哥哥也犯愁了,真不知你能嫁與何家郎君。”
子冥捂嘴輕輕笑出聲來:“艾姐姐相貌倒是出衆,只可惜……”
任艾即刻撇開任芒,雙手叉腰似是嗔怒道:“怎麼就犯愁了?怎麼就可惜了?爹爹那天不是說了麼,‘你若嫁不出去,就不嫁了,在任城也能好好過下去。再過兩年實在不行的話,看能不能跟你風梭弟弟商量一下,讓他娶了你吧。’我覺得爹爹說的沒錯,風梭就挺好的,要我嫁給他也行啊!倘若來提親的人都比不上風梭,我纔不會嫁過去呢!”
子冥輕聲嘀咕道:“爲何我聽到的原話是,‘讓風梭委屈一下,興許能娶了你’。”
任艾聽罷,正要伸手打子冥,子冥急忙躲閃到了風梭身後。於是,任艾質問風梭道:“風梭,你倒是說說看,我要是真嫁給你,你委屈麼?”
風梭呆頭呆腦地注視着任艾。她明眸皓齒,眉清目秀,發如垂柳,窈窕多姿。任芒長任艾兩歲,任艾又長自己兩歲。自幼一同生活,一同讀書,一同練武,一同出遊各地,一起結識了不少好友。且任艾時常都很照顧自己,餓則分食,病則在側,無微不至。雖然大家都知道,彼此並非真正的血親。但家中凡事從不避諱,從不隱瞞,從未有過親疏之分,皆如至親相待。自己也從未思索過婚娶之事,此刻任艾卻試言要嫁與自己。回憶起兩人點點滴滴、過往種種,一時間不覺已面紅耳赤,心不停撲通亂跳,半天都憋不出一個字來。
“都是胡鬧!父親有時說話,也確實是不着邊際的……都怪爲兄我沒有帶好頭,沒有早些婚娶。不過應該也快了,年內必將迎你們嫂嫂過門,接下來,就輪到你們了。”
任艾樂不可支大笑起來:“哈哈,家裡要多個嫂嫂咯!要更加熱鬧了!到底是易姐姐還是姬姐姐呢?兩位姐姐,好像都是溫柔賢惠型的,看上去也都挺好,好像還都對哥哥有意。沒準,她們兩個會一起嫁過來呢!”
任芒倏的一陣臉紅,急忙羞澀呵止道:“你可別再胡說八道了,壞了人家姑娘名聲!大家都是【九昊】宗親,婚娶之事,全由父親定奪!不說這個了!梭兒方纔提到父親大壽,我也覺得是時候該準備禮物了,我們乾脆一起去東商城看看吧,興許能挑選到不錯的禮物。”
子冥拍着胸脯道:“哥哥姐姐們放心,我一定讓大姐把最好的商物都拿出來,供大家任意挑選!我來到任城,跟大家一起學習了三個多月了,連年都是在任城過的,我也很是想念大姐了,正好去與她見上一面。”
“好嘞!東商本就近在咫尺,咱此行就不喚車馬了,來比試一下誰的輕功更好吧。誰最晚抵達,誰就請大家吃桃花糕!”說罷,任艾風火出門,縱身躍起,已飛奔而去,再無蹤影。
所剩三人面面相覷,相顧片刻後,子冥道:“我三商曆來以身法、輕功聞名於世。既然要比試,當下剛好切磋一番,小弟必不遜於二位哥哥。艾姐姐已然先行一步,咱們也趕緊動身吧。”
子冥的輕功着實要略勝一籌。任芒幾經追趕,總是與他差着半個身位。而任芒見到身後的風梭,離大家已經越來越遠,不忍心他過於落後,於是放慢了腳步,伴其同行。直到兩人一同都再難以望見子冥之項背。
風梭傾慕道:“子冥真是厲害阿。艾姐姐雖然輕功歷來不錯,還搶先出發,不過子冥一會就能趕上了吧。”
任芒亦欣然讚許道:“今次無疑是子冥第一了,他的【燕返經緯】,確實練得爐火純青了。不過,這還不是他們三商的絕學。”
風梭問道:“是【九天玄步】嗎?我曾見【握奇經】殘篇裡提到過,芒哥哥可有親眼見過?”
任芒淺淺一笑,回味道:“四年前,爲兄正是你這年歲的時候,父親攜我一起參加了當年的會稽會盟。就是那回端午時分,給你和艾兒帶回一盒幼蠶的那次。當次比武論道之時,與我交手的,正是子冥的大姐,她使的正是那【九天玄步】。當時的我,甚至沒能和她真正對過招,就被她擊敗了,實在是行蹤飄忽,神出鬼沒阿。哈哈,有機會的話,真想再找她討教一次。”
風梭若有所思,又問道:“爲什麼沒能對上招呢,是速度太快了麼?”
任芒答道:“子冥的【燕返經緯】,以手爲翼,以腳法見長,他的軌跡尚可窺見、預見。而那【九天玄步】,既快,又詭異,找不到任何身法規律。最後,她更是擊敗了所有對手,成爲了當年的第一。她的名字,也和那些歷屆第一的先輩一樣,永遠地刻在了【禹王石】上。期間,僅【北極】幽城的玄疆,擊中過她幾次。許是近些年,三商與【北極】較爲交好、相互特別瞭解的緣故吧。畢竟,他們姐弟三人的名字,就是取自【北極】都城天櫃城之下的三屬城之名。也怪我當時學藝不精,我們任家的【金烏十式】,可是少昊帝姬玄霄所創,集世間武學大成,是不輸於任何別家絕學的。你看,艾兒的輕功,就學得比我們都好。只要我們勤學苦練其中法門,定然輕功也能跟他們一樣好的。”
風梭不禁開始浮想聯翩,腳步不自覺地更放慢了一些,任芒依然配合着風梭的步調。風梭似是詢問,似是自話自說道:“據統觀多部典籍中記載,顓頊帝西伐【崑崙】之前,西邊的【崑崙】、【獯鬻】與我們東邦【九昊】,三邦各有所長,併爲天下武學之最。之後,除了禹王、啓王在世時,世人難以與其爭鋒外,【九昊】應當一直都是武學最頂峰。【九昊】集太昊伏羲、神農、風後、炎帝、蚩尤、少昊姬玄霄、帝夋、羲和、祝融重黎、皋陶、后稷、契、大羿等衆先祖、先賢之精粹,廣博而精深,詭變而精巧。有着【九天玄步】的子冥家的三商,也是我們【九昊】之一;代夏的夷因、夷穹兄弟,也出自我們【九昊】的夷城;當今的寒後,亦是出自我們【九昊】的寒城;而【九昊】九城中之最,又當屬我們任城和宗主姬家的桑城了。”
任芒輕輕拍了拍風梭的肩膀道:“子冥其實已經算得上是非常好學之人了,但這點,他也比不過你。你善讀且好問,每每都有自己獨到思慮與領悟。每當想到有你這麼個好弟弟,我都甚覺欣慰。我再補充一下,那南邦【三苗】,亦出自我們【九昊】,他們的先祖原本也是我們【九昊】之一。但他們的路數大多剛勁而嚚猾,凌厲而陰狠,傳承到今日,已然自成一派,亦可與【九昊】旗鼓相當了。而那更南方的【於莬】、西方的【三危】和【蜀】、北方的【北極】,也都各有千秋各有所長,也都不可小覷。”
風梭忽略帶懇求道:“除夕之夜時,父親曾說道,今年的會稽會盟,他就不去了,由哥哥代表任城前往。四年一度的會稽會盟,機會難得,哥哥可定要帶我同去,我很想好好見識一下天下各邦的武學。”
任芒摸了一把風梭腦後道:“爲兄怎會不知你這秉性呢,最初就決定帶你一同前去了,把你和艾兒都帶上。不過按規定,一城最多隻能派一人登臺比試,你倆自己商量好誰上場就行了。既然你是我弟弟,終有一天,爲兄亦不再親身赴盟,將由你代表任城前去,梭兒可要多刻苦用功了。”
二人暢談間,已過兩山一水一林,已見大道。大道的另端,遠遠能看見有四人展開了陣勢,正要搏鬥。
“不好!許是艾兒和冥兒沿途招惹到什麼人了!”任芒頃刻提速,飛奔至四人跟前。“快快停手,莫要動武!”
一方二人,正是任艾和子冥。另一方,一男一女,皆頭戴牛角,身着虎皮豹衣,胸前掛着獸齒銀飾,雙腳都穿着一雙木屐。
那男子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認出了來者是任芒,跋扈喧囂道:“我道是誰呢,原來你們是【九昊】有任氏的任城子弟。難怪這麼橫衝直撞,沒大沒小的。”
任艾聞言正要回嘴駁斥,任芒示意打住,拱手以禮相待道:“光兄,別來無恙,不知道舍弟舍妹何處開罪了二位?”
一旁的女子聞言,昂首不屑道:“怎麼,你就識得祝融光,不知老孃是誰?你家這兩個小兔崽子,在這大道之上揚塵漫天,還衝撞於我。老孃逮其以訓,卻油腔滑調、不服管教,可有這般道理?看來這有任氏門風,如那傳聞一般,自古便是如此不堪了。”
任芒見其言行非同一般,亦對她拱手道:“任芒雖然與姐姐未曾謀面,然未能招呼問候,確有不周之處。既然姐姐乃是【三苗】中人,想必是名滿天下的,黎照或黎琰二位姐姐之一吧,久仰久仰。舍弟舍妹方纔衝撞了姐姐,那在下就給姐姐賠個不是了。”
任艾急切爭辯道:“哥哥,方纔我已經向他們道過歉了,結果他倆不依不饒,硬是將我二人攔了下來!”
子冥亦不服道:“芒哥哥,真的只是稍稍觸碰了一下,並未有其它。他們竟因此直接要對我二人動手,真是極爲兇惡!”
此時,風梭亦追趕了上來,急切地詢問道:“艾姐姐、子冥,你們沒事吧?”
子冥?
祝融光瞟了子冥一眼,眉心微皺了一下,忽假意勸阻道:“黎琰,你我還有要事要辦。既然任城的大公子親自給你我賠罪了,你我即賣這個面子,就此作罷吧。”
黎琰悻悻道:“今次便放你們一馬,你任芒可得好生管教!他日若再有諸如此類,老孃可就沒這麼客氣了!”
四人待二人遠走,任艾已滿是委屈。風梭安慰道:“艾姐姐,別難過了,那二人並非善茬,想必平日裡霸道慣了,你無需跟他們一般見識。”
任芒亦慨嘆道:“當今寒氏爲尊,那正妃姜蠡,乃是【三苗】宗主的親妹妹。而這些個【三苗】中人,仗着正妃得寵,近年來所到之處皆是禍端,衆族都紛紛忍讓之。不管他們怎麼樣,我們處事應當先乎禮數,若他非要欺人,那也不懼,與之一戰便是。”
子冥面露不悅道:“風梭哥哥方纔叫我名字時,那二人似乎是知曉我身份的。看那二人的行跡,正是前往東商,莫非,他們是去找大姐的?”
任艾憤然道:“誰還會真的怕了他們不成!那個叫黎琰的,剛剛說什麼自古以來,我任氏門風皆是如此。用的還是神農時期‘有任氏’這種稱呼。我看他們祝融氏、黎氏的門風,自古就如此粗鄙野蠻!看他們這架勢,若是去東商城找幽姐姐茬的,那就正好有機會跟他們較量一下了!高高興興地出來玩,遇到了他們這種人,可真是掃興!”
風梭看着東商城方向,既像寬慰任艾,又猶如自言自語道:“據書中記載,他們祝融氏、黎氏和其他【三苗】衆族,確實歷來都是挺蠻橫霸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