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時候泉州城還是像往常一樣天未全亮就有了喧譁,百姓日復一日爲生計開始奔波。如月早早醒了,她趴在窗戶上看着下面街道上的兩個魚販在寒暄,咋咋呼呼的說話就像吵架,她一句也聽不懂。這裡的風貌與北國和江南完全不同,太陽升起的很早,即使在城裡都能聞得到海腥氣,人們的衣着打扮很特別,有刺青的人很多,乍一看就像是戴了面具。
如月昨日暮時來到的此地,到了今早才得以看清楚泉州風貌。她本來的目的地是廣州,奈何太遠,又不想麻煩伍十弦,雖然侍衛長說了去哪裡都會護送,思及伍十弦說這話時的認真如月不禁微笑起來。爲了便宜行事,在東行的路上伍十弦和如月喬裝爲兄妹,也就是這二十幾日的相處如月發現伍十弦這人不是印象裡的冷酷寡言,他有恰到好處的沉默,有恰到好處的開口,也有恰到好處的凌厲強勢,伍十弦的言行總讓如月想起那個人。這對主僕相處的時間長,在很多地方都很像,也因爲這樣如月對他有些放不開,但是旅途中的一次發燒改變了兩人間的微妙緊張感,也是這次悉心的照顧讓如月對伍十弦改變了態度,她開始叫他阿弦,伍十弦則除了在人前喚她妹妹,其他時候不再稱格格,這樣的互動誰看見都會信他們是兄妹。
路迢迢水漫漫,身後無無追兵,沿路風光不錯,生命無礙前景光明的如月本該如釋重負,可她心裡總有一處放不下,稍有安靜這疑惑就會出現,胤禛爲什麼就放過了自己?怎麼想都沒有理由,但他真的就這麼做了。原因是什麼如月竟不敢深想,她怕想錯了就做錯了,做錯了就會搭上一生,所以只能自我安慰想胤禛是有恩必報的人,一次放生抵消了那幾次的人情。可轉過念來如月又替胤禛擔憂。自己走了留下個爛攤如何善後?黃泉的事沒有結果。幕後指使不僅懂秘法又知道自己的底細,那人太可怕。雖然伍十弦已經將她的遭遇通過暗衛通知了胤禛。如月卻覺得要是遇到非人的事沒有了佛紋聯手他會很危險,思來想去如月總不能完全放心,最好的方法就是早些讓伍十弦回去保護他。而伍十弦早點回京的前提是自己儘快出海。所以如月選擇了泉州而非廣州。似乎是感到了如月的情緒,伍十弦不止一次的建議:要是擔心四爺就回去吧。如月哪裡肯承認,起先是嚴詞拒絕,到後來就沉默以對。因爲她弄不清自己真心究竟如何,更不敢意氣用事。如此糾結最好的法就是乘船遠去斬斷這團亂麻。可真的到了該出海的時候,迫切和期待突然就變成了失落和煩躁。
天光漸亮,如月看着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羣長嘆了口氣,想着很快就要永別故土心裡只剩下沉重了,她落寞的摩挲着手腕,金色的佛紋永遠的留在身體上,這是再也去不掉的印記,不知以後胤禛看到佛紋是恨還是懷念?兩短一長的敲門聲讓如月回過了神,她開了門,門口站着喬裝的伍十弦。[ ~]
泉州府背山面海,在清一代已經不是蠻夷之地,它作爲東南沿海最大的港口一向都是擁擠而喧鬧的。換上了男裝的如月在問了第四家擁有大型船隻的船家後再次失望了,這裡遠行的船最遠只到臺灣一帶,雖然這幾年放鬆了對海禁的管理但是沒有幾個人誰願意冒大風險去更遠的地方,以前還有去南洋經商的但由於近期海盜猖獗出遠海的人少了很多。見到如月沒精打采的樣,伍十弦遞給她水囊道:“才問了幾家而已,不要失望。
如月接過水對他笑了笑,忽然餘光看到幾個打扮另類的人,她的眼睛亮了!伍十弦看着如月跑過去跟那幾個洋人說話,他們在明顯的驚詫後變得很高興,伍十弦很喜歡看到她這樣,她的表情豐富,整個人散發着神奇的魅力,過往的人都會駐足去看,可她一點都沒有表現出拘束,反而和那羣人說了好一會兒話纔過來。
“好消息?”伍十弦忍不住主動去問。
如月聳聳肩道:“不知道算好還是不好。”伍十弦安靜的等她說,如月果然開始解釋,“他們是要回西班牙,船也有,就是現在的洋流不對,而且夏季正是風暴多發期,遇到了只有三成存活的機會。海盜是大問題,他們說正在利用這幾個月聘用一些願意保護他們的人,當然還有武器。我說了我的情況,他們很歡迎。”
“恭喜。”
“恭喜?”如月用肘撞了他一下,“開玩笑!要等三個月呢。不過也好……”伍十弦看着她,如月的笑變的有些尷尬,“我不是不想走,就是覺得……或者不跟他們走,自己去南洋也可以,就是那裡常年熱還多雨,蟲毒蛇又多,人長的也醜,哦,還有他們那裡靈異的事也很多,就我一個,佛珠的力量會減弱……”如月說到這裡停住了。
“還有時間。你可以考慮清楚。”伍十弦的眼神裡有安慰也有理解。如月擡頭看他,她張了張嘴想辯解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接下來的後半天如月的情緒始終不高,即使是吃到了很美味的當地特產她也只是動動筷,伍十弦知道她在猶豫什麼,很多時候再聰明的人也會犯不識廬山真面目的錯誤,侍衛長也不不知道究竟是希望她走還是留,已經過去這麼多日了,原本以爲會遇到的追殺並沒有出現,是真的放手了嗎?覆命的時候他會怎麼責罰自己呢?只要她安全怎麼懲罰都無所謂了。對面的女託着腮用筷戳着菜,好看的眉蹙着,長長的睫毛低垂蓋住了澄澈的眼,伍十弦看着她臉上帶着鮮有的溫暖之色。
“阿弦,你會陪我多久?”如月擡起頭,給伍十弦示意了一下酒壺,見他搖頭如月嘆了口氣自己倒了一小杯一飲而盡,“直到我上船嗎?”
“只要你需要。”
如月看了看幾乎沒有怎麼吃東西的男人。“你這樣我會覺得很虧欠……”如月嘆了口氣,給他的碗裡夾了菜,伍十弦拿起了筷,“會要很久的,北京那裡沒有你可以嗎?我擔心……”如月咬了咬嘴脣。“我一定會離開這裡的。那邊沒了你可真的會危險,不如……”
“主行事嚴謹。還有其他人護衛。我是奉命行事。”伍十弦神色不變的解釋,如月憨笑了一下,“我知道四……他很謹慎。不過我就是怕。唉。”
“你要是擔心可以和我一起回去。”
如月搖頭,她想去拿酒壺,伍十弦壓住她的手,“借酒消愁不是辦法。你得自己想好。”
如月怔怔看着那隻手,這時小酒館的門口有些喧鬧。所有人都往那裡去看,伍十弦收回了手也向那邊看去。店家正在阻止幾個人進來,他同時還在喝止自己的夥計,這些人說的都是閩南語,如月只當是聽天書了,她見伍十弦聽的認真暗想難道這鬼話他也能聽懂。不過他們鄰桌男的說話如月倒是聽的明白。
“聽見了嗎,他們有貨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另一人四下看了看道:“沒人介紹也不認識,萬一是套兒怎麼辦?”
“我看不像,這家店我經常來的,那掌櫃是個乾淨的,從來不讓賣神仙膏,可能是夥計勾結外面的人在這裡兜售吧,你看把那老傢伙氣成什麼樣了?”
“還有這樣的人,神仙膏這東西多少人尋都尋不來呢,還拒之門外,他會不會做生意?”
“總有些這樣的人麼!都沒看這一帶賣成什麼樣了,有些錢的都會找路去買呢,怎麼樣,一會兒去問問,要是貨好就帶些回去,能翻好幾倍的賣呢。”
“你說的不錯。”
這兩個人嘀嘀咕咕說着自以爲不會被人聽到,哪裡會想到旁邊的人耳力驚人,卻是聽得明明白白。如月一聽神仙膏心裡就打了個突,她又看到伍十弦微有變色,心裡就有了計較。
“我先送你回客棧,然後得去辦件事,不要外出。”
如月乖覺的應了又配合着很快吃完了飯,伍十弦送她先回驛站,自己則立刻出了門。
夜色降臨伍十弦還沒有回來,如月獨自坐在屋裡想着方纔的事,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沒錯,於是她就讓小二送熱水上來,問了些如何出海的事,那小二讓她去海港問問又給她介紹了幾個船家,有些是白天如月去過的,爲表示答謝如月就手就給了對方一串錢,小二一見那麼多打賞頓時滿臉堆笑,他表達了謝意又很有眼色道:“客官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小的一定有問必答,好生伺候。”他頓了頓道:“大爺您第一次來泉州府,大概不知道我們這裡最出名的就是倭人女了,真是活色生香啊,而且溫順的很。不知大爺有沒有興趣?”
如月笑道:“什麼女人爺沒見過?我也不好這口,不過來時聽朋友說過這裡有其他地方沒有的好東西,我倒是有興趣試試。”
“大爺,您指的是?”
“神仙膏。”
她這話一問,小二的臉色就變了,驚訝和遲疑皆有之,猶豫間竟沒有一口否認,如月見有戲便道:“不過就想着買點玩兒,如果真有那麼好,我就想着能不能帶到臺灣去賣,不過這幾日都尋不到地方,你可有這方面的消息?”說着她拿出一塊銀放到了桌上。
那小二一見錢眼就亮了,臉色也舒緩了許多,他左右看看,又關上了門,低聲道:“小的略知道些門路,就是不知道客官想要多少?”
如月怕他嫌買的少不肯說,直接拿出一大錠銀道:“先這些吧。”
小二一見就訕笑道,“哦,客官果然只是想嚐個鮮啊。”
如月心裡一驚,十兩銀就只能嚐個鮮,竟會這麼貴?現在她愈發篤定就是自己想的,小二道:“您不用去其他地方買,小的這裡就有。您等等。”
如月並沒有等很久,小二很快就再次折回,這次他的手裡拿着兩樣東西,他諂笑道:“槍是小的送您的了,哦,您應該會用的吧?”
伍十弦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他察覺自己的屋有人,剛警覺就又放鬆下來,因爲很熟悉那呼吸聲和味道,推門進去果然見到了琅如月,一盞燈火,她坐在靠窗的桌前,窗戶沒有放下來,雨水都飄了進來。伍十弦放下斗笠,他走近便看到了桌上的東西。
“你也查了?”伍十弦在她對面坐下來。
如月的臉色很糟糕,“之前聽到神仙膏的名字就覺得很熟悉,後來看到你急匆匆的出去,想來就是查這東西的吧。”
“你從哪裡弄得?”
“中午那樣的小店都有人在兜售,何況是這麼大的店,這是我用十兩銀從店小二那裡買的。”
“十兩?買貴了。”
如月嗤笑了一聲,“你竟會開玩笑。”
“是買貴了。”伍十弦的態度很認真,如月搖頭道:“到他那裡都不知道第幾層了,貴也是正常的。”
“你怎麼知道的,你行走江湖的時候還沒有,這東西從先帝那會兒開始就已經嚴禁買賣,你怎麼會知道而且還聽的熟?”伍十弦問的很嚴肅。
“怎麼,你懷疑我跟他們是一夥兒的?”
“不。就只是覺得奇怪。”
見伍十弦盯着自己看,如月嘆了口氣解釋道:“我家是開藥鋪的所以知道鴉片,它本來是藥用的,不過曾有人吸食上癮送了性命。我聽洋人說過海外有國家因此而被滅國的。東瀛人稱它爲神仙膏,我在海外書籍裡看到過。”如月臉不改色的做了番真真假假的解釋,其實她焦慮的不是這個,而是爲什麼在康熙朝的時候就會有這東西?!歷史課本上可沒有提到!
伍十弦拿過那塊黑乎乎的藥膏,“我沒想到這裡已經如此興盛這東西了,只怕四爺也沒想到。”
提到胤禛如月就有些坐立不寧,但她還是問道:“他知道?”
“年前有密報這裡有買賣鴉片的事,之後就再沒消息,只想着是小範圍的,沒想到已經波及這麼廣了,而且還有不少賣給了外國人,其中就有日本,還有朝鮮。”
如月一聽就呆了,她坐直身,擺弄起煙槍,半晌才道:“這樣大規模的,地方官員怎麼就沒有上報朝廷?你們不是也有暗哨在這裡怎麼也沒說?”
伍十弦抿了抿嘴,“這裡的利潤很大。”他簡單的說了句。
如月愣了愣,“四爺治下不是很嚴的嗎,難道還會有人被收買?”
“是人就有弱點。”
“也是。這麼好的買賣,店小二都能通過這個賺一好大一筆,上家一定是暴利。所以要儘快告知朝廷解決好這件事,要不然禍害可就大了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伍十弦道:“明日我會去詳查,你留在這裡。”
“不,我同你一起去!”如月很堅定的說。(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