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回到房間,看着信上的蠟封:是費雷東寫來的。我心跳加速。我已經向費雷東表示了我的不滿,現在他也許是寫信來說他已經不要我了。我把信對着油燈,想看看封在其中的內容,但什麼都看不到。我告訴自己把信直接送給戈斯塔罕,但卻無法動彈雙腳。即使信不是寫給我的,但裡面的內容也一定和我有關。我遲疑了一會兒,接着打開了蠟封。

我花了許久才把信看完:我的認字的技能仍然不好,而且有許多話我看不懂。但是我發現我的名字被提到了好多次,而且我明白費雷東想再籤三個月的臨時婚姻,因爲他對我很滿意。

我私自打開了戈斯塔罕的信,這是無法原諒的,所以,我把信藏在腰帶中。這次,我需要考慮一下,但不想徵求家人的意見。既然我已經不再是處子之身,現在輪到我決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赫瑪說這是我的權利。

那天早上,卡塔耶和瑪勒凱來得比平時晚一些。卡塔耶像平時一樣精神奕奕,但瑪勒凱的眼底卻有深深的黑眼圈。

“你丈夫怎麼樣了?”我問。

“仍然在生病,”她回答,“他整晚都在咳嗽。”

“需不需要喝點咖啡提提神?”我問。她感激地拿起我放在她旁邊的咖啡。

當我們坐下來工作時,我一邊想着費雷東的續簽提議,一邊叫着顏色。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在說“是”。雖然他像拍着母馬一樣拍我的臉,但每天我都在渴望他的懷抱;我也已經想到十幾種取悅他的新方法。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吸食鴉片的煙槍,只要一天不吃那粘稠的藥劑,就會感到焦躁不安。吃完之後便會全身放鬆地躺在墊子上,雙膝微張,眼中流露出滿足。

我告訴自己,按照原樣繼續下去是個好主意。既然娜希德已經知曉一切,我也沒有必要再保守這個秘密了。她會恨我和我的孩子,但我能擁有費雷東的關注,也許我還能過着幸福的,與世隔絕的生活。也許我會爲他生下兒子,雖然我沒有繼承權,但等我老了,他們會照顧我。

如果我接受了費雷東的提議,這也是一種甜蜜的報復。我會像一根刺一樣提醒娜希德,費雷東娶她並不是因爲愛,而是因爲權力。她丈夫不在的晚上,她會痛苦地想着她的丈夫和我在一起有多麼享受。

直到午飯前,我都這麼想着,直到戈迪亞走過來和我說話。精心打扮的她穿着一件嶄新的黃色長袍和綠色罩衫,胸前戴着戈斯塔罕許久之前送給她的那顆像小海洋一樣閃閃發亮的翡翠。

“我剛剛接到邀請,要去拜訪娜希德的母親。”她說。

“希望您拜訪愉快。”我忍住笑回答。我決定不告訴她發生了什麼,就讓露德米拉來告訴她吧。

“你想陪我一起去嗎?”戈迪亞最近對我很滿意,所以有時會給我一些小恩惠,“我們應該會談談定做地毯的事。我知道你會感興趣。”

“您能想到我,您真是太善良了。”我回答,“但是我必須照料卡塔耶和瑪勒凱。她們的工作離不開我。”

“好吧。”她微笑着說。我知道她喜歡看着我忙於家務瑣事。

我繼續爲她們叫顏色,直到需要停頓下來讓瑪勒凱和卡塔耶用木梳壓結。瑪勒凱由於用力過度,把木梳弄斷了。那時,她看起來也想大罵。我總是能從她的眼中讀出她的感受,因爲她的眼睛所表達的感受遠比她的言語多。

“沒關係,”我說,雖然我很心痛損失了一把梳子,“我會買一把新的。”

瑪勒凱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她很感激我沒有讓她賠償。

當她和卡塔耶離開之後,我開始自己動手織。我想呆在這兒等戈迪亞回來,這樣我便可以看到她的表情。一小時之後,她面色蒼白,一臉驚恐地回來了,青粉散落在眼睛四周。她在我面前晃了晃一封信。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她說,那聲音就像在尖叫。

“是什麼?”

“剛纔,考布拉讓我在門外等候。接着,露德米拉遞給我一封信,然後當着我的面就把門砰地關上了。”

我假裝很驚訝:“她爲什麼這麼做?”

戈迪亞坐在我身邊的墊子上。“他們肯定發現了,”她說,然後用信拍着我的肩膀,“這封信說要取消訂單。你知道這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麼嗎?”

戈斯塔罕已經花了大量的錢設計地毯,而且已經定購了一屋子根據他的要求而染的絲綢。這塊地毯無法賣給別人,因爲地毯是爲費雷東和娜希德的而專門設計的。在和娜希德爭吵的時候,我沒有想到這塊地毯的命運。

“真是一場災難!”我說,心裡也的確這麼想。我知道,如果戈迪亞爲錢感到擔憂,家裡的每個人都要付出代價。我們纔剛剛開始吃果醬。

戈迪亞用手指着我,說:“你上次和娜希德見面是什麼時候?”

“幾天前,但是她沒有提到過地毯。”我說。事實也的確如此。

“那她父母是怎麼發現的?”

“我不知道,”我說,儘量讓自己顯得很害怕,“我不知道娜希德會怎麼想……她父母會告訴她嗎?”

“當然會。”戈迪亞說。她用一種幾近溫柔的聲音哄騙地說:“肯定是你或者你的母親告訴了別人。”

“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談論過我的婚姻。”我說,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戈迪亞看起來似乎不相信我。

“我很害怕,”我又說,希望能引起她的同情,“我希望娜希德不要再來邀請我去拜訪她。”

“我覺得你不用再爲此擔心了。”

戈迪亞感到十分頭痛,於是走回房間。我以爲我會爲她受到如此大的羞辱而幸災樂禍,但我的思緒卻飄到了露德米拉身上。她一直對我很友好,現在她鄙視我們。我很後悔自己當初因爲渴望擁有費雷東而保持沉默。現在我應該怎麼處理他的提議?早上,我還希望自己接受。但現在,我不確定了。我的心搖擺不定。

我一有空便去巴扎買新梳子。我經過地毯店,羊毛染坊,一直走到賣地毯工具的地方,那兒賣的都是像割地毯表面多餘羊毛的刀片,流蘇分割工具,還有木梳這樣的工具。那裡的小巷子又黑又窄,而且到處都是垃圾。

當我看着店裡的東西時,我聽到有人在用卡曼奇彈奏一首十分悲傷的曲子。我和着琴聲哼着,因爲這曲子很奇怪地讓我覺得熟悉。當我明白原因的時候,我往回走,直到發現費雷東的那個年輕樂師正獨自坐在石頭上彈琴。他的頭巾十分破舊,臉上都是泥土。

我走近他,說:“色倆目,是我。”

“‘我’是誰?”他頭也不擡地問,聲音中透露出乖戾。

我掀起面紗讓他看我的臉。

“噢,”他說,“你是他的其中一個女人。”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我問,對他的無禮感到驚訝。

“沒什麼。”他回答,彷彿覺得這個話題很無趣。

我遮上臉:“你發生什麼事了?我以爲你是他的最愛之一。”

他拉出一個貓叫般的音符,嘴邊露出諷刺的笑:“他把我扔出來了。”

“爲什麼?”

“我對他太無禮了,”他說,“他很喜歡我這樣,但說錯話就不一樣了。”

他拉的那些抑沉的音符讓我覺得刺耳。“停下來,”我說,“你現在要怎麼辦?”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沒有地方可去。”我從他那雙漂亮的,睫毛修長的眼睛裡看到了害怕,他光滑的下巴顫抖着。他只是個孩子而已。

我拿出用來買梳子的錢,放在他的行乞碗裡。“願主與你同在。”我說。

他向我表示感謝。當我走的時候,他拉了一曲甜美而憂傷的曲子。這曲子讓我想起第一次和費雷東在一起時他所彈奏的曲子。從那時起,所發生的變化如此之大,對我,對這個年輕的樂師都是如此!突然,他就被遺棄街頭了!

我再沒有心思買東西,於是開始往回走。當我走出巴扎時,我經過一個十分熟悉的清真寺。我走進去,靜靜地坐在一個鋪着地毯的偏房裡,聽着一個女人大聲地誦讀古蘭經。她誦讀的正是我最喜歡的篇章,說的是世界上有兩片大海,一片大海的海水清甜滋潤,另一片則是鹹海水。兩片大海里的魚都十分肥美。這些話讓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當我聽到宣禮塔上傳來的宣禮聲時,我站起來做禮拜,把頭放在莫爾上。禱告完畢之後,我又坐在地毯上,閉着眼睛聽着那個女人平穩安詳的聲音。我想到了費雷東和娜希德,還有我們友誼上的糾結。這些糾結依然在我的腦海裡纏結着,就像糾纏在一起的流蘇。我仍然不知道該怎麼處理費雷東的提議。而我的臨時婚姻就快到期了。

在家鄉,每當我被問題困擾時,父親就會在仔細觀察後,幫助我解決問題。現在,他會對我說什麼呢?我的腦海裡清晰地顯現出他的身影。他就像我們最後一次散步時一樣,手上拄着柺杖。他舉起柺杖,像劍一樣指着我說,“睜開眼睛!”他的聲音在我的身體裡迴盪。

我睜開雙眼,彷彿第一次看到我腳下的地毯。地毯上的花閃爍着,彷彿就要變成星星,鳥兒似乎也要展翅高飛。所有的形狀都是我所熟悉的,清真寺的黃牆,高聳入雲的穹頂,甚至連地板現在也看起來像沙漠中的沙一樣變化多端。牆壁開始搖晃起來是地震嗎?但沒有人注意到,周圍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確定的,無論是地板、牆壁還是屋頂。似乎我也失去了我的實物形態。那一刻,我感到十分幸福,一股屈服的感覺向我襲來,把我幻化成虛無。

“爸爸,”我靜靜地叫着,“我該怎麼做呢?”

他沒有回答,但他的愛竄遍我的全身。我很高興,在他去世後這是我第一次和他如此接近。我想起那天他不顧疲勞,帶我去看瀑布和水下那個手臂健壯的女神雕像。他對我的疼愛從來不是出於自己的利益,也不是因爲我讓他高興。瞭解了他的愛,就明白了愛應該是怎樣的。愛就像河水一樣清澈純潔,而這就是我從今往後所希望有的內心感受。黑德爾,真主的使者,爲迷失的朝聖者指明瞭通往沙漠水源的道路;現在我的父親爲我指明瞭我的道路。

那種律動的感覺慢慢平復了,最終完全停止。牆壁又變得結實;地毯仍然是一塊普通的地毯。我摸着地毯,撐着地面,接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那個誦讀古蘭經的女人看到搖搖晃晃的我,於是過來幫助我。

“小心,你看起來很虛弱。”她說。

“謝謝,我現在好多了。”我回答。離開清真寺的時候,我的腳步穩健,而且,我的心裡已經做好了決定。

我找到母親,告訴她在清真寺發生的一切。父親的聲音仍然在我的身體裡迴盪。

“他對我說,‘睜開眼睛!’”

“凝視真理。”她說,說完父親喜歡引用的詩。

她喜悅地微笑了。“多麼好,他仍然和你在一起,”她的眼睛朦朧了,“他也和我在一起。”

“媽媽,他幫助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說,而且知道只要是來自父親的,她一定會聽,“我要結束臨時婚姻了。”

儘管我這麼對她說,母親仍然看起來很震驚。“什麼!也就是毀了我們的未來?”

“他不會永遠渴求我的,媽媽。總有一天他會厭倦,然後尋找另一個人。”

“那麼,爲什麼不一直拿着他的錢,直到他興趣衰退?”

“因爲娜希德的父母。他們現在很鄙視我們。他們已經清楚地表示要取消訂單。”

母親嘆了口氣:“他們知道男人都會有臨時婚姻的。他們會慢慢學會忍受這樣的煩擾。”

我停了一下:“你說的話,讓我覺得你就像戈迪亞。”

母親嚇了一跳,十分生氣。

“有一件事情你不知道,”我輕輕地說,“上次我見到娜希德時,她威脅我說要傷害我所生育的孩子。帶着這樣的恐懼,我要怎麼生活?”

母親和我都非常瞭解娜希德有這樣的能力,安排這樣的叛逆行爲。“真是一隻毒蠍子,”她說,“我總是在想她是不是你真正的朋友。”

“我知道,”我說,“你對她的想法是對的。”

“但是,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母親問。看到我如此認真,她開始恐慌起來,“戈迪亞和戈斯塔罕已經覺得十分尷尬,也遭受了巨大的損失。如果你惹怒了費雷東,他們也許會損失更多。如果他們生氣得把我們趕出去怎麼辦?”

父親去世後,母親的頭髮已經有些灰白,她的臉上也出現了皺紋。她的話有力地拽了我一下,因爲我知道她愛我勝過其他一切。父親死後,我是她唯一的牽掛也是她唯一的安慰。她爲我傾盡了生命中的一切。

“不要讓我們餓死街頭。”她無助地說。我知道她想讓我改變主意。

我試圖安慰她。“媽媽,一切都不會改變的,”我說,“我會像以前一樣做他們的地毯奴隸,我會做自己的地毯賺錢。”

“你在村子裡的時候做了一塊很精緻的地毯,但我們還是幾乎餓死。”

“但是現在,我知道怎樣僱傭其他人來幫助我,知道怎樣爭取一個好價錢。”

“怎樣?”她問,“你不是男人。”

“我可以找個男人幫助我。”

“你會被騙的。”

“如果找到一個好男人就不會。”

“太危險了。我們不能吃地毯。”

“但是,我會攢起一些錢,這樣,即使我們不馬上賣掉地毯,我們也總是有屬於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