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溫柔並非只給你一個。]
尤加這樣對我說,於是我發現了一直強迫自己乎視的秘密。
那晚之後,我每次看到尤加都不敢對上他的眼睛,生怕會被他一眼看穿。而在與布拉德獨處時,一想到尤加的話又十分不自在,於是我只好一門心思地投入練習中,將朱利安的新節目單彈得滾瓜爛熟。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個人排行中我的名次果然開始緩慢地上升,雖然中途曾有過小弧度的回落,不過上升的勢頭卻是毫無疑問。文化節過去了二十天,我的名次已經升到了第二十一位。朱利安興奮地說按目前的趨勢,在文化節結束之前很有希望進前十,他將一切歸功於我的勤奮練習,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即使是在累得雙手已經毫無知覺時,我依然會想到他。
[你這麼拼命到底是爲什麼啊?]
布拉德給我端來涼水,我這才從鋼琴椅上下來,伸展一下僵硬的四肢,然後把發燙的十指泡到水裡。雖然也有冰袋和恆溫手套可以用來降溫,但我卻偏偏喜歡把手泡在水裡的感覺,所以布拉德也不厭其煩地看準了時間給我端來涼水。
然而布拉德越是溫柔,我便越想要逃開。尤加的話一遍遍地在大腦中重複,雖然不明白他爲什麼讓我離布拉德遠一些,但拜他所賜,我現在整個人都變得神經質起來。對上目光會臉紅,肢體接觸會心跳什麼的。布拉德對誰都十分隨意,他似乎很喜歡與人膩在一起,摟摟抱抱的,一般看來,這不過是親近的朋友之間的普通碰觸,在和尤加交談以前,我也從未特別注意過這些,然而一旦那層脆弱的殼被點破,我的心情便再也無法恢復平靜。
[以你的天賦,不用這麼努力也行啊。]
[嗯……我只是想試試看,看自己盡最大的努力能做到哪種程度。]
慌話也說得這麼熟練了啊。我乾笑着將降過溫的手擦乾,又想回到鋼琴前,卻被布拉德硬拖着坐到了沙發上。
[真是服了你了,]他嘆着氣說,[以前還真沒看出來,你也是個倔脾氣的人啊。現在混熟了就露出本性了是吧?]
我的手抖了一下,好在布拉德轉了身去找什麼東西,並沒有發現我的異樣。
本性嗎?尤加說我和他是一類人。但他又是什麼樣的人?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又從內裡透着一股憂鬱的氣質,單從這些看來,的確挺像是搞藝術或者文學的人,要說他是巴比洛克的學者也有人信。但據愛莉絲所說,他是在朵朵亞羣島被人追殺,被布拉德所救才成爲了“諾亞號”的大提琴師。被人追殺本身就表明了他的身份不單純,更何況是在朵朵亞羣島那種地方。在外界看來,朵朵亞羣島風景宜人,火山溫泉與花海是它的旅遊賣點,但暗地裡,那裡卻是非法藥品交易的場所。尤加在那裡遇到了麻煩,則說明他的身份很可能與此有關。
但我又有什麼資格說他呢?忘記自身一切的我竟在一聽到朵朵亞羣島的名字時,首先想到的並不是一般人所知的溫泉與花海,而是非法藥品。
[想什麼呢?]布拉德拿着電子屏坐到我身邊,點開一份樂譜給我看。
[你先看看這個,這首曲子我希望在最後一輪的演出中能用上。]
我拿過來邊看邊問,[朱利安又改節目單了?]
[沒有,]布拉德頓了頓,[我只是想,如果這首曲子能練好的話,最後一輪演出我們就再加上這個節目。]
這是一首鋼琴與小提琴的協奏曲,小提琴部分的調子歡快而充滿激情,鋼琴部分則靜謐悠婉。我不禁看入了迷,用手指在桌面上敲打,然後回到鋼琴前試着彈奏。
[怎麼樣?]布拉德跟了過來,有點着急地問我,[雖然難度不大,但是……但是……]
[這首曲子叫什麼?]
我突然發現這首曲子沒有名字,於是擡頭問他。卻看到布拉德用有些害羞,然而更多的則是興奮的目光看着我。
[喜歡嗎?]
[咦?]
[我沒起名字,我想讓你來給它命名。]
我愕然地望着他,心卻跳得厲害。
[……你寫的?]
[是啊,]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有時候也自己寫曲子,雖然離大師的程度還差得遠,但好歹我也是有目標的嘛。]
果然啊,樂曲中熟悉的感覺是布拉德特有的溫柔,而另一個造就熟悉感的原因,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
[怎麼樣?有沒什麼覺得合適的名字?]
我的臉頰有點發燙,卻忍不住將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嗯……晨光之蘭卡加迪斯……怎麼樣?]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那的確是布拉德想象着我與他的初遇所譜下的曲。雖然我並不知道當初他第一眼在蘭卡加迪斯的雪地裡看到我時自己是如何一種悽慘的狀態,但毫無疑問的是,從來性子都是樂觀向上的布拉德卻一直因爲這件事而無法釋懷。
新曲中小提琴的部分勾勒出陽光初現的冬日清晨的一片歡愉的景色,低音部分的鋼琴則描繪了一段浪漫而又溫暖的相遇。我似乎能從其間看到布拉德一邊想象着我們的另一種浪漫的初遇,一邊寫下每一個音符時,臉上所露出的歡快的笑容。而正是因爲這是永遠也無法發生的事,所以這首曲子才讓他如此重視。
[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明白的,]他從背後抱住了我,將頭埋到我的肩上,[我現在真恨約格那幫給時間管理法立法的人,如果不是他們將時光機禁止,我一定……]
我微微偏過頭去想看看他,臉頰擦到了他的頭髮,癢癢的,隨即便有一個柔軟的東西貼到了臉上。這是他第二次親我,有別於第一次玩笑般的親吻,這一次卻並沒有使內心那股恐怖的寒意涌上。見我並沒有將他推開,布拉德用手捧起我的臉轉過來,羽毛般的吻立即便封住了我的脣。
他並沒有深入,而是蜻蜓點水般地親了幾下,像是小孩子在品嚐自己喜歡的糖果。我緊張得根本不敢呼吸,生怕只要泄露一絲氣息,就會把眼前的幻境吹走。他拉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然後愉快地笑起來。
[傻瓜,你想憋死自己嗎?]
我的頭幾乎都要因充血而暴開,只得結結巴巴地轉過頭說,[那、那就……先練一下吧……要、要是朱利安……同意的話……]
[這是我爲你寫的曲子……不,是爲我們兩個人寫的,所以我一定會讓朱利安同意的。]
朱利安不但同意了在最後一輪節目單中加入新曲,並將它放到了最後一首壓軸。雖說按規定來的話,壓軸節目一般都會選人氣指數最高的節目,也就是說目前在個人榜上排名第一的塞倫的新歌,但在私底下,比起塞倫,朱利安卻更加重視布拉德的才能。布拉德不僅有着首席小提琴的實力,他寫的曲子也有不少已經成功地放上了節目單,再加上他的性格溫和,又總是充滿了激情與活力,十分討人喜歡,所以據愛莉絲說,朱利安只怕是在將布拉德當作下任團長培養,所以對布拉德的要求經常都是有求必應。
[團長!]
氣勢洶洶地闖進艦橋的塞倫在看到我和布拉德時一愣,然後便對朱利安說,[團長,我有件事想問你。]
[塞倫啊,有什麼事吧?]
朱利安笑着按住他的肩膀,想讓這個似乎炸了毛的超級明星坐下來。但塞倫卻皺着眉頭甩開了朱利安的手,並用那雙漂亮的海藍色眼睛盯着我說,[我想跟團長和布拉德單獨談。]
明白了自己的多餘,我正開口道,[那我先……]
布拉德拉住我的手,然後對塞倫說,[塞倫,你有什麼事就說吧。]
將目光落在我和布拉德交握的手上,藍眼睛中幾乎都要冒出火來。於是塞倫便不客氣地說,[那好吧,我就是想問問爲什麼把我最後一輪的新歌排到了中場?節目單不是早就訂好的嗎?]
朱利安平靜地說,[節目隨時都在作着調整,每個藝團都如此,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吧?]
[可是每次文化節的最後一個節目都是排行榜上最前的人,現在我是第一名!不是“諾亞號”的第一,是文化節的第一!]
[當然,你一直都是最棒的,塞倫,這一點誰也無法否認,]朱利安放緩聲音說,[一直以來都是由排行榜上最前面的人出最後一個節目,但是塞倫,這並不是“諾亞號”的明文規定,只是一種約定俗成而已。而身爲團長的我得預估各種情況,所以要對節目隨時做出調整。而且你也知道,一直以來我都是十分支持布拉德自創的新曲的,你不也說過布拉德的曲子是最好的嗎?]
塞倫的嘴角扯出一絲冷笑,[沒錯,布拉德是最好的……但是團長,你難道就不考慮一下他的搭檔是否也是最好的?]
布拉德不悅地說,[蘭卡當然是最好的,他是我至今爲止遇到的除了蘇菲以外最好的鋼琴師。]
[你也知道要除了蘇菲以外他纔算得上最好,但是布拉德,你遇到過比我更好的歌手嗎?]
急切的神情和語氣讓藍眼睛中泛起了霧氣,塞倫用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看着布拉德,[如果要選合作節目,我可以唱《海妖》啊!那是你專門爲我寫的曲子,曾經由最好的歌手和最好的小提琴一起合作的最好的曲目!]
我愣住了,專門爲塞倫寫的曲子?耳邊又響起了尤加的話:他的溫柔並非只給你一個。
手不禁抖了一下,卻被布拉德握得更緊。
[沒錯,塞倫。]他回答道,[我們曾是最好的搭檔,但你忘了嗎,是你自己離開的。相對於只與器樂配合的需要更多練習、也只注重聲域的原聲唱法,你選擇了要依靠美麗的外表來襯托的,更輕鬆、也更容易紅起來的流行唱法。塞倫,那對最好的搭檔,不是你自己親手拆散的嗎?]
塞倫臉上的血色盡褪,能夠發出天籟之音的嘴脣現在只是微微的抖動着,擠不出一絲言語。藍眼睛中的霧氣終於凝成了大滴的水珠無聲滑落,在淚水奪眶而出之際,塞倫猛地回過頭跑出了艦橋。
布拉德愣了一下,卻突然大聲叫着塞倫的名字,然後鬆開握着我的手,向塞倫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鬆開的手一下子被寒冷襲擊,我不由得握起了拳頭,卻再也找不回原來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