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過,萬物更生。
自打送張爸去掃墳後,張雲起去云溪村次數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多過。
除了在市一中棲鳳渡魚粉店裡搗鼓辣椒豆豉醬,他三天兩頭就往云溪村趕。目的只有一個,落實龍景園罐頭廠農作物種植專業合作社的事情。
在農曆新年到來前,他得把整個草臺班子搭建起來,到時候入社的農戶好耕地播種育苗。
對於搞農作物種植專業合作社爲村民們創收的事情,村支書張國瑞和村主任張海軍這兩位村裡的領頭人是十分熱心的,雖然都是面朝黃土的莊稼人,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盼念,也想像電視裡的華西村吳仁寶一樣,在云溪村這個小天地裡幹出一番大事情來!當然,農民嘛,除過和土地打交道,還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業績?
張雲起想的這個新名堂就十分好,搞農作物包銷,太切合村子裡的實際情況了,他們早早展開了宣傳和統計,對於成立合作社種植龍景園罐頭廠所需的農作物的事情,村民們的積極性是十分高漲的,云溪村一共七十九戶農戶,起碼有七十戶願意跟着幹!
然而這個農作物種植專業合作社在1994年還是個時興的名詞,具體怎麼個幹法,有那些章程制度,就連張國瑞和張海軍都還不怎麼清楚,雖然張雲起談過一些,但他們只明白了一個大概。
至於村子裡的其他人,那就更加不清楚了,不過他們知道張雲起收購了市裡的一家產值上千萬的罐頭廠,需要大量原料,張雲起就想把這個好處給村裡,打算跟村裡的農戶們簽訂包銷合同,只要有土地,有一膀子力氣,掙錢是板上釘釘的事!
這樣的天大好事,讓云溪村那些頭腦熱烘烘的莊稼人沉浸在一片激動之中。
小年過後的一天,云溪村村委經過幾番商議,終於定下了章程,在小禮堂裡召開村民大會,邀請張雲起以及牛奮過來,和村裡人把這個農作物種植專業合作社這樁事釐清楚。
牛奮現在是龍景園罐頭廠採購科的負責人,全權負責原材料的產銷對接,日後合作社與龍景園的接洽都由他來處理,這個村民大會自然是要參加的。
村民大會晚上七點舉行,張雲起和牛奮中午便抵達了云溪村。
兩人的中飯是在張海軍家吃的。
紀靈也在。
好些天前她就坐張雲起的車來村子裡玩,但張雲起最近事情挺多的,一會兒一會兒那,就算有點空閒時間,也都在魚粉店裡倒騰他的辣椒豆豉,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一到寒假暑假,紀靈回了云溪村,就想着法子變着花樣帶着她玩。
吃完飯後,時間還早,張雲起就趁閒和紀靈還有她的表姐張曉梅到將軍嶺轉了一下午。
立春剛過,深冬的氣息依然濃郁,黃葉枯萎,荒草漫地,盛夏時節的豐盛野果實尚不見蹤影,實在沒什麼好玩的,三個人年紀也都大了,漸漸懂事了,即便是感情依舊,也很難找到小時候的那種感覺,然而紀靈不一樣,小臉帶笑,步伐總是蹦蹦跳跳的,對山野裡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和激動,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晚上早早用過晚飯之後,張雲起和牛奮一起去了小禮堂。
云溪村的小禮堂是七十年代初遺留下來的產物,已經有二十來年的歷史,面積十分之小,牆磚都是夯土,發黴的房樑上吊着幾盞昏黃的燈泡,上面佈滿了蜘蛛網,破敗陳舊,除了村子裡的成年青壯,那些愛湊熱鬧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搬着小板凳聚在裡面,嗑瓜子扯閒話,還有沒斷奶的小娃娃在哇哇大哭,實在亂得不成像。
張雲起和牛奮趕到後,被張國瑞和張海軍直接請上了主席臺。
所謂的主席臺就是一塊三米寬的紅磚臺子,上面放着一張長木桌,蓋了一塊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洗過的紅布,後面擺了兩條長木凳,坐在中間的村支書張國瑞率先講話,他先是把他和張雲起商量過的初步意見,給大家端出來,然後十分隆重熱情地介紹起了張雲起。
這個細皮嫩臉的小後生讓全場村民們自發地鼓起了熱烈的掌聲!
作爲眼下云溪村的頭號大人物,張雲起要帶領着旮旯窩裡的父老鄉親們創收致富的設想已經家喻戶曉,與此同時,他的個人聲望也被村裡的閒話中心推向了無與倫比的地位,甚至超過村裡的女婿,紀靈的爸爸,如今身居副市長高位的紀重!
在熱烈的掌聲中,張雲起先是起身鞠了一躬,才笑着說道:“各位叔伯嬸姨們晚上好,大概的情況,剛纔國瑞伯伯已經介紹過了,我呢,不浪費大家的時間,具體說一下我們要成立的這個農作物種植專業合作社的大體框架,首先,這個農作物種植專業合作社不是以前的高級社,人民公社,它是建立在家庭承包經營體制上的新型經濟合作組織,其次,基於罐頭廠提供的包銷合同,種什麼農作物,種多少數量,根據龍景園罐頭廠的生產計劃來定,形式採取散種統銷的形式,什麼意思呢?就是不流轉耕地,入社農戶繳一定數量的股本金……”
“伢子,聽你這話的意思,搞這個合作社還要我們交錢吶?”坐在下面的一個滿口黃牙抽着旱菸棒的中年漢子開口打斷了張雲起的話。
這人叫李俊林,張雲起的初中同學李榮的親爹,李榮也站在下面,他看着主席臺的張雲起,目光裡閃爍着說不出的味道。
張雲起笑着解釋道:“當然了,既然要成立一個專業經濟合作組織,那就必須得進行標準化生產經營管理,財務加工運輸都要請人來做,還得搞辦公場地,沒錢這事兒可辦不成。”
一個磕着南瓜子的婦女開了口,聲音像錐子:“伢子,我聽人家說你身家千萬,開着上百萬的國外名牌洋車,你那麼有錢,請幾個工人,置辦幾間辦公房,對你來講不就是九牛一毛嘛,何必費這老勁兒,要我們這些肉都捨不得吃的叔伯嬸姨們掏錢呦。”
“就是,這點錢,我們出得掉塊肉,你出不過是少吃一頓飯,雲起,你可是咱們村子裡的驕傲,出這筆錢,就算爲村子裡做貢獻了。”
張雲起聽着下面的村民們你一言我一語,雖然話說的不怎麼中聽,且十足愚昧無知,但也不算可笑,因爲他知道,對於這羣莊稼人來說,現在已經推行的財稅體制改革讓他們的負擔十分之重,賺點兒錢實在不容易,每一分每一釐都是從泥巴地裡摳出來的,一聽到搞這麼什麼專業合作社還要往外掏錢,有點意見和想法是正常的。
張雲起說道:“這筆錢我當然可以出,但如果都是我出的,那麼如何保證所有人的耕種積極性呢?大家要明白一點,一旦我出了全部的資金,它的性質就是一家公司,我是老闆,大家都是替我打工的,所有的收益都是我的。但種植專業合作社它不一樣,它是大家一起聯合起來的經濟互助組織,在座的叔叔伯伯都是老闆,都是爲自己幹活,而且合作社加入自願、退出自由、民主管理、盈餘返還,能最大限度保證每個入社農戶的權益!”
張雲起的話音一落,臺下的村民們便議論紛紛起來,似乎每個人都有想法,直到張海軍站起來插話:“我來說一句,雲起有沒有錢是他個人的事情,總之,他隔三差五來村裡商議這件事情,目的只有一個,幫襯父老鄉親一把,一起賺錢,讓咱們云溪村家家戶戶的光景更美氣!而且他剛纔也說了,加入自願,退出自由。這事兒究竟能不能幹,大家聽他把話講完再下定論。現在就不要吵了!”
張海軍這一番有條有理的話,讓鬧哄哄的場面安靜了一些。
張雲起接話道:“我接着剛纔的話繼續講,首先,由龍景園罐頭廠牽頭,以18萬資金髮起云溪村農作物種植專業合作社的籌建,佔60%的股份,想要入社的農戶湊足12萬,佔40%的股份,合作社成立之後,召開社員大會,由全體社員投票推選出合作社的理事長和副理事長、下設辦公室、生產技術部、加工部、運輸部、還有財務部。有了這些合作社前期必備的基礎部門之後,再根據龍景園罐頭廠的原材料需求計劃,合作社統一制定生產計劃,統一平價供應種子、農藥、肥料,由入社農戶分戶種植,最後合作社將農產品統一對接給龍景園罐頭廠採購科。”
張雲起的這番話似乎沒有人認認真真的聽全,因爲他說出來的那句“想要入社的農戶湊足12萬”,太有威力了!當時就有村民扯了根木棍在泥巴地板上算起了數:“一共12萬,咱這七十戶人家,就算都跟着幹,每一戶也得拿出一千七百多塊錢!”
旁邊的鄉親聽到這話,都驚呆了。
緊接着,破爛的小禮堂裡頓時象煮沸了一鍋水!
所有與會的人,都紛紛爭搶着說話。
他們覺得這是一樁好事,有掙頭,要真幹得好,龍景園效益高,那今年下來,他們云溪村家家戶戶恐怕都要大囤冒尖小囤流了!但這個前提條件也太苛刻了點,掏這麼一大筆錢,實在是太爲難他們這些泥巴腿子了!
在衆人的鬧鬨聲中,頭腦清晰的村裡能人田明生起身說了一句要害話:“伢子,叔現在就想問你一句,咱掏這麼多錢,農作物賣給罐頭廠之後,收成咋個分法?”
張雲起立即給予回答:“盈餘分配的方式以按股分紅與按交易額返還結合爲主,每年度的可分配盈餘額,60%按照交易額返還給大家,40%按股金分紅。明生叔,我再說的簡單一點,就是如果今年合作社可分配的利潤是100萬,那麼其中的60萬拿出來按照你交的農作物佔比分給你,剩下的四十萬分紅,按照你的股份分給你。”
“種點莊稼就能賣一百萬?大老闆,難不成你要種的是金子?”一個染了黃毛的小年輕立時唱起了反調。
這傢伙叫田小海,比張雲起大不了多少,二十歲冒頭,在廣東打工,廠子裡剛放假回村裡過年,穿着打扮倒是人五人六的,做派不怎麼正經,他一個在外務工的人,也根本不關心村裡搞合作社的事情,來這裡純粹就是湊熱鬧看戲,說話的神態倒是像極了求偶的猴子,惹得那些嗑瓜子的年輕婦女們樂不可支。
張雲起沒怎麼在意,等大家笑夠了,議論夠了,才說道:“專業合作社的利潤分配的好處是明擺着的,如果它是一家公司,那麼根本就不會有交易額返還這一說,所有的利潤都得按股分紅,另外,如果是我全額投資的,那麼所有的利潤都是我一個人的。當然,我也知道,突然要村裡的每戶人家都掏出這麼一大筆錢,可能不太容易,所以我還是那句話,加入自願,退出自由。如果有覺得不合適的,不用爲難。不能入社的,以後可以給合作社上工,掙工錢。但是,在這裡我得事先給各位叔伯嬸姨把話講清楚!”
張雲起看着臺下那些抽着旱菸棒相對安靜的青壯漢子們,昏黃的燈光下,那一張張黝黑粗糙的臉龐他十分熟悉,他的語氣也十分誠懇:“各位叔伯嬸姨都是看着我張雲起長大的,爲人怎麼樣,應該知根知底,我張雲起年紀也還小,談不上有多大的能力,但如果大家願意相信我,我也能給村子裡做點力所能及的貢獻,那我一定是義不容辭的!至於這個合作社,不論怎麼樣,搞是肯定要搞的,如果云溪村搞不了,我找昭坪鄉鄉政府來搞,昭坪鄉搞不了,我找龍灣鎮鎮政府來搞!到時候,各位叔伯可別講我張雲起白眼狼,不是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