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江山傳箭旌旗色

牡丹峰上一片沉寂。沒有人敢說一句話。

硝煙,仍在平壤城外瀰漫。李如鬆端坐在長椅上,儘量維持着坐姿端正,但他自己知道,他已經沒有任何再戰的信心。他的信心,已全被恐懼取代。一想到還要跟倭兵作戰,他就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不能再解救這個民族,他能解救的,唯有他自己。他忍不住想大喊着站起來,哀求卓王孫趕緊回國,越快越好。但卓王孫的威嚴讓他不敢這麼說。他只能坐着,默默地坐着。

卓王孫的目光,卻轉到了他身上。

“你的隊伍,還剩多少人?”

李如鬆怔了怔,沒想到卓王孫會這麼問。他搖了搖頭。

卓王孫:“去查。立即。”他轉向李如柏,“你也是。”

李如鬆李如柏莫名其妙,但軍令不敢違抗,他們走下峰頂,去點查隊伍的數量。這至少有一件好處,讓他們暫時忘記了戰爭的恐懼。當他們再登上峰頂的時候,他們的臉色,多少恢復了一些正常。

李如鬆:“一萬零七十人。”

李如柏:“九千八百四十人。”

卓王孫對着楊逸之一笑,道:“看來還是盟主估計得比較準確。我終究是過於自信了。”

楊逸之卻沒有笑容,輕輕嘆息:“並非閣主之錯,此乃是天意。”

李如鬆李如柏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兩人說的是什麼。卓王孫的目光,卻落在了帥帳旁邊的那兩塊大石上。

貝,四千零七百。

文,五千零兩百。

李如鬆猛然間就像是當頭澆了一桶冷水。這,赫然就是他們兩隊人馬的傷亡數字!正像卓王孫所說的,楊逸之估計得比較準確,卓王孫的卻稍微少了些。

那並不是卓王孫估計得不準,而是他太自信,相信自己可以在戰場中拯救更多。

那麼,“貝”與“文”又是什麼意思呢?

李如鬆看了看左邊的大石,與右邊的大石,倏然之間,他明白了。

“貝”與“文”合起來,就是個“敗”字。原來他們開戰之前,卓王孫與楊逸之就料到了他們必然會失敗。可惜,當時他們太過於自信,太過於輕敵。楊逸之警告他們的話,他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申泣瞪着他們,臉上一副“你們現在相信了吧”的表情。

李如鬆跟李如柏卻連爭辯的心思都沒有了。他們的軍隊,正甲冑不整地躺在山下,急迫地想要返回明朝。他們要告訴每一個見到的人:絕不能跟倭兵交戰!

卓王孫的目光再度凝聚在李如鬆臉上。

“現在,你有什麼計劃?”

李如鬆顫抖了一下。計劃?還要跟倭兵再戰?他用盡全力跳了起來:“我不想再打了!我要回去!我們打不過他們的!”

卓王孫淡淡道:“誰說你打不過?”

李如鬆勉強笑了笑。

誰說的?還用誰說嗎?他們今天敗得一敗塗地,信心已經完全瓦解。他敢保證,如果他現在帶着他的士兵來到平壤城前,士兵們一定會在開戰前潰逃。

他們不僅僅遭受了一場完敗,更可怕的是,連再戰一次的勇氣都沒有了。

卓王孫站了起來,向着平壤城張開雙手。夕陽將他的影子無限拉大,彷彿擁抱住了整座城池,他的聲音,深深地挈入了李如鬆的靈魂。

“這座城,必將在五日內陷落!”

他倏然轉身,目光熾烈地燒灼着李如鬆:“只要你有死的覺悟!”

李如鬆感到一陣暈眩。

他心底的熱血,開始沸騰起來。恐懼、害怕,彷彿在一瞬間脫水、蒸發,從他的體內榨乾、揮發。久違的榮譽與尊嚴,在他的心中激烈地搏跳着,他忍不住長嘯一聲,將腰間的長刀猛然拔出,用力地插在山石上。

他跪倒在這個人面前,牙齒緊緊地咬住,一直咬出血來。

那一刻,他不再惶恐。他相信,他一定能勝利。

一聲聲長嘯傳來,他感受到,他的同僚們,正在將一把把鋼刀用力地戳下去,熱血勃勃沸騰。

他們,沒有一個人再害怕。他們,有了死的覺悟。

卓王孫慢慢收回手,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

平壤之戰,進入第二日。

加藤清正坐在大廳上喘息。

激烈的戰爭已經過去了一天,他的疲勞還沒有恢復。只要他的眼睛一閉上,他就彷彿看到那個凌空的影子,以及那驚天一劍。

尤其讓他害怕的,是那一劍之後的眼神。那眼神是如此森冷,就算如今只是想到,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讓他無法閉眼,無法休息。

小早川隆景是他的好朋友,他們從小就一起學武,一起征戰。他們的武藝不相伯仲,一起爲關白大人立下汗馬功勞。而今,小早川隆景已化成了一團血污。而他,完全沒有爲好友復仇的念頭。他只是慶幸,當初那人喊出的名字,不是他。

他重重地喘息着,感受着戰爭帶來的疲乏與恐懼。他的雙眼裡全是血絲,但體內的血,卻彷彿已被抽乾。

突然,廳外傳來一陣喧譁。

加藤清正猛然站了起來,搶出門外。他看到一團團火,從天上降了下來,就像是天破了流下來的天火。劇烈的爆炸聲讓這座城變得孱弱,而且還在迅速地破敗着。無數殘肢帶着慘叫聲在天上飛舞,就像是世界末日。

他們的城池,正遭炮轟!

加藤清正一凜,本能地拿起了長槍。他要廝殺,卻發覺並沒有人攻打這座城。敵人,正躲得遠遠的,躲在火槍的射程範圍之外,用炮猛轟。

但,他們的炮怎麼能轟得這麼遠呢?

加藤清正急忙登上城樓。他明白了。

幾十座黝黑的大炮架在牡丹峰上,居高臨下,噴發着猛烈的火舌。憑藉牡丹峰的高度,這些大炮的射程高達幾百丈,整座平壤城都在它們的射程之內。

加藤清正咬着牙,鮮血從脣邊濺出。

他,一定要攻下這座山峰!

李如鬆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他對於卓王孫的安排感到心悅誠服。的確。他是太輕敵了,忘記了騎兵在攻城戰中,其實並不佔優。不能奔跑的騎兵,就等於是靜止的靶子。

倭兵的火槍雖然厲害,但明朝也有自己的法寶,那就是威名遠震的紅衣大炮。經過華音閣能工巧匠改造,彈頭髮射出後,爆炸成一團烈火,威力極大。再堅固的城牆都能被輕易撕裂,而且能成片地殺死敵人。有了它們,城牆不再是有效的防禦,而是牢籠,城中的士兵,不過是被牢籠約束住的靶子。

李如鬆實在想不通,自己爲什麼在昨日一戰中不使用大炮。

遠遠地,他看着平壤城的大門打開了。倭兵發出一陣激烈的號叫聲,冒着炮火向牡丹峰發起了一陣衝鋒。他們兇殘的表情在烈日下是那麼猙獰。看着他們,李如鬆不由得想起了昨日的激戰,但奇怪的是,他不再恐懼,反而感受到體內沸騰的熱血。

是時候洗刷恥辱了!

他握緊了手中的雙刀。

倭兵很快地通過了平壤平原,向牡丹峰攀爬。這是座低緩的山坡,他們預料着並不會遇到太強的阻礙。他們的任務,就是登上山坡,將明朝人的頭全都砍掉。

他們堅信,昨日一戰,明朝人的膽已經被嚇破了。明朝人會像高麗人那樣,見到他們的臉就會潰逃。

加藤清正站在城樓上,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

李如鬆勒住了馬。

一襲白衣立在他身前,白衣白馬,看上去就像是一束陽光。

倭兵的面容越來越清晰,清晰得就像是一抹劇烈的疼痛。

他牢記着白衣男子方纔說過的話:不要理會別人,衝鋒。他俯下了身子,雙腿夾緊了馬腹,準備好衝鋒。他身上的重甲壓迫着呼吸,不斷地讓他心中的緊張感升級,他感到自己就快爆炸了。旁邊同僚們粗重的喘息聲就像是悶雷轟炸在他耳邊。

終於,他看到那白馬閃電般飛了出去。他嘶號着狂喊:“衝!”

一千匹駿馬馱着他們向山下奔去。

剎那間,急驟的馬蹄聲敲響整座山。一丈,兩丈,三丈……幾十丈的距離過去後,馬匹的腳力完全展開,每匹馬都像是一枚出膛的炮彈。

倭兵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吃驚地看着他們。他們的臉色一晃而過,李如鬆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支長矛,擠進了一團荊棘中。

咔喇咔喇,骨頭碎裂的聲音在風暴中發出沉悶的節奏,山風衝擊在臉上,幾乎讓李如鬆窒息。這種窒息竟有種暢快的感覺,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匹匹馬,像一隻只重拳,從山頂轟擊進日軍的陣營。騎兵的優勢在這一刻淋漓盡致地發揮了出來。倭兵匆忙地發射火槍,但騎兵與馬匹上披掛着厚厚的重甲,讓他們的攻擊沒有任何用處。他們絕望地發現,騎兵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多的人在馬蹄踐踏下死於非命。

白衣在血污中獵獵飄揚着,率領着這支軍隊風一般捲過倭軍,向斜刺裡衝去。跟着,又像是風一般颳了回來,不斷地衝刷着早就失去鬥志的倭軍。人像是割稻草一樣一茬又一茬地死去,但他們卻連退後的可能都沒有。

退後,就只能進城,承受炮火的轟擊。

加藤清正一拳砸在城牆上,口中的鋼牙幾乎咬碎!

他的部下正在遭受屠殺,但他卻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衝出城外的倭兵被屠殺,而這座城,也一點一點崩壞。

他血紅着雙眼,嘶喊道:“退!退到內城去!”

內城,距離牡丹峰遙遠了許多,紅衣大炮的威力雖然大,也無法突破這麼遠的距離,轟擊到內城的城牆。

平壤城只剩下一具殘骸,外城是一片狼藉,根本看不出在一天前還是座繁華的都城。炮火與殺戮讓這座城市陷入垂死的荒廢,只要再稍多破敗一點,這座城就會成爲永恆的廢墟。

幸好,內城的城牆要高大許多,也更加堅固。這是他們最後的防線,如果讓明軍突破這道防線,平壤就會陷落。

倭兵抓緊最後一點時間,修築着防禦工事。這一夜,是個不眠夜,當黎明終於來臨時,倭兵終於可以喘一口氣了,因爲他們已將內城修築得極爲堅固,也作好了誓死一戰的準備。

只要明軍的炮火轟不到城牆上,單是明軍騎兵,他們並不害怕。近距離作戰,他們相信他們可以遏制明軍任何攻擊。

而且,他們的援軍,一定正在快速趕來。只要他們堅持住,援軍一到,明軍必然會一敗塗地。

這信念激發出了他們頑強的血性,他們唱着戰歌,不知疲倦地爲這座城作着戰爭的準備。

卓王孫坐在牡丹峰頂,看着殘陽。

殘陽如血,隱在重重陰雲之中,明天,似乎又會有雨來臨。這個國家的雨實在太多了。唯一值得欣喜的是,也許雨水會沖刷掉滿地的血腥。

從這個角度看到的平壤城,已是一片廢墟。

但在他的眼中,這座城絕不可低估。他相信,李如鬆絕不會再犯輕敵之錯。

“李總兵,你有什麼打算?”

李如鬆躬身道:“大人,卑職以爲,正可乘勝追擊,一鼓作氣,將內城也攻下來。紅衣大炮威力如此巨大,內城雖然堅固,也未必能撐得了幾炮。只要轟破城牆,騎兵衝進去,內城很快就可以陷落。”

卓王孫笑了笑:“大炮要想轟破城牆,就必須要挪下牡丹峰。而失去了牡丹峰的高度,要想轟到城牆,就必須挪近到離城牆二十丈的距離。而倭寇火槍的射擊距離是十丈。倭寇只要稍做衝鋒,就能逼近大炮。你的騎兵,如何在這麼短的距離,保證大炮的安全?如何發動衝鋒?”

李如鬆一窒。啞口無言。他忘記了,大炮之所以能轟這麼遠,倭兵無法攻擊到,是因爲架在牡丹峰這麼高的地方。離了牡丹峰,大炮若是隻架在平地上,距離城牆就太近。倭兵用火槍就可以輕易地攻擊到。而且失去了距離的保障,騎兵又發揮不出什麼威力來。

那該怎麼辦?

卓王孫道:“就算攻破城牆,騎兵衝進去,必將面臨巷戰。那是火槍最能發揮威力的地方。不知道閣下的騎兵能不能也同樣發揮威力?”

李如鬆又是一窒。巷戰,是騎兵最害怕的戰鬥方式。無法衝鋒,無法提高速度,還要面臨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騎兵的優勢被完全瓦解。

他本自信滿滿,但現在,卻發現他的計劃漏洞百出,一無是處。該怎麼辦?難道現在他們就無計可施了嗎?

卓王孫悠悠道:“何況兩萬多倭兵被困在內城中,他們是困獸。若是強行攻擊,必將遭到殊死的反抗。”

這一點,身經百戰的李如鬆當然有體會。但,那是否就意味着放棄平壤城?

那先前的兩場戰爭不就白打了?

卓王孫的目光收回,轉註於那位白衣男子身上:“楊盟主,說說你的計策。”

楊逸之沉吟着:“倭賊之所以堅守內城,並沒有棄城而逃,是因爲他們相信一定會有援兵到來。從漢城到平壤,共七日的路程。每一日左右的路程處,就建有一座柵壘,駐紮軍隊。所以,最遲一日之內,柵壘之內的倭兵就會得到消息,前來救援。消息會不斷地傳到下面的柵壘中,最終傳入漢城。援兵也會源源不斷地前來。”

李如鬆吃了一驚:“這樣說來,我們若不撤退,時間越長,就對我們越不利了?”

楊逸之點了點頭。

李如鬆張嘴要說什麼?但看了卓王孫一眼,終於,沒有說出。

卓王孫微笑道:“楊盟主這樣說,想必已有對策?”

楊逸之點了點頭:“平壤之兵最大的希望,就是柵壘乃至漢城的援兵。如果援兵不到來呢?他們的軍心必定慌亂。軍心一旦慌亂,戰鬥力就會銳減。而同時……”

他打開地圖,在平壤外城處畫了個圓圈:“平壤城中的糧草多儲備在外城中,內城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最多能夠兩萬人吃一天的。我們只要趁着夜色,將外城中的糧草全都炸掉,不出一天,內城中的倭軍的恐慌就會達到極點。沒有援軍、沒有糧草,他們必然會棄城而逃。我們此時發動攻擊,必可全殲敵人。”

卓王孫點點頭:“如此說來,最重要的就是要令柵壘乃至漢城不要派出援兵了。如何做到?”

楊逸之微微笑了笑:“只要將這些柵壘都攻佔下來就可以了。在下願領一支令箭,夤夜前往。”

卓王孫微笑着注視着他。楊逸之白衣落落,神情中並沒有誇耀的自信,卻沒有人懷疑他的話。

李如鬆胸中的熱血又開始沸騰起來。

彷彿再度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第三日,跟第二日並沒有分別,只是天氣更加陰沉了。

內城中的倭兵眼巴巴地看着南方。他們在估算着時間,援兵到來的時間。隨着日影一點點地移動,他們的盼望越來越熾烈。

奇怪的是,明軍也沒有任何動靜。牡丹峰上,一片平靜。

突然,轟隆隆幾聲巨響傳來,倭兵驚駭地發現,外城中的幾座糧倉,全都燃起了大火。他們這才意識到,內城中並沒有存儲太多糧草。他們本能地想要出城搶救糧倉,但隨即意識到這必將遭受明軍炮火與騎兵的猛擊。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糧倉被燒成灰燼,勉強安慰着彼此:援兵就快到了,就算失去這些糧倉也沒有什麼。

援兵就快到了!

黎明的第一束光線照臨大地時,平秀吉就身着峨冠博帶,坐在內城最高的將臺上,他面前有一枝菊花,一杯茶。

似乎,如此殘忍的戰爭,與他絕不相干。他的淡然,讓每個日出之國士兵心中都興起了希望。

卓王孫也端坐在牡丹峰上,與平秀吉遙遙相望。

這場戰爭,更像是他們奕的一盤棋局,雖然伏屍百萬,卻無足輕重。

不如悠悠一杯茶。

倭兵焦躁地摩擦着手中的火槍,盼望着明軍突然騷亂起來。那是援軍到來的信號,然後,他們就可以從內城中殺出去,殺他個痛快淋漓。

但是,明軍的隊形仍然是那麼整齊,黑洞洞的鐵炮周圍,仍然堆積着那麼多彈藥。

時間,逐漸滑過去,黎明,又快變成了正午。

突然,明軍的隊伍後面真的傳來了一陣騷動。這就像是驚喜一般衝擊着倭軍的心理,他們吃驚地握緊了火槍,站了起來。

突然,明軍的隊伍分開,露出一隻馬標。

那是一面旌旗,四周鑲着金燦燦的邊。馬標的形狀是一隻兇猛的老虎,昂首咆哮。上面鑲嵌着七寶。但它的華麗,卻只能憑藉想象,因爲,此時的馬標已經破敗不堪,上面染滿了血污。

李如鬆擎着他,馬飛馳,繞着平壤內城跑了一圈。然後,將馬標擲在地上。

所有的倭兵都看到了。他們忍不住喃喃呼喊:“那是立花統虎大人的馬標啊!”

立花統虎,是小西行長手下的名將,鎮守的,正是平壤到漢城的第一座柵壘。馬標是大名的象徵,倭軍將馬標看得比性命還要重要。丟失了馬標,也就丟失了大名的尊嚴,馬標的所有人往往要切腹謝罪。而今,鎮守第一柵壘的立花統虎的馬標,卻染滿血污被執在明朝大將手中。這其中所含有的意義,讓每一位倭兵都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火槍。

“援軍,已不可能到來了嗎?”

這讓他們的恐懼變得很無力。他們倚在城牆上,倒在房屋旁,感到一陣虛脫。

陰沉的天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將臺之上,裹在白色寬袍裡的平秀吉,在最後一縷暮色中,舉杯,向着卓王孫遙祝一杯茶。

第四日。

天才一亮,倭兵都焦急地爬起來,向城下張望。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麼。

但,才望了一眼,他們就忍不住叫了起來。

漆黑的大炮羣前,泥土裡,昨日李如鬆擲下的馬標旁,躺着另一隻馬標。那也是鑲着金邊的馬標,上面用金線裝飾着琉璃繪着一隻鷹。卻一樣破敗血污,幾乎被泥土沾滿。

所有的倭兵都認得,那是鎮守第二座柵壘的森忠政的馬標。就在夜色之中,明軍顯然出動大軍,拔除了第二座柵壘。

他們失望地盤坐在地上,甚至失去了站起來的勇氣。

“援軍……真的不會來了呢。”

他們擡頭。將臺之上,平秀吉的臉色仍那麼平靜,面前擺着的那杯茶,仍泛着淡淡的香氣,與旁邊的枯菊搭配成一幅絕妙的圖畫。

但士兵們已不再相信,他們還能夠百戰百勝。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吃飯,有的人,甚至染上了可怕的疾病。

困守在這座狹小而悶塞的內城中,他們所等待的結局也許只有一個。

死亡。

勇氣漸漸瓦解。

只有將臺之上,與牡丹峰上,那兩個彷彿神明一樣的身形,卻仍是那麼蕭然。似乎人間的一切苦難,都不能讓他們有絲毫的沾染。

第五日,所有?倭兵在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撲到城牆上,向下張望。他們發現,已經有很多的人撲過去了,但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城下泥土中,擲下的馬標已經變成了三個。

他們好像早就認爲這理所當然,並沒有驚呼,只是沉默地接受。

這座城,已經是死城了。

若是三天之前,他們還有勇氣衝出城去,跟明軍拼個你死我活。但現在,他們卻只能坐下來,哀嘆。

“就算八幡大菩薩,也救不了我們了啊!”

他們仰望的目光,正好能看到將臺上那個蕭然靜寂的身影。他面前,仍然擺着那杯茶,他的面容,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難道,他們的生死,本就沒有放在這個人心上嗎?

他們的恐慌,化成一聲哀嘆。

倭兵的表情,連一絲都沒有被李如鬆遺漏。

他們的計劃,早就制定好了。充滿着必勝的信心。

當第五日的夜晚來臨時,他暗暗給部下打氣:“振作起來!倭兵快撐不住了!我們一定要抓緊這最後的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

“南方少佈置一些人,埋伏三千士兵在大同江畔,聽我的號令,隨時出擊。北方多設置一些旌旗,找幾百個嗓門大的,晚上多喊一喊,讓他們誤以爲我們還駐紮在那裡。其他的人全部撤走。東西兩側的,時刻作好戰鬥的準備?”

“早早就造好飯,今晚就是決戰的時刻!”

夜,黑了下來。

倭兵密切地注視着明軍的動靜。

他們看到明軍造好了飯的時候,感覺到飢火幾乎要將自己燃盡。但他們只有忍耐。慢慢地,他們發現,南側的明軍,在撤退。

他們肯定是想趁着夜色去襲擊第四座柵壘,然後好將馬標擲在泥土裡,讓我們的鬥志瓦解。這一次,不能讓他們如願了。

倭兵們握緊了手中的火槍。

每個人都意識到,這或許是他們最後的機會。糧草早已耗盡,他們已經餓了快三天了。再餓下去,他們絕對無法抵擋明軍的一次衝鋒。

只?今天晚上,是最後的機會。他們悄悄地跟在明軍背後,在明軍偷襲柵壘的時候,他們突然涌出來,裡應外合,打明軍個措手不及,不但能解救自己,也可以解救柵壘。至不濟,也能突圍出去。

讓我們吃一頓飽飯吧!

這個簡單的願望,激發了他們最後一絲悍然。

夜,完全黑了下來。

大同江的水,默默地流着。如果說河流是大地的血液,那此時的大同江看來,就像一條巨大而哀傷的創口。

倭兵悄悄地越過城牆,明軍沒有發現。

他們或許可以偷襲明軍,但明軍迅速就能反應過來。正面對戰,他們只會像鼴鼠一樣被擊潰。所?,他們很有默契地貫徹了最初的作戰方針,遠遠地跟着偷襲柵壘的明軍,準備在明軍發起攻擊的時候下手。這樣,便可以與柵壘的守軍內外夾擊,抓住最好的戰機。

明軍全都騎着高頭大馬,行動像是閃電一般。倭兵竭盡全力地奔跑,才能夠跟上他們。也許,只有這樣的速度,才能夠將幾天的路程在幾個時辰內走完,達到偷襲柵壘的目的吧!

才過了半個時辰,倭兵已經精疲力竭。三日未能飲食的疲乏,一下子全都涌出來了。他們再也無法貫徹作戰方針,拼命地跑到大同江邊,瘋狂地喝着水。

就算是這樣,能夠填飽肚子也行。

他們感?到自己軟弱得像是一根稻草就能壓倒。

就在這時,猛然一聲炮響。

閃電般前行的明軍騎兵,忽然掉頭過來,向倭兵發起了閃電般的衝鋒。

本只有蘆葦叢的大同江畔,突然漫山遍野都是人。早就埋伏好的明軍養精蓄銳,一個個像是惡虎般衝出來,展開了有效而殘忍的殺戮。

而背後,黑壓壓的大軍正踏着整齊而嚴謹的步伐,像是山嶽般壓過來。

掙扎着在大同江邊飲水的倭兵,此時卻連作戰的陣型都無法維持。

這是一場單純的殺戮。

炮火將夜空照亮,火槍的光芒,卻凌亂而黯淡。

倭兵單兵作戰的優勢?已完全不存在。飢餓、疲乏、恐懼、絕望將他們完全壓垮,他們就像是捆好的稻草一般,被成片地斬倒。

鮮血,將大同江染紅。形成一道真實的創口。

只不過一個時辰,兩萬倭兵,就全軍覆沒。當黎明的光芒再度照滿這片大地時,李如鬆一步一步,向牡丹峰走去。

他手中捧着的,是繪着金邊,沒有絲毫血污的,加藤清正的馬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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