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浮生盡_第五章

冬風化雨,頃刻滂沱。天地連成一片,遠處有朦朧雪山。雖然我和小藍對冬天爲什麼會下雷陣雨這件事尚存有疑慮,但除了買兩把雨傘以外也沒有其他解決辦法。

半個時辰前我們從對街攤烙餅的大娘口中瞭解到柳萋萋行蹤,得知這個時節她正在雪山中採收可入藥的雪蓮子。根據烙餅大娘描述,柳萋萋是當世神醫柳時義老先生唯一孫女,性情柔順,樂於助人,醫術高明,長得還好看,唯一缺點只是口不能言。

但我和小藍均表示沒有聽說過這位當世神醫柳時義,只聽過海外有個唱戲的,名字音譯過來叫柳時元。

當地人入雪山,只有一條道,大娘指給我們這條道,作爲報答,我讓小藍買了十個烙餅當作沿途乾糧。但前去雪山的道路着實太過近便,完全沒有利用到這些乾糧的機會,就此扔掉又太過可惜,我跟在小藍後面邊走邊啃,妄圖以此減少一些肩上負擔。

路行至一半,雨勢漸小,我問小藍:“你怎麼不問問我找到柳萋萋後,下一步做何打算呢?”

他頭也沒回,淡淡道:“難道不是先行將她綁了,待到沈氏夫婦離開此地再將她放出來麼?”

我點頭道:“剛開始確實是這麼想的,但命運這玩意兒實在太剽悍,我還是有所擔心,萬一終有一日柳萋萋還是碰到沈岸,愛上沈岸,引出一堆比現實還麻煩的麻煩那該怎麼辦?我這趟生意不就白做了?”

他的聲音悠悠飄來:“於是?”

我兩步追上他的步伐,和他肩並着肩,道:“其實你想,如果柳萋萋在見到沈岸之前已對他人種下情根,且情深不悔,即便此後終有一日見到沈岸,也斷不會再有什麼特別感覺,如此,不管沈岸和宋凝結局如何,都算宋凝的夢想圓滿了一半,我的生意也做成了一半了。”

他終於停下腳步,轉身將油紙傘微微擡高,似笑非笑:“所以?”

那一剎那,似乎雨中飄來清冷梅香,盈滿狐裘,盈滿衣袖,多半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幻覺。

因那時也是這樣一個雨天,天上的無根水像珠子一樣砸下來,我在生命流逝之時看到撐着六十四骨油紙傘的男子向我走來,走在衛國的大雨中,他將傘微微擡高一些,血水模糊我的眼睛,看不清他的容顏。我常想那是臨死的幻影,至今也不明白事實是否如我所想。

我鄭重道:“小藍,我已想好一個萬全之策,保管讓柳萋萋對你情根深種,你願不願意幫助我?咳,當然這個全看你自願,你要不願意那就算了。”

他道:“哦,那就算……”

天上細雨夾雜雪花,以一種詩意撲向大地,我說:“這是雨夾雪吧,這個天,真是,對了,聽說你身手很好的?那不用我帶着也曉得該怎麼走出這華胥之境了?嗨,其實走不出去也沒什麼,這個地方,你看,也挺好的。話說回來,你剛纔想說什麼來着?”

他看我良久,我坦然地摸出一個饃繼續啃着。

半晌,他不動聲色道:“我是想說,這麼一件小事,着實算不了什麼,君姑娘既已有了萬全之策,就照君姑娘的辦法來罷。”

我點頭道:“好。”

他補充道:“只是……”

我好奇問他:“只是什麼?”

他笑道:“我倒是無所謂,柳萋萋於我,左右不過一個幻影罷了,只是,即便柳萋萋愛上我,難保他看到沈岸不移情別戀。”

我遞給他一面鏡子:“來,對自己的長相有信心點。”

“……”

進入雪山,雨收風停。我們埋伏在柳萋萋必經的道路上,不多時,果然看到遠方出現踉蹌人影。我連忙道:“照計劃行事。”率先跑出雪堆,跑到那人影跟前。待看清她的模樣,卻不由愣住。女子髮絲凌亂,衣衫單薄,背上背了裹着絨袍的高大男子,身姿被壓得佝僂,彷彿全靠手中杵着的長槍才勉強挺住沒直接趴到雪地上。

我認得她,七年前的宋凝,儘管那絕色的一張臉如今沾滿泥雪污痕,絲毫看不出絕色痕跡。在此遇到,其實也是緣分,只是她不是我現在要找的人。我剋制滿腔驚訝,假裝自己只是路人,若無其事同她擦肩。

她緊緊握住手中長槍,斜眼能看到發白手指,喑啞難聽的聲音突然在空曠雪野響起:“姑娘請留步,姑娘可是住在這雪山當中?能否請姑娘告知,該如何才能走出這座雪山,如何尋到醫館,我……丈夫危在旦夕,再在山中耽擱,怕……”

我左顧右盼打斷她:“後頭有個穿白狐裘的男的,你去問他,我跟這兒不熟。”說完飛快衝到她後面,眨眼就消失在十丈開外。其實並不是不願幫助她,因着實已經忘記來路,跑得這麼快也自有原因,因視線盡頭終於出現我要找的人——柳氏萋萋。

就在宋凝說到她丈夫如何如何時,柳萋萋從一條夾道轉出,向左拐進另一條夾道,從背影看穿着厚實冬衣,還揹着一隻採藥的揹簍。我一邊追她一邊分神遐想,比起她來,宋凝其實更接近雪山出口,七年前之所以在柳萋萋回到醫館後才揹着沈岸找到醫館,多半是臨近出口時一不留神迷了路。

眼看離柳萋萋只有幾丈遠,我琢磨着差不多可以開口,啪一聲抽出腰間小匕首,邊喊“此山是我開此樹由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邊朝弱質芊芊的柳萋萋撲過去。

我本來和小藍商量此時他就可以英雄救美,在我對柳萋萋將撲未撲之時,忽然從天而降,一掌將我劈到一邊去,另一掌扶起嚇倒在地的柳萋萋,溫柔一笑:“姑娘,沒被嚇到吧?”這樣柳萋萋必然對他刮目相看,因我差不多就是這樣愛上慕言。但我們計算很久,算到開頭,算好過程,連結果可能呈現的多元化都一一考慮,就是沒算到這條小道瀕臨山崖,雪路溼滑,我在奔跑過程中不小心掉下一張烙餅,撲過去時一腳踩中,踩着滑了起碼兩丈遠,咚一聲就把柳萋萋利落地推下了山……

我茫然趴在崖邊凝望崖下,小藍不知何時出現,蹲下來陪我一同凝望。但崖下茫茫一片,今日柳萋萋又穿一身飄逸的白裙襖,極易同積雪融爲一體。

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你怎麼不早點出現啊,你看我就這麼把柳萋萋給殺了,這生意多划不來啊,她用不着死的呀,可憐她掉下去連吱都沒來得及吱一聲呀……”

小藍將我拉起來,輕飄飄道:“不挺好的麼,現在什麼事兒都沒了,咱們可以回家睡覺了。”

我急道:“不行,我剛纔沒聽到‘啪’的一聲,萬一柳萋萋被樹椏子網住了沒死成呢?你別攔着我,我得再看看。”說着繼續往地上撲。

我沒想到小藍會鬆手,我本來以爲他拼死都要攔着我,但他卻鬆了手,在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其實也不能這麼說,說麼說容易造成歧義,我只是還沒準備好,但他似乎總是快我一步。

沒準備好的結果就是勁頭使得太大,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也無法將力道重新控制,以至於他一放手,我就沿着柳萋萋跌倒的路線直直栽下去。只聽他在後面喊了聲阿拂,我已經身輕如燕地飆出山崖快速墜落。我想起師父生前同我和君瑋講學,說起十斤的鐵球和一斤的鐵球放在同等高度使其墜落,結果兩球同時觸地。

我看着隨之跳下來的小藍,覺得簡直令人惆悵,根據鐵球定律,他這樣怎麼可能趕上我從而拉住我呢?

其實,若體內鮫珠沒有摔碎,我就不會死,或者說再死也死不到哪裡去,所以從崖上墜下才無半點惶恐。而小藍這樣凡身肉胎,能有此種膽色跳下萬丈高崖,真是有精神分裂的人才能做出,這不是自尋死路麼?

想到此處,放鮫珠的地方突然動了兩動,一時間陡然惶恐。我張嘴想喊個什麼,嗓子卻像被狠狠卡住,半點聲音也不能出。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白色,那白色漫進我的眼睛,漫進我的心胸。身體就在此時被穩穩托住。軟劍劃過冰塊,發出一陣刺耳嘶鳴,小藍右手握住插在冰壁上的劍柄,左手緊緊抱住我,側臉抵住我的額頭。

我們吊在半空中半天沒動,半晌,他的聲音從頭上慢悠悠傳來:“君姑娘好膽色,命懸一線之時,還能鎮定如斯,尋常姑娘們這時候不都嚇得渾身發抖麼?”

我說:“我也發抖,只是默默地在內心發着抖。”爲了增加可信度,還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這真是一個高難度動作,我聽到軟劍刺啦一聲,小藍蹬住冰壁借力,抱着我鷂子一般往上一騰,其間有三次在冰壁上借力,風聲在我耳邊吹過,他的衣袖像晴好時天邊浮雲。

還沒反應過來我們已重返地面,我被他幾騰幾挪的晃得頭暈,蹲在懸崖邊上揉腦袋,他卻像個沒事兒人,伸手將我拉得離懸崖邊遠些,不知想到什麼,撫額道:“你也知道這是個幻境,在幻境中誤殺一個幻影,卻打算一命抵一命地把自己賠進去,不知道該說你傻還是實誠。”

我想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但也不好解釋,因鮫珠續命之事着實不足爲外人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讓這個美好的誤會繼續美好下去。

我仍然蹲着揉腦袋。

他也蹲下來:“怎麼了?”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被晃了幾下就頭犯暈,只好道:“沒什麼,就是被這麼一嚇,肚子有點餓了。”

他說:“還有烙餅?那吃點兒烙餅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忙拉住他:“你是怎麼打破鐵球定律追到我的啊?”

他擡頭:“那是什麼?”

我說:“這個事說來話長,其實就是……”

他打斷我:“先吃餅吧,吃完再說。”

於是我們開始吃餅。

但吃完後已不記得剛纔要說什麼。

我們在山中逗留兩日,因小藍覺得時機難得,平時很少來黎姜兩國邊境溜達,既然來了,至少要熟悉熟悉周邊地形,才顯得不虛此行。這是軍事家的思維。

如果此次是君瑋陪同,就會要求我們立刻出山找個客棧宅兩天,方便他進行文學創作。這是小說家的思維。我跟着小藍勘探地形,那些複雜地段無論走多少遍都頭暈,他卻能毫不含糊地立刻畫出地形圖。我看着他,覺得世界上沒什麼東西是他不會的。但只維持半刻就推翻這個想法,我突然想起他不會生娃。

兩日後,晴好天色再度落雨,卡着七年前這一夜沈岸醒來的時辰,我和小藍撐着傘一路慢悠悠晃到醫館。此行只爲看看沈岸醒來時見着宋凝會有什麼反應。我其實心中惶惶,不知用職業操守同自己打的這個賭,到底會輸還是會贏。他們的緣分隔着國仇家恨,我不知沈岸是否同我一樣,國仇和私情公私分明。

夜闌人靜,我輕手輕腳湊到醫館雕花的木窗外,點開細薄窗紙,觀察室內景緻。小藍一把將我拉開,拖到僻靜處:“你這是偷窺吧?”

我掙開他的手:“哪裡就是偷窺了,你不要把我說得這麼齷齪,只是偷偷地窺一窺麼。”

小藍抄手看着我。

我摸了摸鼻子:“你要不要也來偷偷地窺一窺,獨窺窺不如衆窺窺,一起偷窺吧?”

小藍無力揉了揉額角:“你一個人偷窺吧,小心點,屋裡兩個的身手都是首屈一指的,驚動了他們你就倒黴了。”

於是我歡快地跑去偷窺了。

透過點開的窗紙,屋中寒燈如豆,一切皆是過去重現,只是原本的女主角柳萋萋已被我不小心推下山崖,守在沈岸牀前的女子換作了宋凝。

她正凝神端詳沈岸沉睡的臉龐,那樣近,高挺的鼻尖幾乎觸到他緊閉的脣。我想,要是我就給他親上去。剛想完,宋凝不愧將門虎女,頭一低,果然親上去了。因是側面,我視力又着實太好,清楚看到她閉上雙眼,睫毛輕顫,細瓷一般的臉龐上泛起一層薄紅,而沈岸在此時睜開眼睛。

夜雨淅瀝。他擡起手,摟住她的背。她猛地一驚,掙扎着從他身上起來,他卻不放開。他仔細地看她,目光掃過她蓬鬆的黑髮,掃過她的眉毛眼睛。良久,蒼白英俊的臉龐上浮出莫測笑意,他說:“我認得你,宋凝。”

她眼中閃過慌亂神色,卻在頃刻間鎮定。她微微仰起頭,不說話,只是想和他拉開距離,大約是女子的矜持。我明白她,她既希望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又害怕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因宋凝不只是宋凝,還是黎國大將軍宋衍的妹妹。

沈岸緊緊扣住她:“宋凝,爲什麼要救我?”聲音聽不出喜樂。他的模樣,全然沒有當年初見柳萋萋的寬容溫文。

手心都捏出冷汗,果然是我賭輸,果然註定他今生無法愛上宋凝,即便在幻境中也如此。

宋凝發了狠要掙開:“你別以爲我多想救你,我只是被你打敗,我不甘心,在我打敗你之前,你不能死,我絕不讓你死,我只是不甘心。”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分析沈岸性格,已能推測事情的發展趨勢。正想離開和小藍另

行商議,突然燈火一晃。燭光定住時,牀上已變成沈岸上宋凝下的姿勢。我托住下巴沒讓它掉下去,看到他將她牢牢抵在牀榻之上,完全看不出重傷未愈。他困惑道:“那你剛纔是在幹什麼,宋凝?是在用嘴幫我打蚊子麼?”

她臉上緋紅一片,登時無言。

他用手撥開她臉上散亂髮絲,撫摸她額角鬢髮,輕聲道:“我一直在想,救我的姑娘會是長得如何模樣,原來你是這個模樣。爲什麼從不說話,爲什麼不告訴我你是玉琅關前的宋凝?”

眼淚滑落宋凝眼眶,她抱住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爲什麼我要告訴你,你一定不想我救你,你一定討厭我,連碰都不願意碰我。你醒了,你醒了就好,我回黎國了,你說你要娶我,就當你開玩笑好了,反正我沒有當真過。”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輕輕拍她的背:“你以爲你救下我,很容易麼?你以爲我動一次心,很容易麼?”

她哭得更兇:“你說謊,你才見到我,才知道是我。”

他吻她的眼睛,害她哭都哭得不利索:“你說得對,我才見到你,才知道是你,我愛上救我的姑娘,卻不知道她長的什麼模樣。”

七年後的宋凝,總像是捏着情緒過日子,本以爲性情使然,今日才明白只是這七年裡,她想要撒嬌的那個人從不理會她而已。

她也有這樣的時刻,會大喜,會大悲,她只給心中的良人看這副模樣,這纔是天真的、真正的宋凝。

我從窗前離開,小藍撐着傘立在院中觀賞一株花色暗淡的仙客來。這種花本來就不該種在雪山連綿之地,存活下來實屬罕見,還能開花,真是天降祥瑞。

我繞過小藍,繞過籬笆。他不緊不慢踱過來,將傘撐到我頭頂:“他二人,如何了?”

我咧出一個笑:“我贏了。”

雨打在傘頂上,發出悅耳的咚咚聲。他瞟我一眼:“可你看上去並不大高興。”

我說:“其實也不是不高興。只是今夜看到幻境中所發生之事,才明白若七年前沒有那樁誤會,宋凝和沈岸其實能過得挺好,不會搞到現在這個境地,有些感觸而已。

這個感覺吧,就類似於你去青樓找姑娘,但姑娘不願陪你,你一直以爲是自己長得太抱歉,搞得姑娘不喜歡你,若干年後突然瞭解到,原來並不是姑娘不喜歡你,姑娘其實覺得你長得挺俊,挺願意和你成就一番好事,只可惜你倒黴,姑娘那天來葵水,硬件設施愣是跟不上去。”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君姑娘……”

我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想說我童言無忌,我其實內心挺保守的,如今說話這麼不避諱,只因前十七年活得太過小心。如今我孑身一人,自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理由憋着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沉默半晌,道:“君姑娘今晚似乎,有些反常。”

我看着遠方天色,黑漆漆的,問他:“小藍,你說什麼是假的,什麼又是真的?這幻境之中看似圓滿無比,卻饒不過現實中的慘烈至極。我覺得,一切只是心中所想罷。若你不認爲他是幻影,他便不是幻影,在我爲他們編織的這個世界,他們是真的,哭是真的,笑是真的,情是真的,義是真的,反覆無常是真的,見異思遷也是真的,人心所化的華胥之境,雖嚮往美好,本身卻是很醜惡的啊,沒有一顆堅強的心,無論是現實抑或幻境,都無法得到永遠的快樂,而倘若有一顆堅強的心,完全可以在現世好好過活,又何必活在這幻境之中呢。”

這番話看似有條有理,邏輯嚴密,其實說到後來,回頭想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小藍思考半晌,問我:“於是你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是……”

我說:“我不想做這樁生意了,宋凝和沈岸終不能走到一起,並非天意爲之,若她願意,其實還可以搏一搏,這樣死在這幻夢中,實在太不值得。”

其實我也掙扎過片刻,因做出這樣的決定,幫宋凝看透心魔走出幻境,我這一趟就白忙活了,但繼續想想,覺得日子還長,有鮫珠頂着,我至少還能活三年,三年,一千多天,時日方長,說不定有更好的生意。

小藍看我半天不說話,提醒道:“你打算,如何?”

我心中已做好決定,擡頭道:“我在等待一場大戰,一場血流漂杵、遍地枯骨的大戰。”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坦然由他看着,突然想起一件早該和他說的事:“對了,今天一直忘了跟你說,你看,我這個衣服,這個地方,我夠不着,你看看,就在肩膀上,肩膀這個地方破了個洞,你這麼萬能,女紅也能吧,你能給縫縫麼?”

他扒拉着我的衣服查看一會兒,擡眼淡淡地:“萬能的我不會女紅,不能給縫縫。”

“……”

我同小藍說我在等待一場大戰,並不是開玩笑。我已想到自己該怎麼做。華胥之境是一種虛空,華胥調的每一個音符對應虛空的各個時點。鮫珠之主在華胥之境的虛空中奏起華胥調,便能去往其中任何一個時點,置身之處,是所奏曲調最後一個音符對應之處。

曲調永遠只能往後彈奏,若去往將來,便再不能回到過去。爲此我考慮很久,我將完成最後一件事,好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但不知到底是快進到一年之後還是快進到三年之後。我問小藍:“按照你的經驗,一對情侶,要愛得難捨難分,留下諸多美好回憶,一般給他們留多少時間來完成這個事兒比較合適呢?”雨停下來,他收起傘,漫不經心道:“半年吧。”

第二日,我們在鎮上琴館借到一張瑤琴,琴聲動處,萬物在劇烈波動的時光中流轉急馳。

指尖落下最後一個音符,風漸柔雲漸收,枯樹長出紅葉,赤渡川旁大片蘆花隨風飄搖,是大半年後,黎莊公十八年秋初,姜夏兩國交界之處。

戰爭已經結束,前方一片空闊之地,正看到姜國軍隊拔營起寨,準備班師回朝。這正是七年之前,沈宋二人成親九月,夏國新侯發兵攻打姜國的那一場戰爭,那時,宋凝送了沈岸一面綠松石的護心鏡。

我一個人踱進蘆葦蕩,拿出袖中備好的人皮面具,取下鼻樑上的銀箔,蹲在一個小水潭旁,將面具貼到臉上一寸一寸抹平戴好。君師父是整個大晁做人皮面具做得最好的人,我這一手功夫皆是從他那裡學來,但今日看着水中幾可亂真的宋凝面容,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已經青出於藍了……

小藍的聲音慢悠悠飄進蘆葦蕩:“君姑娘,我說,你還活着麼?”

我撥開蘆葦,揚手道:“在這兒。”

他隔着蘆花從頭到腳打量我:“你打扮得這樣,是想做什麼?”

我說:“去找沈岸,有件事情必須得做,你在這裡等我,事成之後,我來找你。”

他看我半天,道:“萬事小心。”

秋陽和煦,浮雲逐風。我用絲巾將臉矇住,因絕不能讓旁的人發現宋凝出現在此處。軍營營門前的小兵捧着我給的信去找沈岸了。信中臨摹的宋凝字跡,約沈岸在赤渡川后開滿蜀葵的高地上相會。

他一定會來。

高地上遍佈各色各樣的蜀葵花,柔軟飽滿,秋風拂過,蕩起一波又一波浪濤。過去十七年,我雖從未來過此地,卻聽過關於它的種種傳說。最有名的一條,說此處自前朝開始便埋葬義士,正是義士的鮮血澆出了滿地的蜀葵,拔出它們的根聞一聞,還能聞出死者腐骨的氣息。我想,我爲沈岸找了個好地方。

身後響起枯葉碎裂的微響,腳步聲漸行漸近。我轉身笑盈盈看着他,這個宋凝深愛的幻影,深愛了一輩子,到死都無法釋懷的幻影。黑色的雲靴踏過大片柔軟的蜀葵花,他抱住我,緊緊的,聲音低沉,響在耳畔,近似嘆息:“阿凝,我想你。”鼻尖有血的氣息,越來越濃郁,我抽出扎進他後心的匕首,輕輕附在他耳邊:“我也想你。”

黎莊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姜國雖打了勝仗,大軍還朝,王都卻未響起凱旋之音,因將軍遇刺身死。良將逝,舉國同悲。

將軍府敲敲打打,治喪的嗩吶在白幡間大放悲聲,我同小藍混跡在奔喪的賓客中,看到高高的靈堂上擺放了靈位香案,琉璃花瓶裡插滿不知名花束。

白色的燭火下,堂前烏木的棺槨在地上映出蒼涼影子,宋凝靠在棺槨之側,漆黑的眼睛空茫執著,緊緊盯住棺中人。不時有客人上前勸慰,她一絲反應也無。

小藍問我:“這就是,你爲她編織的美夢?”

我不能理解:“你覺得這是美夢?這明明就是噩夢好吧?”

我將美好撕碎,讓宋凝看清現實。這世上有一種美好能要人命,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是女人,但女人何苦爲難女人,我說的不是女人,我說的是華胥之境。

我本來想將這個道理解釋給小藍聽,但他迅速轉移話題:“當日你誤殺柳萋萋,消沉許久,我還真沒想過你能有勇氣親自殺一個人。”

我說:“因爲我發展了,你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入夜後,賓客盡散,天上有孤月寒鴉,抉擇的時刻已至。偌大的靈堂只留他們夫妻二人,一個活着,一個死了,陰陽兩隔。宋凝蒼白的臉緊緊貼住棺槨,聲音輕輕的,散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散在白色的燭火中:“終於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她修長的手指撫過烏木棺面,就像閨房私語:“我本來想,待你凱旋,要把這個好消息親自告訴你,他們要寫信,都被我攔住了,是我私心想要當面看到你如何的高興。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見到你,我有多想見到你。”

廳外老樹上做窩的鳥兒突然驚叫一聲,廳中燭火晃了一晃,她用手擋住眼睛,平靜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我們有孩子了。”但並沒有真的哭出來,柔柔軟軟,蕩在靈堂之上,像一句溫柔情話。她把這句話說給他聽,可他聽不見了。

我在她說出這句話時走進靈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風吹得揚起,她猛地擡頭:“沈岸?”

我從白幡後走進燭光,讓她看到我的身影。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紅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顏彩頃刻泯滅,神情黯淡空蕩。

穿堂風拂過裙腳,我看着她:“我不是沈岸,宋凝,我來帶你走出這幻境。”

她臉上出現茫然表情:“幻境?”但只是茫然片刻,很快恢復清明,“我記得你,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見過你,你是……”

我走近她一些,笑道:“你第一次見我,可不是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我爲你編織的幻境罷了。”

小藍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漫不經心打量靈堂陳設。

我再走近她一些:“幻境裡你的夫君死了,辦起這樣盛大的喪事,可事實上,在現實的世界裡,他活得好好的,他負了你,和另一個女子成親生子,你用性命同我做了交易,讓我爲你織一個你們相愛白頭的幻境,你看,在這個我爲你編織的幻境裡,他果然愛上了你。可一切不過是你的心魔,其實都是假的。”

我說出這一番話,看到她蒼白麪容一點一點灰敗,眼中出現恐懼神色,這不是我熟悉的、七年後的宋凝。她踉蹌後退一步,帶倒身後琉璃瓶,啪一聲,人也隨之滑倒,碎裂琉璃劃破修長手指。

我說:“宋凝,你不信我麼?”

時間凝滯,我將這一切和盤托出,沈岸的死令她如此心傷,她不會願意留在這無望的幻境。沒有什麼比深愛的戀人死去更可怕的了,經歷了這樣的痛苦,現實裡沈岸的不愛再不算什麼,宋凝的病是心病,只要讓她看開,離開這個夢境,她定能很快康復。

她手忙腳亂將灑落一地的花束撿起來,我要蹲下幫她,被小藍拉住,而她撿到一半,突然停下動作,只低頭看手中大把淡色秋花:“你可知道,一直以來,我都在做一個夢,那樣可怕的夢,每次醒來,都恐懼得發抖,原來,我做的這個夢,這一切。”她極慢極慢地擡頭,“這一切,都是真的。”

兩滴淚從眼角滑落,她問我:“你沒有說出來的那些現實,是不是還有……我的孩子。我有個孩子,他叫沈洛,他死在,一場傷寒之中?”

我沒有回她,她定定看着我,模糊淚眼中攢出一個淡淡的笑,她說:“我要留在這裡。”我心裡一咯噔。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淚水滑落手心,良久,移開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靈位:“你說這是你爲我編織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夢中看到的那些,纔是真實,可那樣的真實,未免太傷了。你說的真實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個更痛呢?那些真實,我只在夢中看到,也瑟瑟發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說親身經歷,倘若如你所說,真有那七年,我是怎麼挺過來的呢?我想起這些,便覺得在這幻境之中,沈岸他離開我,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我們

至少有美好的回憶,我會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還是能活下去,是了,我還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讓我同你回到那所謂的真實,那樣不堪的境地,那個世界裡的沈岸,連他都不想要我活着,我還活着做什麼呢?”

宋凝這一番話,我無言以對。只聽到靈堂外夜風愈大,樹葉被颳得沙沙作響。

我想救她,終歸救不了她。

她扶着棺槨起來,將手中花束端正插入另一支琉璃瓶,因背對着我,看不見她說話表情,只聽到語聲淡淡:“聽姑娘說,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換來這個幻境,在那個真實的世界裡,我是不是已經死了?若是那樣,煩請姑娘一把火燒了我的遺體吧,然後將我的骨灰……將它帶回黎國,交給我的哥哥。”

我張了張嘴,半晌,發出一個音節:“好。”

五日後,我同小藍離開宋凝的華胥之境,其間再去過一次蒼鹿野的雪山,只因上次時間緊,小藍還有兩處地形沒能勘探完。無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說摔下去時掛在崖壁一株雪松上,爲一個獵戶所救,爲報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許,和獵戶成親了。

連柳萋萋都能有個不錯的好歸宿。

我對小藍說:“其實不該殺掉沈岸的,只是沒想到即使這樣,宋凝也不願離開這個幻境。我想救她而殺掉沈岸,卻害苦了她。”

小藍看我半晌,淡淡道:“這纔是一個真正的美夢,沈夫人渴望愛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將軍在最愛她的時候死去,她懷着他永不背叛的愛活下去,只要度過這一段傷心時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輩子的長樂無憂。若不殺掉沈將軍,簡直後患無窮,你能保證在這幻境中,他能一輩子不背叛嗎?”

我表示驚訝:“你竟然能同我講這麼大一堆道理,你們男人不是都討厭說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情嗎?”

他看我一眼:“有這等事?假如真有這等事,全大晁的青樓都不要想做生意了。”

我一想,覺得這個回答真是一針見血。

我握住小藍的手要離開這個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幻影就是幻影,這些幻影的事,你不用那麼較真。”

他說出這樣的話,一雙雲雁飛過高遠天空。

華胥之境一晃半年,塵世不過短短一天。

脫離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涌入胸口置放鮫珠的地方,帶得全身血液都熱起來。那是鮫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這個寂寥的黃昏,只是誰都不知道。

別院的僕從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閣旁,君瑋和小黃則圍着琴臺打瞌睡,日光懶洋洋灑下來,一切祥和寧靜,就像無事發生。執夙看到小藍,驚喜道:“公子”,驚醒小黃和君瑋,一人一虎趕緊上前觀賞我有沒有哪裡受傷。就在此時,不遠處水閣裡突然竄出一簇火苗,頃刻燎起丈高的大火。

君瑋一愣:“宋凝還在那裡吧?”立刻就要閃身相救,被我攔住。

小藍低聲道:“看來她早已料到最後結局。”

我和君瑋講述一遍事情原委,看着水閣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態,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讓我一把火燒掉她的遺體。

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動手,入夢前,她早已將後事安排妥當。隔着半個荷塘,驚懼哭喊連成一片,好幾個忠心的奴僕裹着在塘中濡溼的棉被往水閣裡衝,都被熊熊大火擋了回來。宋凝做事一向仔細,那水閣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將自己燒成一團灰,裝在秀致的瓷瓶子裡,回到闊別七年的黎國。

火勢乘風越燒越旺,映出半天的紅光,房樑從高處跌進荷塘,被水一澆,濃煙滾滾,撐起水閣的四根柱子轟然倒塌,能看到藤牀燃燒的模樣,此間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中。

民間傳說裡,這樣的故事總會在適時處落一場大雨,可水閣之上的這場火直至燒無可燒漸漸熄滅,老天爺也沒落一滴雨,仍是晚風微涼,殘陽如血。如血的殘陽映出荷塘上一片廢墟,廢墟前跪倒大片的僕從,沒有一個人敢去搬宋凝的屍首。

我對小藍說:“走吧,去把她斂了。”

他看我身後一眼,淡淡道:“不用我們幫忙,斂她的人來了。”

我好奇回頭,看見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樹的濃蔭下,小藍口中來爲宋凝斂屍的人,將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着雪白的錦袍,襟口衣袖裝點暗色紋樣,像一領華貴的喪服。這樣應景的場合。他一路走到我們面前,白色的錦袍襯着白色的臉,眉眼仍是看慣的冷淡,嗓音卻在發抖:“她呢,她在哪裡?”

我指着前方水塘上的廢墟:“你是聽說她死了,特地來爲她收斂屍骨的嗎?她和我說過,她想要一隻大瓶子裝骨灰,白底藍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帶來沒有?”

他張了張口,沒說話,轉身朝我指的廢墟急步而去,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水閣前跪着的奴僕們慌忙讓開一條路。我抱着琴幾步跟上去,看見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廢墟之中,夕陽自身後扯出長長的影子。

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遺骸,今晨我見着她時,她還挽着高高的髻,頰上抹了胭脂,難以言喻的明豔美麗。

朝爲紅顏,暮成枯骨。

時光靜止了,我看到沈岸靜靜地跪在這靜止的時光之中。

一段燒焦的橫木啪一聲斷開,像突然被驚醒似的,他一把摟住她,動作兇狠得指尖都發白,聲音卻放得輕輕的:“你不是說,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嚥氣麼?你不是說,我對不起你,你要看着老天爺怎麼來報應我麼?你這麼恨我,我還沒死,你怎麼能先死了?”沒有人回答他。

他緊緊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寶,慘白的臉緊貼住她森然的顱骨,像對情人低語:“阿凝,你說話啊。”

黃昏下的廢墟瀰漫被大火燒透的焦灼氣息,地面都是熱的。

我看到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虛,無力問他:“你想讓她說什麼呢?她現在也說不出什麼了,即便你想聽,也再說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話,她曾經同我說過,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說一句甜蜜的話。她剛嫁來姜國,人生地不熟,眼裡心裡滿滿都是你。她沒有父母姊妹,也沒有人教導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歡心,但那一夜,她實心實意地想對你說來着,說:‘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沒讓她說出口。”

他猛地擡頭。

我蹲下來看着他的眼睛:“你說宋凝恨你,其實她從沒有恨過你,天下原本沒有哪個女子,會像她那樣愛你的。”

他死死盯着我,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蒼白的臉血色褪盡,良久,發出一聲低啞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她愛我?你怎麼敢這樣說。她沒有愛過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戰場上。”

我找出塊地方坐下,將瑤琴放到膝蓋上:“那是她說的違心話。”

我擡頭看他:“沈岸,聽說你兩年沒見到宋凝了,你可還記得她的模樣?我再讓你看看她當年的模樣,如何?”

沒有等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撥起最後一個音符。反彈華胥調,爲宋凝編織的那場幻境便能顯現在塵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不管他想還是不想,有些事情,總要讓他知道。

這懨懨的黃昏,廢墟之上,半空閃過一幕幕過去舊事,倒映在渾濁的池水裡。

是大漠裡雪花飛揚,宋凝緊緊貼在馬背上,越過沙石凌亂的戈壁,手臂被狂風吹起的尖利碎石劃傷,她用舌頭舔舔,抱着馬脖子,更緊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戰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蒼鹿野的修羅場,她下馬跌跌撞撞撲進死人堆裡,面容被帶着血氣的風吹得通紅,渾身都是污濁血漬,抿着脣僵着身子在屍首堆裡一具一具翻找,從黎明到深夜,終於找到要找的那個人。她用衣袖一點一點擦淨他面上血污,緊緊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話未完,已捂住雙眼,淚如雨下。

是戰場之側的雪山山洞,他身上蓋着她禦寒的絨袍,她輾轉在他脣上爲他哺水,強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洞外是呼嘯的寒風,她顫抖地伏在他胸口:“你什麼時候醒來,你是不是再醒不來,沈岸,我害怕。”

她抱着他,將自己縮得小小的躺在他身邊:“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揹着他不小心從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樁,她拼盡全力將他護在身前,木樁擦過她腰側,她忍着疼長舒一口氣:“幸好。”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撐着自己坐起來,捧着他的臉:“我會救你的,就算死,我也會救你的。”

華胥調戛然而止,我問他:“你可見過,這樣的宋凝?”

話未完就被一口打斷:“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面前的沈岸一隻手緊緊捂住胸口,額角滲出冷汗,身體顫得厲害,卻看着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決絕的話,“你給我看的這些,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覺得好笑,真的笑出來:“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罷。她總想說給你聽,你卻從不給她機會。”

我說:“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麼死的嗎?一個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捨棄了自己的性命。那個幻境裡,你終於愛上她,你們相約白頭。她沉浸在這樣的幻境裡,這其實沒什麼,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後來你戰死了,即便你戰死了她也不願離開那幻境,她想起現實中你給的痛,比起現實中你給她的那些痛,她寧願忍受幻境中永遠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燒了自己的遺骸,什麼也不願留給你,她原本是那樣愛你。沈岸,你不知道,她愛你愛了七年。”

我說完這些,看到他顫抖的手指撫上她手腕脛骨處一隻玉鐲,緊緊握住,現出泛白的指節,突然身子一傾,吐出一口血,殷紅的血灑在宋凝遺骸的肋骨上,現出一種異樣的妖。他喊出那個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脣開合幾次,才能發出聲音:“阿凝。”可她已再不能迴應。

我抱琴起來:“她讓我將她的骨灰送回黎國,自此以後你們再無瓜葛,沈將軍,三日之後我來取宋凝的骨灰。”

他沒有理我,踉蹌着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閣,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僕從們嚶嚶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煩勞沈將軍實現她最後一個願望,將她裝進白底藍釉的瓷瓶,親手交給他的哥哥。”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他喑啞的嗓音自一片哭泣聲中恍惚傳來:“她臨死之前,可有什麼話對我說?”

我看着他的背影:“沒有,一個字也沒有,她對你,已別無所求。”

這件事過去不久,聽說黎姜兩國再次開戰,黎國由大將軍宋衍掛帥,姜國則派鎮遠將軍沈岸出征。那時,我們正在姜國邊境遊山玩水。

五月初七的雨夜裡,小藍帶來消息,說沈岸戰死在蒼鹿野,這一戰他佔了先機,本該大獲全勝,不知爲什麼竟會戰敗身死。據說臨死前他讓部將將自己埋在蒼鹿野的野地裡,下葬時,他們發現他隨身帶着一隻青花的小瓷瓶,瓷瓶中,裝滿了不知名的白色齏粉。

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戰死的消息,當晚懸起一根白綾,將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廳。

小藍問我有什麼感想,我笑着對他道:“倘若敬武公主宋凝還活在這世間,興許沈岸就不會死了,世間只有一個人會不顧性命地愛他救他,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他沉默半晌,道:“也許正是因爲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

我說:“是麼?”

他不說話。

我看着窗外淅瀝的夜雨,淡淡道:“我不相信。”低頭問小黃:“你相信麼?”小黃安詳地啃半隻燒雞,聽到我喚它,擡頭茫然看了我一會兒,垂頭繼續啃自己的了。

我們倆面對面沉默良久,我問他:“你最近怎麼都不穿藍衣裳了?”

他笑道:“爲什麼我一定要穿藍衣裳?”

我說:“因爲你叫小藍啊。”

他挑起好看的眉毛:“我還奇怪你爲什麼從不問我的名字,小藍不是你給我起的……”

他做出思考的模樣,像在挑選一個合適的詞語,燈花噼啪一聲,他不動聲色地看着我:“不是你給我起的暱稱麼?”

我回想事情梗概,發現果然如此,端了茶盅倒水:“你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罷,呃,只是我覺得名字不過符號而已,喊你小藍喊習慣了,就忘了問你原本叫什麼名字,你原本叫什麼名字?”

他輕聲道:“慕言,思慕的慕,無言以對的言,我的名字。”

我手一滑,茶盅啪一聲落在地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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