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廢后風波(2)
有了母親的話,宣德不得不恢復了皇后箋表。幾天後他帶着柳雲若去探望孫貴妃,正在逗弄孩子的時候,忽然有皇后宮裡的宮女彩霞來,黃緞子覆蓋下是一碗上等燕窩羹,說是南海的短嘴金絲燕的頭窩,宮裡都難得的,送給孫妃補身子。宣德猜一定是母親跟皇后說了什麼,皇后趁着自己在,有意向孫妃示好,向孫妃一笑道:“既然皇后賞賜,你就謝恩吧。”
孫妃只在牀上略略一欠身子算是謝恩了,她現在是見了皇帝太后都不用下拜的,接過碗攪動着調羹,正要往嘴裡送,柳雲若卻忽然叫了一聲:“娘娘且慢!”
孫妃一怔:“怎麼?”
柳雲若上前接過碗道:“皇后對娘娘情意真切,但燕窩性涼,和娘娘現在用的藥衝撞了。”他一笑道:“不如就將羹湯賞賜這位宮女,算是謝皇后的恩典。”孫妃本來想說就算我不喝也輪不到賞宮女,卻見柳雲若雖然在笑,那眼神卻是冷峻的,心裡不由顫了一下,順着他點頭道:“好,彩霞,這碗湯本宮賞賜給你了,趁熱喝了吧,別浪費了。”
彩霞忙跪下道:“這是皇后娘娘送給貴妃娘娘的,奴婢不敢僭越。”
宣德本來低着頭逗弄孩子,並沒有在意,現在隱隱聽着有些不對,擡起頭來,眼光從孫妃臉上慢慢轉到柳雲若臉上,他的笑容褪去了,語氣卻是溫和:“彩霞,既然是貴妃娘娘賞你的,你就喝了。”
皇上發了話,彩霞這纔不得不叩頭謝恩。柳雲若拿着那碗燕窩走到彩霞面前,他寬大的袖子遮住了擎着碗的手,宣德緊緊地盯着的手臂,想看他是否會有一絲顫抖。
彩霞因爲特殊的恩賜興奮地紅了臉,她接過燕窩很仔細地小口吃着,滿室靜悄悄的,連皇子都不哭了,一屋子人看着個小宮女吃東西,氣氛有些詭異。彩霞卻渾然不覺,她吃得乾乾淨淨又叩了個頭謝恩,站起來依舊用黃綾蓋了碗,正要退下,卻突然慘叫一聲,捂着肚子跪了下來,很快就口吐黑血在地上打滾。
燕窩有毒!一屋子的宮女太監都驚呆了,孫貴妃尖叫一聲,撲到宣德懷中,緊緊抱住他哭叫道:“皇上救我!皇后娘娘要殺臣妾!”
宣德摟着孫妃臉色鐵青一言不發,眼睛卻緊緊盯着柳雲若,柳雲若低着頭,白皙的臉上水一樣平靜,唯一看不到的是他的眼睛。宣德不知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閃爍的到底是冷酷還是憐憫。
皇帝和儲秀宮裡的所有人共同目睹了彩霞服毒身亡的過程,黃儼的膝蓋在袍子裡大戰,哆嗦着問:“皇上,這……這宮女,該如何處置?”
宣德冷冷道:“這還用問?把她擡回坤寧宮!”
溫言安慰下哭泣不止的孫貴妃,從儲秀宮出來的宣德大步流星往回走,黃儼和柳雲若幾乎跟不上他,剛一進寢宮門宣德就吼道:“黃儼,給朕拿根家法來!其他人都滾出去!”
黃儼雖然猜不出今天事情的真相,但看宣德確實火大了,也不敢多說什麼,趕了寢宮裡的小太監都出去,找來根荊條雙手捧給宣德。自己也躡着步子退到門外,看了一眼仍默默低頭站在殿角的柳雲若,真不知這兩個人都懷着怎樣的心思,暗歎着氣輕輕帶上了門。
宣德從沒親手拿刑具打過人,爲了試手勁,狠狠一下敲在牀沿兒上,震得手心隱隱發麻,喝道:“上去!”
柳雲若的肩膀稍微縮了一下,那動作又像是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從容走到牀邊,自己撩起袍子,爬上牀去,剛要俯身下去,宣德又是一聲斷喝:“褲子脫了!”
柳雲若撐在那裡的姿勢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跪起來,先將袍子掖到腰帶裡,再解開汗巾,連褻褲也褪到了大腿處,重新趴下。光滑的絲綢冰得他稍稍顫抖了一下,他覺得奇怪,經歷了那麼多,他居然還是有些害怕。
他剛趴好,臀上的皮肉就“啪”得着了一記,柳雲若攥緊枕頭一角,強忍着沒有叫出聲,卻清晰得感到臀上有一道炮烙一樣的痛。早就聽說宣德自幼習騎射,能開五石硬弓,今日領受了真格的,才知道天子一怒,果然比慎刑司的行刑太監還要厲害些。
宣德看見一條紅色的引子飛速在柳雲若白嫩的肌膚上腫起來,他愣了一下,很快又狠下心,咬着牙重重抽下去,荊條破空激起的勁風把鵝黃的流蘇都震得蕩了兩蕩。
打了五下,柳雲若疼得眼淚都冒出來了,忍不住低聲□□,聽上頭宣德冷冷地問:“是不是你?!”
柳雲若喘了幾口氣,才能開口說話,他低低道:“您不是都知道……”他一句話沒說完,宣德又是一記荊條抽下去,柳雲若沒防備,來不及咬住牙關,“啊”得一聲痛呼出來。
“朕要你說實話!是不是?!”
柳雲若又要喘幾口氣才能平復呼吸:“是……”
又是更狠的一記,“什麼時候下的毒?”
“……臣把碗拿給彩霞的時候……”
又是一下:“你知道皇后要給孫妃賜燕窩?”
“……不……不知道……”
柳雲若喘息着,他覺得自己有些承受不住這樣的審問方式,宣德手勁好大,每一下都是撕裂皮肉一樣的痛,他怕這樣打下去,等案子問清楚,自己就要皮開肉綻。他不知宣德爲什麼生這麼大氣,爲了那個宮女麼?爲了他的殘忍?他努力轉過頭,想解釋:“皇上,我是看您爲皇后的事爲難……啊!”
宣德狠狠抽下一記荊條,喝道:“朕沒問你這個!——你隨身帶着□□?想謀害誰?!”
柳雲若在慘叫一聲後終於明白了宣德的憤怒,原來他在懷疑……他苦笑了一下,緩緩將臉埋進了枕頭裡。宣德見他不答,荊條毫不間斷地抽下去,柳雲若給這一連串的疼痛衝擊地兩眼發黑,他抓爛了身下的牀單,實在咬不住牙關,哽咽着哀求:“別……別打了……那個藥,我是留給自己的!”
宣德的荊條停在半空,有些難以置信:“你說什麼?”
柳雲若一邊喘息,一邊思忖怎樣給一個過得去的理由:“我是待罪之身……那麼多人想要我的命,朝臣,藩王,皇后……我只求能得一全屍……”
卻不知這樣的解釋讓宣德的手都顫抖起來,他已分不清自己是心疼還是氣憤,對他那麼好,爲了他不惜廢掉皇后,他還懷着服毒自盡的心思!
他少有這麼心情激盪的時候,一口氣堵在胸膛裡不知該如何發泄,什麼帝王威嚴君子氣度都丟到腦後了,也不顧柳雲若臀上早已紅腫成一片,一邊狠狠打下一邊呵斥道:“你幹了什麼虧心事,整天怕人想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在皇宮私藏□□是死罪?!皇后跟了朕十年,她會笨到給貴妃下七步穿腸的□□?!要是今日朕當場審問,你幾個腦袋能承擔得起?!”
柳雲若被冷汗眯了眼睛,心裡只覺得委屈,帶着哀呼辯解了一句:“我想幫你!”
宣德想說你怎麼還不明白,他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憤怒,那些關懷和擔憂,應該是把柳雲若抱在懷裡,貼着他的耳畔輕輕囑託,而不是用這樣的方式。可柳雲若今天帶給他的衝擊太大,他沒有跟自己商量,沒有給自己任何暗示,就獨斷專行,這讓他意識到,柳雲若的心裡依然有他無法掌握的東西。那些東西可能傷害的是他,也可能傷害的就是柳雲若自己。他不允許任何一種可能發生。
宣德的手臂都有些痠疼了,卻再一次狠狠揮下荊條:“朕跟你說了這些事不讓你管,你不聽!朕跟你說了不許再耍心機,你不聽!朕跟你說從此之後沒人能傷害你,你也不聽!你打量整座皇宮裡就你聰明,別人都是傻子?皇宮中玩弄心術陰謀如同引火燒身,稍有疏忽就搭上性命,你是不是非玩兒死自己才後悔?朕給你的保證還不夠?你到底在怕什麼?你到底相不相信朕?!”
他口中一句接一句的喝問,手上卻沒停下,荊條落得有狠又快,問一句就是三四下。隨着最後一句厲聲喝問,一記重重的荊條抽下來,柳雲若慘叫一聲,脖子從枕頭裡仰起來,拉成一個痛苦的弧度又無力地跌下去。
柳雲若疼得滿臉淚水渾身哆嗦,嘴角卻滑過一絲笑意,只是伴着冷汗和眼淚,有點像苦笑了。原來如此,儘管捱打時疼得六神無主,他還是能夠從那些失控而慌張的喝罵中分辨出疼痛後面的本質——宣德在擔心他,他知道憤怒需要付出更深的感情,因爲超乎理智之外。
他不知自己爲何會有滿足,雖然屁股上是一片火辣辣的疼,心裡卻是一片平坦。他想起當年,自己因爲抓蝦被柳生罰抄書,抄得眼睛痠痛手指麻木,卻是甘願。只有包含着愛意的責罰會讓人甘願。
他不再解釋申辯什麼,安靜地趴好,然而大概宣德也累了,荊條遲遲沒有再落下,一時屋裡只有兩個喘氣的聲音,捱打的和打人的都是滿頭大汗。過了一會兒宣德不勝抑鬱地呼出口氣,將荊條拋下,重重地坐在牀沿上。
看了看柳雲若,臉埋在臂彎裡,肩膀輕微地顫抖着,不知是在哭還是太疼。又低頭看了下他的臀部,橫七豎八全是紫紅的棱子,幾個傷痕交叉處都破皮了,滲出星星點點的血珠。宣德心中暗悔了一下,剛纔他氣頭上毫無章法一通亂抽,看來是下手太重了。
他並不是想懲罰他,若要懲罰他自可讓人拖柳雲若出去痛打一頓,不用這麼勞心勞力,看不見,也不必心疼。他只是想告訴柳雲若,不要再做可能會傷害自己的事,他想強迫他們彼此信任。
宣德伸出手去,想要碰碰柳雲若的肩,問問他怎麼樣了,卻又覺得自己先說話很難堪,手就停在那裡,卻不妨柳雲若忽然回頭,就對上了宣德尷尬的動作。
柳雲若的臉上一道道水漬暈開,不知是汗還是淚,嘴脣上也咬出一道深深的齒痕。那眼神卻是毫無怨意的,甚至還帶着一絲欣慰,他握住了宣德的手,柔聲道:“皇上,我知錯了……”
宣德的身子,連同那隻半空中的手都僵硬在那裡。柳雲若以前被他打得熬不住時也會認錯,但那是手段和策略,和現在不同,他能判斷。柳雲若第一次對他順服,與他的權利無關,與他手中的刑具無關,那便只能與愛有關。
宣德遲疑了片刻,理智告訴自己應該裝得冷淡一點,讓他害怕,讓他記住教訓,可是看到那雙含着哀婉和溫柔的眼睛,他的心就如一塊冰扔進了溫水裡,以不可控制的速度融化開來。
“藥在哪裡?”宣德聚起剩餘的所有怒氣,最終能夠做到的,也就是板着臉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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