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命懸一線(2)
張太后慢慢轉過哭得僵硬的脖子,望向正咬着嘴脣從地上又撐起來的柳雲若:臉上蒼白如雪,一縷細細的紅順着嘴角滑下,給人一種不能持久的感覺,卻又妖豔地動人心魄。
太后恍然大悟:她已經猜到這個人就是柳雲若——怪不得…… Wωω •Tтká n •C 〇
她當即揮手止住激動的皇后,向正給宣德切脈的太醫道:“退下!”迅速向後挪了一步,給柳雲若讓開了一塊地方。
柳雲若一手搭在宣德脈搏上,一手捏開了宣德的嘴,卻因爲圍觀的人太多擋住了光線看不清楚,他急躁地向後喝了一聲:“都讓開!”
胡皇后眉毛一揚正要說話,太后已先站起身:“所有人退後三步!黃儼,掌燈!”
藉着燈光,柳雲若終於看清,宣德喉嚨中已腫的猶如桃子,滿口白涎,因爲咽喉被堵塞而吸氣困難,不住呼嚕、呼嚕作響,就像快斷氣似的。
太醫的診斷是對的,喉蛾,民間又稱白喉,若是錯過了最初的診治時期,就是絕症。宣德的喉蛾,顯然已到了湯水不進、藥石枉顧的地步。
從脈象看喉蛾的起因是風寒,柳雲若想到了那天晚上大步邁進雨中的身影,心便狠狠地疼痛起來。原來你並不是厭棄了我,他在幾乎絕望的哀慟中居然感到了一絲欣慰。
他料的不錯,病因確實是那晚的一場雨。宣德滿腹怒氣又淋了一身雨,回到功德寺便覺得鼻息重濁,頭昏口燥,他以爲只是尋常的着涼,喝了一盞熱蔘湯就睡下了。第二天醒來,除了忽冷忽熱,頭重鼻塞,滿身不得勁以外,喉嚨也痛得厲害,也曉得是真的病了。祈福儀式還有三天,若是他傳了太醫,太后一定要提前回宮。他不願讓自己的一點小病掃了太后的興,更不願跟太后解釋自己爲什麼會淋雨,便悄悄地讓黃儼去拿了些橘梗來泡水喝,怎麼着也等到回宮以後再說。誰知這一拖,就將一場尋常的風寒拖成了要命的病,等到太后發現、趕緊請太醫醫治的時候,宣德已經幾乎不能說話了。
太后看柳雲若臉上悲喜不定,屏着呼吸問:“看出什麼了?有……沒有救?”
柳雲若緩緩回頭,看見一雙雙眼中閃爍的懷疑、不安、期盼、焦急、悲哀以及恐懼,忽然替宣德難過,當皇帝有什麼好呢?連一掬真誠的淚水都得不到。他第一次質疑漢王的追求是否值得。
平靜下來的柳雲若一掃方纔的虛弱,目中晶然閃光:“有沒有都要一試!”回過頭對太醫沉聲吩咐:“準備銀針銀刀,將冰片和着鹽磨成粉,再要漱口的清水!”
“銀刀……”太醫院的醫正倒抽口冷氣,他聽說過民間醫治喉蛾的一些野法子,用刀劃開創口,將膿血放出。可是因爲惡瘤生在咽喉處,動刀之後上藥止血都很困難,所以用這個法子十個有九個送命!他當初不敢提出來,也是因爲實在無人敢在皇帝脖子上動刀。
太后本來看柳雲若鎮定沉着,心裡隱約有了絲希望,見醫正面有難色,不由詫異道:“怎麼?”
醫正當然不敢說出自己的膽怯,吸着冷氣道:“稟太后,皇上是萬金之體,加以刀刃,怕是……”
皇后壓根就不信——也不想讓柳雲若來醫治宣德,忙道:“對!怎麼能在皇上喉嚨上動刀!萬一這個奴才有歹心怎麼辦?”
“救不了皇上你碎剮了我!”柳雲若冷冷地頂了她一句,他覺得可笑,他都沒有想到這是個行刺宣德的好機會,皇后的想象力堪稱豐富。
“好,”太后深深吸了口氣,沉聲對太醫吩咐,“照他說的辦!”
“母后……”皇后不忿地喚了一聲
“還有比現在更糟的嗎?你還想不想要皇上的命?!”太后提高了聲音,嚇得皇后也只得悻悻住口。
銀針和銀刀很快被捧了上來,柳雲若伸手去拔針的時候纔看到自己的手指在發抖。他知道這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嚴重透支體力的虛弱,臀上的傷已經覺不出痛了,這亦是昏暈的前兆——他不確信自己是否能清醒着爲宣德施完針。
左手掐住右手手腕,幾乎見血,勉強止住顫抖的手緩緩拈起一根針,柳雲若強迫自己去想一些現實的理由:比如宣德一死,一定是他的兄弟即位,那麼自己以前所做的種種安排都白費,營救漢王就更沒指望;比如宣德一死,皇后一定會殺了他這個“男寵”;又比如……太多的理由不能讓宣德死,所以他不能失敗,這是沒有退路的選擇,是搭上性命的豪賭。
柳雲若以爲自己將利弊權衡清楚了,他一貫也對自己的醫術很有信心,可是現在腦子裡卻是從未有過的混亂,幾乎不敢給宣德下針。冷汗一滴滴從額角滑下來,是害怕麼?心跳得如此劇烈,究竟是爲什麼?
那醫正還是有見識的,趕緊幫他拿起宣德的手,柳雲若在宣德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的“少商”、“商陽”、“少衝”幾個穴道上砭了六針。他彷彿看見宣德和自己的生命糾纏着在針尖上流淌,他們第一次離得如此之近——沒有猜疑,純粹是生命與生命的接觸。
即使這片刻的聚精會神也讓他眩暈,膝蓋撐不住身體,他趴在了牀沿上。汗水從發跡滑下,流到眼睛裡,一片模糊中看見宣德明媚的笑,颳着他的鼻子叫他“小狐狸”。
太后有些擔憂地湊近一步:“你怎麼了?”
柳雲若慢慢擡起頭,伸手去拿銀刀,他不敢回答,不敢說話,胸膛中的最後一口氣是留給宣德的。望向宣德被病痛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臉,卻發現他的眼睛是睜着的,投射過來的目光有信任,還有寬慰。
這是柳雲若第一次從宣德眼中看到信任,他將生命如此坦蕩地交了出來。柳雲若覺得自己又有了力氣,向醫正示意一下,醫正捏開了宣德的嘴,小巧的銀刀一點點深入,伴隨着是他胸口越來越重的血腥味往上涌。
我亦會真心誠意地對待你一次,不爲漢王,不爲自己,只爲救你。他日的地獄之中,我會和你一起墜落。
刀子已探入宣德的咽喉,這一刀上有太多人的性命,有太重的負擔,是他對兩個人的承諾。唯如此,便不能有一絲的差池。
柳雲若摒棄了腦海中的雜念,意定神明,無妄無斷。只不知這樣的堅定,是百死無悔,還是萬念俱灰?
手腕輕輕一抖——幾乎不可覺察的一個動作,宣德張口就嘔,滑膩膩的全是膿血!太后大吃一驚,驟看之下,差點喊出來,那太醫卻還是懂得的,趕緊將皇上的頭側過來,輕輕幫他擠壓頸部,吐了兩口就聽見宣德極爲舒暢地□□一聲,深吸一口,又重吐一口氣,睜開了眼。
雖然不懂醫術,周圍的人光聽呼吸聲就知道宣德已經死裡逃生裡,張太后一口氣鬆下來,幾乎站不穩,一直強忍的眼淚走線般落了下來。孫貴妃更是把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柳雲若癱坐下來,他再也壓不住胸口的腥熱,“哇”得一口血噴在地上,耳聽着似乎有許多人在呼喚,卻抑制不住濃重的疲憊,終於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