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山雨欲來(2)
因爲時間緊急,欽天監算出三日後不大不小是個吉日,宣德也不在乎這些,便下旨三日後啓程。臨出行的前一天,柳雲若對宣德請求:“我想去看看他。”
宣德的臉色稍稍一變,卻沒有發作,語氣溫和問他:“有事?”
柳雲若道:“上次去西內受刑,是不省人事被拖出去的,昏迷前還記得他在叫我。現在傷好了,手也完全恢復,總得讓他看一眼,好叫他放心。”
宣德一皺眉,這半年來算是兩情相悅了,可是聽到他提起朱高煦,還是會本能地覺得厭惡煩悶。他又不願一口拒絕顯得自己氣量狹窄,找個理由:“這麼點小事,朕派個人去告訴他一聲不就行了?”
柳雲若輕輕搖頭:“他一向心高氣傲,上次雖然只是觀刑,對他卻是奇恥大辱,若是旁人去了,他未必會聽,也未必會信。”
宣德沒想到他受刑時痛得死去活來,卻還顧及着朱高煦受了屈辱。那個人還是不可磨滅麼?他心裡泛上來一股酸酸的味道,沉着臉沒有做聲。
在這沉默中柳雲若的眼神黯淡下去,澀然一笑道:“皇上要是不高興,就算了,恕我失言。”他默默一躬身,就要退下。
宣德忽然一把抓住他,擡起他的臉便向他脣上吻下,似是報復,還在他脣上狠心一咬,柳雲若吃痛,“啊”得叫了出來。
宣德沉聲道:“少跟朕用激將法!朕纔不上你的當!不就是想見朱高煦麼?去就是了!”
柳雲若驚詫地擡起頭,他知道宣德心中定然不快,雖然終究有辦法讓他答應,卻沒料到他竟答應得如此爽快。
兩人的身子貼在一起,宣德摟着柳雲若的腰,在他耳畔輕嘆了口氣:“朕知道,讓你一下子忘懷他也是不能。與其你鬱結於心,天天跟他夢裡相見,還不如讓你見了,一了百了。”
柳雲若聽到一了百了,心中怦然一跳,他想解釋一句,他並沒有和漢王夢裡相見。真不知爲何,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漢王,似是因爲分別太久,正如宋徽宗說的“和夢也新來不做”。然後清醒的時候,他仍能記得關於漢王的一切,越是久遠的事情記得越清晰,漢王第一次把他抱上馬,漢王在大明湖畔俯下頭親吻他。
僅僅是記憶,卻又那樣沉重。唯有死亡才能終結的沉重,一了百了。
柳雲若覺得自己眼眶酸熱,手指卻是冰冷的,心裡鈍重地痛。他忽然緊緊抱住宣德,靠近他的臉龐,尋找着他的嘴脣,手指盲目地解着宣德身上的衣帶。宣德很少見柳雲若這樣激動,有些愕然,他在親吻中嚐到了鹹鹹的淚水,輕聲笑道:“不必這麼急吧?朕晚上來陪你。”
柳雲若執拗地道:“不,我要現在,就是現在……”氾濫的激情以勢不可擋的力量包裹了他,他的絕望就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鳥,向着黑暗的潮水俯衝下去,只聽見呼嘯的風聲。他想懲罰自己,讓自己疼痛,如此厭棄自己,才能捨棄宣德給他的溫暖單純的感情。宣德那雙含着溫柔與信任的眼睛,一個眼神,就可能把他所有的勇氣統統推翻。
穿上衣服後,宣德去內閣,他去西內。
漢王被關在這裡已經兩年,大約是太久的時間讓看守園子的錦衣衛也放鬆了警惕,並沒有上次搜身那一套程序。驗過了他的關防,便有一個侍衛引他進去。
高煦正在書房寫字,他站在桌前,側臉對着柳雲若,鬢邊的一叢白色灼灼地刺着柳雲若的眼。聽到腳步聲,他隨手先將桌上的紙抓成一團,擡起頭看見柳雲若,眉棱不易覺察地顫了一下,慢慢放下了筆,卻沒有說話。
柳雲若向同來的侍衛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轉身關了書房的門。高煦的眼神黯然停駐在他臉上,嘴脣動了一下,也只是吐出幾個不連貫的字:“你……怎樣?”
柳雲若輕輕伸屈一下手指,輕聲道:“王爺,我的手沒事了,你不必再擔心。”
其實他不必說,高煦從他的臉色看就知道他的傷已經好了,並且應該生活得不錯。不知爲何,他並不覺得高興,反而比上次親眼目睹他受刑,更有種喘不上氣的壓抑。
高煦勉強用平和的語氣道:“他對你很好?”
知道終究要面對這件事,柳雲若微微一笑,點點頭:“是。”
高煦的眉梢又是稍稍一顫,似是被針在某個隱秘的地方紮了一下,他知道,當初那一放手,就是明明白白失去了他,再多的期盼和想象,都是他望梅止渴的一廂情願。他淡淡道:“那我放心了。”
柳雲若擡頭,他的眼中有淚光,這還是當初的那個豪氣干雲的王爺嗎?原本一個意氣遍是風發,世間萬物只要喜歡就一定要得到的人,也終於在強大的命運面前低頭。
柳雲若轉頭去看窗外,湖水上的睡蓮在秋風中輕輕地搖曳,寧靜清冷,與當年的西內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他們都再也回不去。他想安慰漢王一下,便微笑着道:“王爺,太子很好,聰明健壯,將來一定是非凡之主。”
高煦緩緩搖頭,語氣裡盡是蕭索:“雲兒,別再爲我操心了。”他自嘲地聳肩一笑,“你知道麼,我在這裡呆了兩年,七百二十八天,我每天看着四方天,四方地,看日頭東昇起落,看柳葉枯了又綠。這些日子,我失眠、身熱不退,你看,我連白髮都有了……你說的十年,我不想等,怕是也等不了了……我跟你說過不會學楚霸王,可是有時候,我真受不了,真想有一把劍,能夠把周圍這些人都殺了,殺了朱瞻基,殺了我自己!……”他說到激動處,一股熱血全涌到臉上,臉色由白轉紅,抓着桌沿兒的手青筋暴起,全身顫抖。
柳雲若搶前一步,握住高煦的手,眼中含着熱淚,輕聲道:“王爺,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雲兒,給您帶了點東西……”
高煦聽他說最後幾個字聲音哽咽艱難,心中稍稍一震,擡起頭,道:“什麼?”
柳雲若緩緩伸手向袖內,摸出一個小瓶,一個蠟丸,他望着那兩樣東西,低聲道:“雲兒無能,受恩於內,置事於外,竭心盡力只想報答您的恩情。兩年來身殘名毀,爲天下所笑,卻還沒能救您出去。現在雲兒能給您的,只有這條性命了——”他將那個瓶子往前推了一下,“您若真想死,這裡有兩粒藥,一點都不痛苦的,雲兒願意陪着您。”他無限憐惜地望着高煦,含着淚水的眼裡有淡淡的笑意。
高煦爲他過於平靜的聲音震驚,禁不住退了一步。
柳雲若依舊笑着,他又指了下那個蠟丸道:“要是您不甘心,這裡邊是我聯絡好的官員名單,以及一切安排。皇帝馬上要南巡鳳陽,他離京後會有人救您出去,山東巡撫吳成在青州接應您。山東有不少您的舊部,以您在軍中的威望,拿下山東應該易如反掌……”
高煦一把握住柳雲若的肩,眼神中有興奮和感動,叫了一聲:“雲兒!”
柳雲若繼續低着頭道:“……鄭王會和您同時起事,用一招圍點打援,到時候他直搗北京,您由濟南截斷皇帝歸途。他的條件是事成後由他即位,此人志大才疏,您不妨先答應他,他不是您的對手……”
高煦五內如沸,竟沒有聽出柳雲若聲音中的消沉黯淡,用力將他擁入懷中,他的心情已不是單純的感動能夠表達。在他以爲絕望的時候,沒有想到柳雲若居然已經爲他鋪好了東山再起的路!他顫聲道:“他愛當就讓他當去,我已不在乎那個位子了!我只是不甘心敗給朱瞻基那個黃口小兒,雄劍掛壁猶有一搏,我不能讓天下人說朱高煦是個老死牀榻的孬種!
柳雲若望着他,他的眼中有黑沉沉的絕望:“王爺,您真的要這樣做麼?事起倉促,準備不周,若再敗,只怕皇帝不會顧念骨肉之情,您的家人……”
高煦激動得兩眼放光,大聲道:“只要再有機會與朱瞻基決一死戰,哪怕兵敗身死馬革裹屍,就是凌遲碎剮,也強過在這裡活活悶死!”
柳雲若閉上眼睛,他知道,他一早就知道高煦的選擇,他是英雄豪傑,怎麼會選擇悄沒聲息地自盡,疲倦的,只是他自己而已……然而他卻只能依從他,他這一生,從未違拗過這個人。是這個人的愛,曾經支撐他負擔記憶,抵禦寂寞,與時間對峙,他深信那便是愛,是他的信仰。
他輕輕點頭:“我能爲您做的,也只是爲您找到這個機會,剩下的,雲兒幫不上忙了……”他慢慢退出高煦的懷抱。
高煦卻一把又將他攬回來,將熾熱的吻印上了柳雲若的眼睛,臉頰,嘴脣,他對這個少年的身體懷想太久。柳雲若在他滾燙的呼吸中尋找着自己的記憶,然而他所能記得的,只是十二歲那年,高煦抱他上馬,他靠着那寬闊的胸膛……太過遙遠,難以捕捉了,他此來,不過是爲自己的信仰做一個完結。
他擡起手臂,抵住高煦的胸膛,微笑望着他:“王爺,我得回去了。”宣德給予他的信任,他至少要做到在身體上不背叛他。
高煦一愣,但是卻毫不遲疑地放開了他。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追求,他要重回戰場,便要審時度勢,即使對感情,也有冷靜的判斷和控制。他沉穩地點點頭:“雲兒,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你不用怕,我一到山東,立刻會派人去救你!”
柳雲若沒有說什麼,他向高煦緩緩一躬身,直起身子的時候他看見一滴水墜落在了地上。他心中有異常清晰的感覺,知道這就是永別,他有生之年不會再與漢王相見了。他伸手將桌上那個小瓶子收入袖中,走出書房帶上房門,他感到自己全身每一片骨頭都在哆嗦。
他快步走出這座園子,沒有停駐,也沒有回頭,那些熟悉的景物匆匆向後退去,亦是從他的記憶中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