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平心中只覺萬念念奔騰,紛至沓來。
這兩個性情孤僻、冷若冰霜的女子,黑暗不能使其動心,毒蛇也不能使她們警惕,即使是生死俄頃,她們仍然靜如山嶽,甚至連別人的輕薄與侮辱,她們都已忍受,但此刻南宮平的安危,卻能使她們忘去一切。
萬達目光望處,心中亦不覺大是感嘆,他雖在暗暗爲南宮平感到幸福,但老經世故的他,卻以在這幸福中隱隱感到重重陰影。
感嘆聲中,梅吟雪、葉曼青兩條婀那的身影,已有如穿花蝴蝶般將戰東來圍在中間,她倆人實已將這狂傲而輕薄的少年恨入切骨。
此刻四隻瑩白的纖掌,自是招招不離戰東來要害。
戰東來心神已定,狂態又露,哈哈笑道:"兩位姑娘真的要與我動手麼,好好,且待本公子傳你幾手武林罕見的絕技,也好讓你們心服口服。"他笑聲開始之時雖然狂傲高亢,但卻越來越是微弱,說到最後一字,他已是面沉如水,再也笑不出來。
只因他這狂笑而言的三兩句話中,已突然發覺這兩個嬌柔而絕美的女子,招式之間的犀利與狠毒。
只見她兩人衣袂飄飛,鬢髮吹拂,纖纖的指甲,更不時在或隱或現的星光下閃動着銀白色的光芒,像是數十柄驚虹掣電般的利劍一樣,十數招一過,戰東來更是不敢有半點疏忽,又數十招一過,他額上不禁沁出汗珠。
梅吟雪右掌一拂,手勢有如蘭花,卻疾地連點戰東來"將臺"、"玄機"、"期門"、"藏血"四處大穴。
這四處大穴分散頗遙,然而她這四招卻似一起點下,讓人分不出先後,戰東來擰腰甩掌,連退五步,只見她左掌卻在輕撫着自己鬢邊的髮絲,嫣然一笑,道:"葉妹妹,你看這人武功還不錯吧,難怪他說起話來那麼不像人話。"葉曼青怔了一怔,右掌斜劈,注指直點,攻出三招,她想不出梅吟雪此話有何含意,只是冷冷"嗯"了一聲。
梅吟雪嬌軀一轉,輕輕一掌拍在戰東來身左一尺之處,但戰東來若要閃開葉曼青的三招,身軀卻定要退到梅吟雪的掌下,他心頭一愕,雙臂曲掄,的溜溜地滑開三尺,堪堪避開這一掌。
梅吟雪手撫鬢髮,嬌笑着道:"他武功既然不錯,葉妹妹,你就避開一下,不要在這裡礙手礙腳好嗎?"葉曼青柳眉一揚,銀牙暗咬,揚臂進步,一連攻出七招。梅吟雪"咯咯"笑道:"好武功,好招式……好妹妹,我可不是說你武功不行,但是你要對付他崑崙朝天宮傳下來的功夫,可真是還差着一點,你不如聽姐姐的話,退下去吧!"笑語之間,又自輕描淡寫的攻出數招,但招招俱都犀利狠毒已極,有時明明一掌拍空處,卻偏偏是戰東來身形必到之處,有時明明一掌向東邊,但落掌時卻已到了西邊。
戰東來心頭一凜:"這女子究竟是誰?如此狠毒的招式,如此狠毒的目光,竟已看出了我的師門來歷。"突地清嘯一聲,身形橫飛而起,他情急之下,畢竟施出了"崑崙"名震天下的飛龍身法。
梅吟雪又"咯咯"一笑,道:"好妹妹,你既然不聽姐姐的話,姐姐只有走開了。"話聲未了,她身形已退開一丈開外。
南宮平霍然一驚,沉聲道:"你這是做什麼?"梅吟雪滿面嬌笑,道:"兩個打一個,多不好意思,讓她先試一試,你擔心什麼。"南宮平面寒如水,再也不去理她,目光凝注着戰東來身形的變化,只見他身軀凌空,矢矯轉折,有時腳尖微一沾地,便又騰空而起,有時卻根本僅僅藉着葉曼青的招式掌力,身形便能凌空變化,就在這剎那之間,葉曼青似乎已被他籠罩在這種激歷奇奧的掌法之下。 WWW▪тt kǎn▪C○
但數招過後,葉曼青身法仍是如此,雖落下風,未有敗象,她雙掌忽而有如鳳凰展翼,忽而有如丹鳳朝陽,腳下看來未動,其實卻在時時刻刻踩着碎步,步步暗合奇門,卻又步步不離那一尺方圓。
梅吟雪雙眉微微一皺,似乎在奇怪她竟能支持如此長久而不落敗,但秋波轉處,又嫣然笑道:"原來丹鳳葉秋白還教了她一套專門對付這種武功的招式步法,但是葉秋白只怕也不會想到,她並未用這招式來對付神龍弟子,卻用它來對付了崑崙門下。"南宮平冷"哼"一聲,仍未望她一眼。
萬達俏悄走來,道:"葉姑娘只怕——"南宮平道:"即便以二擊一,我也即將上去助她。"萬達偷偷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見她面上突然一陣黯然的神色,垂下頭來幽幽嘆道,"你放心好了,我……我……"突地一個箭步竄了出去,揚手向戰東來拍出一掌。
葉曼青此刻已是嬌喘微微,力不勝支,戰東來攻勢主力,一經轉到梅吟雪身上,她便暗歎一聲,退開一丈,呆呆地望着戰東來的身形出起神來。
南宮平瞧她一眼,似乎要走到她身旁,但終未擡起腳來。
萬達長鬆了口氣,低聲道:"難怪孔雀妃子名震天下……"他話雖未說完,但言下之意對梅吟雪的武功欽佩得很。
葉曼青暗自黯然一嘆,緩緩垂下頭去,星月光下,滿地人影閃動,彷彿是春日餘暉下,迎風楊柳的影子,她再次嘆息一聲,轉過身去,緩步而行。
南宮平輕喝道:"葉姑娘……"一步掠到她身旁,接口道:"你難道要走了麼?"葉曼青仍未擡起頭來,緩緩道:"我……我要走了。"南宮平道:"但家師……"
語聲未了,突聽梅吟雪輕叱一聲:"住手!"
南宮平、葉曼青一起轉過身去,只見戰東來方自攻出一招,聞聲一怔,終於頓住身形,縮手回掌道:"什麼事?"梅吟雪輕輕一撫雲鬢,面上突又泛起嫣然的嬌笑道:"我與你無怨無仇,你和我拼命做什麼?"戰東來滿面俱是詫異之色,呆呆地瞧着她雙眼,只見她明眸流波,巧笑清兮,似乎正在含情脈脈地望着自己,不禁伸手一拍前額,大笑道:"是呀,你和我無怨無仇,我和你拼命做什麼?"他一面大笑,一面說話,手掌卻偷偷擦了擦額上的汗珠。
梅吟雪嫣然笑道:"我們兩人非但不必拼命,而且像我們這樣的武功,若是能互相傳授一下,江湖上還有誰是我們的放手。"她口口聲聲俱是"我們",聽得南宮平面色大變。
戰東來卻已變得滿面癡笑,不住頷首道:"是呀,我們若能互相傳授一下……哈哈,那太好了,那簡直太好了。"梅吟雪笑道:"那麼我們爲什麼不互相傳授一下呢?"戰東來大笑道:"是呀,那麼我……"
南宮平忍不住厲叱一聲:"住口!"
梅吟雪面色一沉,冷冷道:"做什麼?"
戰東來雙眉一揚,雙目圓睜,大喝道:"做什麼,難道你……"梅吟雪截口道:"不要理他。"目光冷冷望了南宮平一眼,道,"我和你非親非故,我的事不用你管,龍布詩的遺命,更與我無關,你還是與你的葉姑娘去替他完成遺命好了。"南宮平木然立在地上,牙關緊咬,雙拳緊握。
只見梅吟雪向戰東來嫣然一笑,道:"我們走,先找個地方吃些點心,我真的餓了。"戰東來面上亦自升起笑容,道:"走!"兩人對望了一眼,對笑了一笑,一起展動身形,掠出三丈,戰東來卻又回首喝道:"你若要尋我比武,好好回去再練三年,那時大爺還是照樣可以讓你一隻手。"話聲未了,他身形早已去遠,只有那狂傲而充滿得意的笑聲,還留在黑暗中震盪着。
南宮平木立當地,只覺這笑聲由耳中一直刺人自己的心裡,刺得他心底深處都起了一陣顫抖。他握緊雙拳,暗暗忖道:"梅吟雪,梅冷血,梅吟雪,梅冷血……"心頭反來複去,竟都是這兩個名字,再也想不到別的。
葉曼青目送着梅吟雪的身影遠去,突地冷"哼"一聲道:"你爲什麼不去追她?"南宮平長嘆一聲,口中卻冷笑道:"我爲什麼要去追她?"葉曼青冷冷道:"好沒良心的人!"袍袖一拂,轉過臉去。
南宮平怔了一怔,呆望着她,心中暗問自己:"我沒有良心?她如此對我,還是我沒良心……"突見葉曼青又自迴轉頭來,道:"她對你好,你難道不知道,你難道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南宮平怔了半晌,緩緩道:"她這是對我好麼?"葉曼青冷"哼"一聲,道:"她若是對你不好,怎會對你的安危如此關心,什麼事都不能叫她動彈一下,但見了你……咳咳……"話聲未了,忽然想起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輕嘆兩聲,垂下頭去,如花的嬌靨上,卻已泛起兩朵紅霞。
南宮平終於忍不住長嘆一聲,心中實是素亂如麻,梅吟雪往昔的聲名,以及她奇怪的生性、奇怪的處世與待人方法,使得他無法相信她對自己的情感,也因爲這相同的理由,使得他不能原諒她許多他本可原諒她的事。
這是一種極爲複雜的情感,也正是人類情感的弱點,他無法向別人解釋,也不能對自己解釋。
爲了她沒有好好地照顧狄揚,爲了她故意對葉曼青的羞侮,她雖然也曾故意以冷漠來對待他,但是正直無私的南宮平陷入了感情的糾紛後,也不禁變得有些自私起來,他只想到:"我並未如何對她,她爲何要對我如此?於是他不禁長嘆着道:"她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她爲什麼要這樣對我?"葉曼青一整面色,擡頭道:"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喜歡你,見了有別的女孩子找你,就……就…"她故意作出十分嚴肅之態,接口道,"她卻不知道我來找你,只是爲了我曾答應令師。"南宮平思潮一片紊亂,亦不知是愁、是怒、是喜,忽而覺得梅吟雪所做的事,件件都可原諒,只是自己多心錯怪了她,便不禁深深譴責自己,但忽而又覺得她所作所爲,畢竟還是有些不可原諒之處,於是他就想到她對戰東來的微笑,於是他心底開始起了陣陣刺痛……
唉!多情少年,情多必苦。
晚風瑟瑟,烏雲突散,大地一片清輝,老經世故的萬達,一直冷眼旁觀着這些少年兒女的情感困擾,想起自己少年時的氣短情長之事,心中又何嘗不在暗暗感嘆、唏噓。
他深知多情少年墮人情網時情感的紛爭紊亂,是以他並不奇怪南宮平此刻的惶然失措、忽憂忽喜的神態,他只是對葉曼青的幽怨、愁苦,而又無可奈何,不得不爲梅吟雪解說的心境極爲同情,因爲他已瞭解這少女看來雖冷酷,其實也是多情。
於是他忍不住沉聲嘆道:"梅姑娘雖然走了,但她只不過是一時激憤而已,只可憐那狂傲而幼稚的少年,勢必要……"南宮平冷"哼"一聲,截口道:"無論戰東來多麼狂傲幼稚。她也不該以這種手段來對付別人。"萬達嘆道:"話雖如此,但……"
他方一沉吟,南宮平突地大喝一聲:"葉上秋露!"萬達一怔,訥訥道:"葉上秋露,可就是……"南宮平道:"就是家師留下給我的寶劍,我一直放在狄揚身旁。"他一直心緒紊亂,加以遭遇奇變,直到此刻,方纔想起了那口利劍。
萬達怔了半晌,訥訥道:"狄揚狂奔而去的時候,他手中似乎有光芒閃動……"南宮平猛一頓足,道:"走,我若……"
葉曼青目光霍然轉了過來,冷冷道:"你要到哪裡去?"南宮平道:"我……"
葉曼青根本不等他回答,截口又道:"無論你要到哪裡,先看了你師傅的留書再走也不遲。"南宮平嘆道:"家師的留書,莫非已在姑娘身邊?"葉曼青緩緩自懷中取出一封信箋,秋波一轉,輕輕放在地上。
南宮平俯身拾起,沉吟道:"但家師之命,是在三日之後。"葉曼青冷冷道:"你此刻既不回止郊山莊,先看又有何妨。令師的三件未了心願,若是定然要我一起與你去做,就最好快些去做,若非定要我做,我也好早些脫身事外。"她語氣之間,似乎恨不得越早離開南宮平越好,她目光之中,卻又滿充幽怨之意。
南宮平木立半晌,緩緩拆開了那封信箋,那熟悉而蒼勁的字跡,便又映入他眼簾,只見上面寫的是:"平兒知悉!吾既去矣,止郊山莊終非你久留之地,令尊一生事業,亦待賴你維持,令尊夫婦非常人也,老來已厭富貴……"他目光一陣停留,心頭暗暗感激,感激他師傅對他父母的尊敬,思親之情,思師之情,使得他心頭一陣激動,良久良久,才能接着往下看去:"你身世超特,際遇非常,日來之成就,尤未可限量,大丈夫不可無妻,內助之力,至緊至要,葉姑娘曼青蘭心慧質,足可與汝相偕白首,此乃吾之心願一也。龍飛若無子息,你生子後望能宗祧二姓,傳我龍氏香菸,此乃吾之心願二也。"南宮平只覺突地一陣熱浪飛上面頰,再也不敢望葉曼青一眼,他實未想到師傅的"未了心願"競是此事,乾咳一聲,接着看下去:"再者,武林故老之間,有一神秘傳說,世上武功之聖地既非少林嵩山,亦非崑崙武當,而在於一殿一島,此島名羣魔,殿名諸神,俱在虛無縹緲之間,世人難以尋覓,羣魔之島,乃世上大好大惡之歸宿,諸神之殿,自乃大忠大善之樂土,然非武功絕高之人,難入此殿此島一步。"南宮平心頭激盪,只覺此事之中,充滿神秘詭異,目光不瞬,接着下看:"吾少年時已聽到有關此一殿一島之傳說,然說此事者,曾再三告誡於我,一生之中,只能將此事轉敘一次,吾一生邀遊尋覓,亦未能得知此兩地之所在,今吾去矣,特轉敘你與曼青,然汝等亦不能輕易轉敘,切記切記,汝等若屬有緣,或能一探此兩地之究竟,繼吾之未了心願。"南宮平一口氣將它看完,不禁合上眼簾,腦海之中,立刻泛起兩幅畫面……。
煙雲縹緲,紫氣氳氤之間,矗立着一座金碧輝煌、氣象萬千、黃金作瓦、白玉爲階的寶殿,殿中白髮老人,三五成羣,講文說武,俱是人間難以猜測的精奧,殿外遍生玉樹,滿布瓊瑤,時有仙禽異獸、玉女金童倘祥其間。
另一處卻是惡水窮山,巨浪滔天,終年陰霾不散,時有陰森淒厲的冷笑,自黑暗中直衝霄漢,毒蟲惡獸,遍生島上,血腥之氣,十里皆聞,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隻,時時都會被島上的惡魔攫走……
葉曼青凝目望處,只見他手中捧着那方紙箋,忽而面生紅雲,忽而驚奇感嘆,忽而瞑目含笑,忽而雙眉緊皺,她心中不覺大是奇怪,忍不住問道:"你看完了嗎?"南宮平心頭一跳,自幻夢中醒來,道:"看完了。"雙手一負,將紙箋隱在背後。
葉曼青冷笑一聲,道:"你既不願將令師的遺言給我看,我不看也罷。南宮平訥訥道:"並……並非不願……"葉曼青面寒如水,冷冷截口道:"我只問你,令師那三件未了心願,是否與我有關?"南宮平輕咳兩聲,訥訥道:"這個……嗯……這個……"心中暗歎一聲,忖道:"不但與你有關,而且,唉……"葉曼青柳眉一揚,道:"若是與我無關,我就走了。"一理鬢髮,大步前行。
南宮平道:"葉姑娘……"
葉曼青冷冷道:"什麼事?"
南宮平道:"嗯……這個……"他心中既是急躁,又是羞慚,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又自在心中暗忖道:"師傅既已有命,但……這卻是萬萬不能實行之事,唉!別了,今日一別,再見無期,但願你……"突覺手掌一鬆,掌中的紙箋,竟被葉曼青劈手奪去。
葉曼青大步而行,走過他身側,突地擰腰轉身,一把將紙箋奪去,口中冷冷道:"今師曾叫我與你一同觀看,你既要違背師命,我卻不忍違揹他老人家託咐我的話。"她一面說話,一面目光移動,才只看了兩眼,已是紅生滿頰,方纔在面上的冷若冰霜的森寒之氣,此刻全不見了,再看兩眼,她突地"嚶嚀"一聲,將一雙瑩白如玉的纖掌,掩住了紅若櫻桃的嬌靨,顫聲道:"你……你……"南宮平木立當地,滿面尷尬,訥訥道:"我……我……"心中只覺既是羞慚不安,矛盾痛苦,卻又有一陣溫馨甜意,粼粼盪漾,忍不住瞧她一眼,只見她一雙秋波也恰巧向自己膘來,兩人目光相對,葉曼青突又"嚶嚀"一聲,放足向前奔去。
她雖在大步奔行,卻未施展輕功,似乎正是想等別人拉她一把。
南宮平呆望着她的身影,腳步卻未移動半步,晚風來去,靜寂的深夜中,突地異聲大起!
葉曼青腳步微頓,只聽一陣陣有如吹竹裂絲的呼哨,隨風而至,由遠而近。
南宮平面上亦自微微變色,只覺這哨聲尖銳悽切,刺耳悸心,一剎那,天地間便彷彿都已被這奇異的哨聲佔滿。
葉曼青遍體一寒,擰腰縱身,"唰"地掠回南宮平身側,道:"這……是……什……麼?"這哨聲中那種無法描述的陰森之意,竟使這冷漠而剛強的女子,說話也顫抖起來。
南宮平側目望向萬達,道:"這是怎麼回事?"夜色之中,只見萬達面色灰白,目光凝注前方,一雙手掌,卻已探入懷中,卻又在懷中簌簌顫動,只震得衣衫也爲之起伏不定,竟似沒有聽到南宮平的問話似的,這老江湖面上竟露出如此驚悸的神態!
南宮平心頭更是大震,面上卻只能向葉曼青微微一笑,道:"不要怕,沒有……"話聲未了,前面荒墟中出現一條人影,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彷彿是在他身前所出現之事,已令他不敢回身奔跑。
吹竹之聲越來越急,此人身影卻越退越緩,竟已駭得四肢麻軟,不能舉步。
南宮平乾咳一聲,道:"朋……"他話聲方自發出,此人突地驚呼一聲,霍然迴轉身來。
只見他面容枯澀,目光散漫,頭頂之上,全無一根毛髮,服裝之奇異,更是駭人聽聞,有如半隻麻袋套在身上一般。
南宮平呆了一呆,道,"朋……友……"哪知他方自說出二字,此人又是一聲驚呼,躲在他身後,道:"朋友……"下面的話,他竟然也是說不出來。
葉曼青驚異地瞧了他一眼,目光轉處,突見數十條青鱗毒蛇,自黑暗的陰影中涌出,黯淡的星光月色,映着它們醜惡而細緻的鱗甲,發出一種醜惡而懾人心魄的光芒,葉曼青嬌喚一聲,情不自禁地靠人南宮平的懷抱。
只聽萬達猛然大喝一聲,雙掌齊揚,一片黃沙,漫天飛出,落在他們身前五尺開外。
吹竹之聲,由高轉低,每一條毒蛇之後,竟都跟隨着一個樓衣亂髮、陰森詭異的乞丐,這些人高矮雖不同,形狀亦迥異,但面容之上,卻備各帶着一種陰沉之氣,漫無聲息地自黑暗中涌出,彷彿一羣自地獄中涌出的幽靈。
葉曼青右腕一伸,將南宮平緊緊抱了起來,突覺南官平全身競在顫抖不已,她不禁奇怪,秋波一轉,才知道原是那奇服禿頂的怪入,也已將南宮平緊緊抱住,南官平也不禁受了傳染,此刻轉目瞧了葉曼青一眼,心中亦不知是驚慌?是詫異?抑或是一種能夠保護他人的得意快樂之感,也許是這三種情感都有一些。
冰涼的青蛇閃動着它那醜惡的光芒,在冰涼的泥地上蠕蠕爬行,看來雖慢,其實卻快,霎眼間已爬到萬達所撒出的那一圈黃砂之前。
萬達神色凝重,目光炯炯,見到這一羣青蛇俱在黃沙之前停住,有的盤作蛇陣,有的伸縮紅信,這一羣其毒無比的青蛇,競無一條敢接近那黃砂的一尺之內。
南宮平目光一掃,已數出這一羣乞丐竟有十六人之多,此刻這十六人俱是目光陰森,隱含殺機,但口中竟都在哀哀求告:"行行好,大老爺,請你把口袋裡的東西,施捨一些。"這求告之聲微一停頓之後,便又重複響起,一聲接着一聲,十六張口一起發出,一起結束,不斷重複,永無變更。
南宮平既是驚詫,又覺奇怪,忍不住回首望了那奇服禿頂的怪人一眼,只見他鶉衣百結,身無長物,雙手卻緊緊抱着一條麻袋,麻袋之中,亦是虛虛空空,哪裡有絲毫值得被人乞求之物?
他目光數轉,心念亦數轉,實在想不出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之處,但是一種路見不平、幫助弱者的俠義之氣,卻使他對身後這個貧窮而可憐的老人大爲同情,突見萬達一個箭步,掠到那一段未被掩埋的蛇尾之前,似乎有意將它隱藏起來,不被這一幫奇異的乞丐看見,他雙臂斜飛,雙掌緊握,掌中顯然又滿握着兩把可避蛇蟲的黃砂。
吹竹之聲,久已停頓,哀告之聲,亦越來越見低沉,若是看不見他們的面目,這哀告的聲音真是動人側隱憐憫,但他們面上的陰森殺機,卻使得這些哀告聲中充滿寒意。
萬達雙臂一振,大喝道:"朋友們可是來自關外的獄下之獄麼?"哀告之聲,齊地頓住,十七雙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萬達面上,一個身量頎長、瘦骨嶙峋、目中炯炯生光,面上卻毫無血色的異丐,徐塗向前走了過來,他腳步飄飄蕩蕩,好像是隨時都會被風吹倒,身上鶉衣又寬又大,被風一吹,齊地揚起,彷彿幽靈一般飄過那道黃砂,望着萬達陰陰一笑,一字一字地輕輕說道:"你認得我麼?"黑夜之中,驟見如此人物,萬達雖然行事老辣,此刻也不禁遍體生寒,顫聲道:"朋友可就是江湖傳聞的幽靈羣丐?"這幽靈一般的異丐又是陰惻側一聲冷笑,道:"不錯,獄下之獄,幽靈鬼丐,窮魂惡鬼,強討惡化……嘿嘿,你未曾下過十九層地獄,怎會認得我們這一羣惡鬼?"他"嘿嘿"冷笑數聲,忽又仰天哀歌道:"窮魂依風,惡鬼送終,不捨錢則",必定遭兇……"四下羣丐,一起應聲相和。遠遠聽來當真有如幽冥之中的啾啾鬼語,聲聲懾人心魄。萬達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沉聲道:"幽靈羣丐,素來不討千兩以下黃金,萬兩以下白銀,在下等身無長物,朋友們莫非尋錯了人麼?"南宮平心念轉動,亦自從記憶中搜尋出一羣異丐的來歷,不禁回首望了一眼,暗奇忖道:"素來未曾入關的幽靈羣丐餓鬼幫,此刻來到這裡,難道競會爲了這個有如乞丐一般的老人麼?"只聽這異丐笑聲一頓,冷冷道:"尋的本不是你,你難道喜歡惹鬼上門?"他身形忽然一閃,掠到南宮平身前,冷冷又道:"年紀輕輕的小孩子們,更不可惹鬼上身,更不要擋鬼的路,知道麼?"南宮平朗聲道:"閣下是依風依幫主,亦或是宋鍾宋幫主?"他面色已是沉沉靜靜,既不驚訝,亦不畏懼。
這異丐目光一閃,突然"桀桀"怪笑道:"惡鬼宋鍾雖然不在,我窮魂依風一樣可以送人的終入你既也知道我們這一幫餓鬼的來歷,還要站在這裡,莫非要等餓鬼吃了你麼?"四下羣丐,一起拍掌頓足,"咯咯"笑道:"吃了你!吃了你!"葉曼青心神已定,突地冷笑一聲道:"裝神弄鬼,真沒出息,""窮魂"依風毗牙一笑,道:"十八九歲的大姑娘,倒在男人懷裡,還要多嘴說話,十九層地獄裡都沒有你這樣不要臉的女鬼!"葉曼青雙頰一紅,又羞又惱,嬌叱道:"你說什麼?"揚手一掌劈去。
哪知她纖掌方自劈出,南宮平已輕輕扯着她衣袖,道:"且慢。葉曼青道:"這幫人裝神弄鬼,強討惡化,還跟他們多說什麼?"南宮平正色道:"身爲乞丐,向人討錢,本是天經地義之事,江湖中人,名號各異,以鬼爲名,也算不得是什麼惡行,人家對我們並無惡意,僅是請我們讓道而已,我們怎可隨便向人出手?""窮魂"依鳳本來滿面冷笑,聽到這番話,卻不禁大大怔了一下,他自出江湖以來,還未聽過別人對他如此批評。
葉曼青亦自一怔,終於輕輕垂下手掌。
這冷傲的女子,此刻不知怎地,竟變得十分溫柔。
那禿頭老人驚喚一聲,顫聲道:"你……你……你……你難道要讓這幫餓鬼來搶我這窮老頭的東西麼?"南宮平微微一笑,朗聲道:"久聞幽靈羣丐,遊戲人間,取人財物,必不過半,而且劫富濟貧,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但今日貴幫竟會對老人如此追逼,卻教在下奇怪得很!"他言語總是誠誠懇懇,但坦蕩蕩,絲毫沒有虛假做作。
"窮魂"依風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竟會對我們這幫餓鬼知道得如此詳細。"此刻他笑聲彷彿出自真心,語氣便也沒有了鬼氣。
萬達暗歎忖道:"多年前我不過僅在他面前提過幾句有關餓鬼幫的話,想不到他直到今日還記得如此清楚。"只聽"窮魂"依鳳笑聲一頓,緩緩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詳細,想必也知道幽靈羣鬼,出手必不空回,還是少管閒事的好。"他身形忽又一閃,要想掠到南宮平身後,禿頂老人大喊道,"救命……"南宮平卻已擋在依風身前,沉聲道:"閣下竟還要對個貧窮老人如此追逼,真使得在下對貴幫的名聲失望得很。""窮魂"身形頓處,突地冷笑道:"貧窮老人?你說他是貧窮老人?他若不比你富有十倍,而且爲富不仁,幽靈羣鬼怎會向他出手?"南宮平愣了一愣,禿頂老人大喊道:"奠聽他的,我怎會有錢……"葉曼青道:"姓依的,你說這人比他富有十倍?""窮魂"冷笑道:"正是。"
葉曼青道:"你若錯了,又當怎樣?"
"窮魂"依鳳道,"幽靈鬼丐,雙目如燈,若是錯了,我們這幫惡鬼,寧可再餓上十年,今夜一定回首就走……"葉曼青道:"真的?"
依風冷笑道:"無知稚女,你知道什麼,老東西看來雖然一貧如洗,其實卻是家財百萬,今日我要的只不過是他那口袋中的東西一半,難道還不客氣麼,幽靈鬼丐,素來不願對窮人出手,否則今夜怎會容你這丫頭在這裡多口。"葉曼青冷冷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窮魂"依風上下望了南宮平幾眼,身形忽然向左走了五步,南宮平眉頭微皺,亦自跟他連走五步,仍然擋在他身前,"窮魂"依風一直注目在他腳步之上,突又冷笑一聲,道:"看來倒像個富家公子,只可惜身上還沒有十兩銀子。"南宮平暗驚道:"人道江湖中目光銳利之人,能從人腳步車塵之上,看出其中錢財珠寶的數目,想不到這窮魂之目光,竟銳利如此。"葉曼青道:"難道這老人身上藏有銀子?"
依風道:"雖無銀子,但銀票卻有不少,但我要的也不是銀慄,而是……"話聲未了,禿頂老人突然轉身狂奔。
"窮魂"依風冷笑道:"老東西,你跑得了麼?"話聲未了,這禿頂老頭果然又倒退着走了回來,原來在他身前,競又有數條青蛇,擋住了他的去路。
"窮魂"依風道:"大姑娘,不要多話了,除非是南宮世家裡的公子,江湖中誰也不會比這老東西更有錢了,你兩人好生生來管這閒事做什麼?今日幸虧遇見了我,若是遇見宋惡鬼,你們豈非要跟着倒黴。"葉曼青冷聲一笑,道:"你可……"
南宮平沉聲道:"在下正是南宮平。"
依風目光一呆,倒退三步,突然當胸一掌向南宮平擊來。
這一掌出人意外,快如閃電,只見他寬大衣袂一飄,手掌已堪堪觸及南宮平胸前的衣衫。
南宮平輕叱一聲,旋掌截指,不避反迎,左掌護胸,右指疾點依風時間"曲池"大穴。
這一招以攻爲守,正是他師門秘技"潛龍四式"中的絕招,哪知他招式尚未用老,"窮魂"依風又已退出三步,長嘆道:"果然是神龍門下,南宮子弟,好好……老東西,今日便宜了你。"舉掌一揮,四下吹竹聲又起,黃吵外的青蛇紅信一吐,有如數十條匹練般竄入這"幽靈羣丐"的衣袖裡。
南宮平道:"依幫主慢走。"
依風道:"打賭輸了,自然要走,餓鬼幫窮討惡化,卻不會言而無信,就連那老頭子弄死的一條青蛇,今日我都不要他賠了!"這"幽靈羣丐"行動果然有如幽靈,霎眼間便已走得乾乾淨淨,只有"窮魂"依風去時破袖一揚,將地上的黃砂,震得漫天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