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淡淡的霞光透過窗簾,在牀前鋪開一道光暈。四周是如此寂靜,彷彿能聽到塵土落地的微響。如果不是身上還蓋着卓王孫的衣衫,她還以爲昨夜是做了一場惡夢。
門外變得非常嘈雜,似乎很多人在奔走呼喊着。
難道船真的觸礁了?
相思從牀上躍起,披上衣服出了房門。
走廊中間,一大羣人圍在方天隨房門口指指點點,嶽階滿面怒容,正怒聲斥責幾個手下。他和那幾個手下都眼圈青黑,一臉疲憊,似乎整夜都未休息。
大股鮮血從門縫裡浸出,蜿蜒着一直淌到衆人腳下,彷彿一條猩紅的小溪。旁邊,幾個差役拿出佩刀,小心地將門板拆下,一用力,門板頓時翻轉過來。
屋中一片凌亂,濃重的腥臭撲面而來。
那張被血浸得發黑的木板上赫然用羽箭釘着一具屍體。
長箭彷彿是從屍體背上生長出來的,箭頭已深深扎入門板,烏亮的箭身透胸而出,箭尾卻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弧度,宛如屍體裡伸出了一條古怪的鉤子。
鉤子的頂端嵌着一剪羽毛。
那剪羽毛乍看下彷彿由極細的金絲編成,然而卻比金絲更加明亮。金光中心是一團血紅的花紋,在朝陽裡宛如火焰跳躍,奕奕生輝。
這種羽毛比孔雀翎還要華麗十倍,絕不可能出自世間的凡鳥身上。
難道它來自傳說中鳳凰的尾羽?
鳳毛麟角,自古用於形容最珍稀的物品。而這支鐵箭上既以鳳毛爲飾,就絕不是一支普通的羽箭。
一剪小小的羽毛,似乎就帶上了神奇的力量,讓人忍不住去想,或許它真的來自一支魔箭。
天上地下,唯有溼婆大神在摧毀三連城時射出那支誅神之箭,才配稱爲真正的魔箭!
傳說中,阿修羅王用苦行的力量超越了宇宙的一切法則,迫使梵天實現他的願望。他要求擁有一座永遠不滅的城池。梵天警告他,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於是阿修羅王與諸神定下契約——這座城池只有溼婆之箭才能毀滅,而且必須是一箭毀滅。
後來,阿修羅王在天上和地上用金、銀、鐵先後構建了三個要塞,將之合爲一體,稱之爲"三連城",這座阿修羅最強的堡壘從此用來對抗天神的命令。
諸神恐懼,大地之神化爲戰車,日月之神爲車輪,山神爲戰旗,蛇神爲箭矢,鳳凰爲箭羽,大梵天親爲馭者,到雪山之巔懇請溼婆出戰。
溼婆帶着神軍,兵臨三連城下,這時天帝的軍隊幾乎已全軍覆沒,溼婆神高坐在諸神化成的戰車上,向這座號稱永恆的城池射出了一支誅神之箭。
三連城轟然坍塌。
一年後硝煙方纔散盡,大地重見陽光,一切俱迴歸虛無,唯有這支魔箭仍牢牢釘入地心。失敗後的阿修羅族退守地底,用噩夢般的苦行,守着這隻魔箭,等候着三連城的重建。一等就是數千年。6而如今,屍身上卻釘着一支同樣神奇的羽箭。難道,這正是溼婆之箭重新顯形於世?
血泊之中,無數道箭痕組成的曼荼羅生硬而張揚地佈滿了整個門板,宛然正是三連城的形狀。
嶽階的臉色鐵青,俯身查看箭下的屍體。這終年與屍體爲伍的名捕,也不由悚然動容:屍體的鬚髮竟然被人根根拔去,整張臉腫脹得不成樣子,鮮血覆蓋了大半個面孔。那些長鬚脫離了主人的身體,一夜之間就已灰白,無力地裹纏在屍體的四肢上,宛如蒼白的流蘇。而死者的右手,已經不翼而飛。
屍體殘缺的四肢卻極度古怪地扭曲着。如果關節和骨骼沒有寸寸盡折,人類的肢體絕不可能扭曲到這種地步。一些地方的皮膚已經破開,露出碎裂的骨骼經脈。那些鬚髮在這些碎裂的關節上纏繞着,彷彿是從傷口中延伸出來的無數觸角,在清晨的空氣裡毫無生氣地蠕動着。
那種蠕動的感覺彷彿就來自自己的胃裡。
相思再也忍不住,扶住走廊上的一盞燈座劇烈地乾嘔起來。
嶽階突然瞥了相思一眼,冷冷道:"鬱夫人容色如此憔悴,莫不是昨夜也沒有睡好?"
相思站直了身體,輕聲道:"豈如嶽大人辛苦。"
嶽階冷笑道:"在下辛苦是整夜守在方大人房前,不知鬱夫人辛苦的又是什麼?"
相思想起昨夜的一幕,真是宛如噩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卓王孫在她身後道:"內子不過爲舍妹的病情操心罷了。嶽大人如此辛苦,想來對此案的原委已頗有所得?"
嶽階頹然搖頭道:"毫無頭緒。只知道方大人被此箭射穿心臟而死,而屍體尚溫,顯然慘案剛發生不久。"
卓王孫注視着那半截箭尾,緩緩道:"茫茫大海上,箭從何來?"
嶽階一指窗戶道:"就是這裡。"
對面的那扇窗戶緊鎖,鎖孔上有一個拇指粗的孔,隱隱透出一束陽光。
嶽階道:"孔痕尚新,經過剛纔的丈量,孔的位置正好與方大人胸前的羽箭同高,極似射入的箭孔"。
他搖了搖頭,又道:"然而,既然窗戶緊鎖,來人又是如何隔物見人,將方大人準確地釘死在門板的曼荼羅花紋中心?此箭能夠貫穿窗戶、穿透人體而又深入門板,此人的腕力又是何等了得!更爲不可思議的是,這一箭若真是從箭孔上射來……"
他臉上泛起一陣恐懼之色,只因那個答案不言而喻。
這一箭若真是從箭孔上射來,那麼射箭之人必定是從海上射入這一箭的。
海Lang無根,他又從何處落腳發力?從箭痕的角度推測,此人怕不有幾十丈高?
踏波挽弓,高逾十丈,那是什麼?
是神?是魔?
他長長嘆息一聲,道:"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卓王孫目光挪向凌亂的房間內,道:"不知他是要找什麼。"
嶽階愣道:"誰?"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這次還真丟了不少東西!"
卓王孫淡淡一笑:"想不到闍衍蒂不僅會殺人,也會越貨。"
嶽階皺眉道:"公子休要說笑。失竊的東西包括方大人行李中最貴重的幾件寶物,每一件都可謂價值連城,還有方大人的官印官服,上任的文書,本都裝在藤條大箱裡,而今盡皆不翼而飛。"
卓王孫對那些毫不感興趣,略爲沉吟片刻,道:"有沒有什麼不貴重的東西?"
嶽階皺了皺眉頭,四下看了一遍,道:"還有原本放在牀頭的一個青銅燈座。"
卓王孫道:"燈座?"
嶽階道:"正是每個房裡都有的那種青銅燈座,雖然做工也算精巧,但相對其他物件來說,可謂一文不值,而且沉重異常,倒不知兇手爲何不辭辛苦地將它拿走。"
卓王孫道:"嶽大人終夜守在房門口,屋裡被翻成這樣卻毫無所覺?"
嶽階苦笑了兩聲,臉上的表情卻簡直想哭:"只因爲將屋子翻成這樣的不是別人,正是方大人自己!"
四周聽者俱是一震。
卓王孫笑道:"原來方大人並不怎麼相信嶽捕頭的保護。"
嶽階搖搖頭,神色十分尷尬:"方大人的確想要在黎明之前逃離大威天朝號。那些寶物正是方大人親手收拾到藤條箱子裡,準備搭船離開。"
卓王孫道:"方大人身爲海南巡撫,要在附近海域召幾艘船自然是輕而易舉。"
嶽階苦笑道:"何止!方大人調來了半數海南沿岸的軍艦。當時雖然大霧漫天,不辨南北,但子夜的時候,其中的一艘還是找到了大威天朝號。方大**概從窗口看到了船上的信號,於是提着箱子就往外走。當時我還在唐大小姐門前巡視,據手下說方大人當時極其煩躁,稍上前問訊就大發雷霆,並揚言若不讓他上船就要下令將船上的人全部逮捕,也不許別人護送。"
嶽階嘆道:"官大一極,泰山壓頂,何況這裡已是海南地界,我那些手下也只有眼睜睜地目送方大人離開。"
卓王孫沉吟着:"這麼說岳大人沒有親眼看到方大人上船?"
嶽階搖頭道:"不是,我接到手下的通報立刻趕了過去,那時方大人正在那艘小船上。一同前去的還有唐大小姐。"
他無可奈何地瞥了一眼旁邊的唐岫兒。讓受保護人一刻不離自己左右,看來嶽階已經是足夠小心。
然而當事情過於怪異的時候,一點小心是毫無用處的。
嶽階臉上神色更加凝重:"若不是我們十餘人親眼所見,我至今仍無法相信當時眼見的就是事實。"
卓王孫道:"難道那艘船還有什麼玄虛?"
唐岫兒突然冷笑着截口道:"他分明上了一艘鬼船!"
衆人神色一變。
嶽階緩緩搖頭道:"那艘船上燈火全滅,微弱星光之下,船艙窗戶盡開,不見半個人影,分明是一艘無人駕駛的空船!"
要知道在這樣的天氣、水域裡,若真有人在船上滅燈行船,根本不須片刻就會觸礁撞爲碎片。然而濃霧瀰漫之中,一艘空船在茫茫大海上飄蕩前行,卻準確尋找到了天朝號。
莫非船上的船員早已死去,而是在無數幽靈的駕駛下才來到此處?
嶽階臉色更加難看,道:"方大人卻似乎全然不覺,彷彿真的看見了迎接他的船員,直接進了黑黢黢的船艙,當時臉上還帶着又期待、又得意的笑容。昨夜濃霧瀰漫,風Lang也很大,我還以爲是自己眼花了。"
卓王孫目中神光閃爍,道:"當時嶽大人若是肯上船看看,也許就看出些端倪來了。"
嶽階長嘆道:"等我安頓好唐大小姐,趕到船邊,正要衝上去拉他回來的時候,方大人卻已自己走了出來!"
他不住搖頭,似乎仍難以相信昨夜的一幕:"不過一刻的時間,方大人的神態就與方纔判若兩人!他佝僂着身子,不住搖頭,步履也沉重了很多。我手下上去問話他也不理,自顧自地走進房間裡,用力鎖上了房門。"
卓王孫道:"難道方大人在那艘空船上看到了什麼?"
嶽階疲憊地道:"或許正是因爲方大人突然發現了那是一艘空船,而自己在大霧之中根本無法駕船離開,逃生的希望破滅,所以極度沮喪。不過,若真是空船,它又是如何乘風破Lang,在大霧中找到天朝號的呢?"
卓王孫道:"無論如何,上船之後方大人還是安然無恙?"
嶽階道:"是。回房之後,方大人房中也沒有絲毫異動。然而到了凌晨,我手下有人發現門縫裡有血滲出來。開門之後,方大人已死,箱子也不見了。可惜至今爲止,整個房間裡除了那個箭孔以外,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找到。"
一旁,唐岫兒似乎受了些風寒,微微咳嗽着,道:"可笑。"
嶽階變色道:"唐大小姐莫不是有什麼發現?"
唐岫兒譏誚的一笑,道:"僅憑嶽大人這種找法,休說捉住兇手,就連自殺的可能性也不能排除。"
嶽階沉下臉來,道:"自殺?難道方大人站在窗外往屋裡射了一箭,然後還要關上窗戶,再用比飛箭更快的速度跑到門板前閉目等死?"
唐岫兒冷笑道:"嶽大人安知窗上的這個箭孔一定是羽箭射入時留下的,而不是射出?"
嶽階怔了片刻,道:"那支羽箭從何而來?"
唐岫兒咳嗽了片刻,道:"或許是方大人自己的。"
嶽階冷笑道:"荒謬!"
唐岫兒不緊不慢地道:"如果方大人晚上睡不着,站起來用弓弩往窗外射了一箭,然後推開窗戶將弓和多餘的箭扔進大海,然後關窗退回門板前,用剩下的那支箭將自己釘死……"她說到這裡,陰陰冷笑了一聲。
嶽階打了個寒戰,道:"方大人爲什麼要自殺?"
唐岫兒冷冷道:"誰知道呢?或許方天隨就是兇手,良心發現畏罪自盡。或許這也是個圈套,有人想讓大家以爲方大人已經死了,呵呵,可是這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誰又能肯定他是方大人呢?"
陡然間,她的聲音更加陰沉:"誰都是血肉模糊,誰又知道誰真的死了,誰又沒死?或者那些死人都躲在天朝號的某個角落,等我們也一個個鑽進那些敞開的棺材裡去……"
嶽階勃然怒道:"唐小姐!你不要在這裡聳人聽聞。如果方大人是自己往外射了一箭,那滿身骨骼碎裂,右手消失又如何解釋?難道方大人能在自己心臟上刺了一箭,再一點點捏碎自己的骨頭,向密閉的窗外扔出自己的右手麼?"
唐岫兒咯咯笑道:"或許是那艘幽靈船上的船員一個個從那箭孔裡飄了進來,一起動手將方大人的骨頭扭斷了……"
她的神情、笑聲都顯得瘋狂而迷亂。衆人面面相覷,都覺得唐岫兒悲傷、驚嚇過度,神經已經有些失常。
相思忍不住道:"唐小姐,你還是回房休息一下吧。"
唐岫兒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宛如一尊枯瘦的石像。
相思嘆息一聲,伸出手去想拉她一把。
唐岫兒突然全身一顫,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方,似乎眼前出現了什麼可怕的幻影,她緩緩道:"我知道這支箭是誰射的了!"
嶽階驚問:"誰?"
唐岫兒臉色慘白,顫抖着嘴脣吐出兩個字:"莊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