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七巧見張媽媽轉身時候如釋重負的樣子,只隨手端着茶盞抿了一口,招呼綠柳靠到自己耳邊道:“你一會兒出門,去陳尚書府跑一趟,問他們家少奶奶借幾支蠟燭來。”
“大少奶奶你這是?”綠柳問了半句,那邊劉七巧便接着道:“奴才們暗地裡坑主子家銀子也是有的,我不過就想知道她們坑了多少,再看看到底怎麼發落。”
綠柳笑道:“昨兒陳家少奶奶不是還託人給奶奶送了東西嗎?正巧今兒去還禮,我瞧着昨天早上大姑娘送來的那個江南的月餅看着不錯,不如送些過去給陳家少奶奶?”
“隨你怎麼安排吧,反正幫我把蠟燭借過來就行了。”
劉七巧又坐了半天,陸陸續續又有很多管事們進來問話,凡事着急的,劉七巧便按着自己的法子處理了,凡事這會兒不急的,便讓她們站在外頭等着,等着杜二太太來了在一起說。
這時候百草院裡頭的一個小丫鬟忽然進了議事廳的院子,見這邊站着一堆管事,自然不好直接進去,便在門口探頭探腦了幾下。
綠柳正巧出門安排去陳家的事情,見了她便問道:“你大早上的跑到這邊來做什麼?”
那小丫鬟正是連翹的表妹小麥,就是那日快嘴說錯了話的,見了綠柳就有幾分發憷,只小聲道:“連翹姐姐讓奴婢來通知奶奶一聲,茯苓姐被喊去老太太那邊問話了,奴婢方纔在過來的路上遇見了二太太院子裡的小丫鬟,說是二太太這會兒也在老太太那邊。”
這些話是連翹讓她說的,畢竟她算是犯過事兒,雖然是要被調去外書房的,但是若是能在劉七巧面前將功補過,面子上也會好很多。
綠柳腦子轉的快一些,又問了一句道:“那大少爺走了嗎?紫蘇現在是誰照看着?”
小麥只低着頭道:“大少爺一早帶着紫蘇姐姐一起走了,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
綠柳聽聞紫蘇被杜若帶走了,臉上還少少的驚訝了一下,只是如今茯苓被帶了過去問話,看上去倒很像是二太太突然發難了。
綠柳隨口交代了一聲道:“你回去吧,大少奶奶這邊事兒還沒忙完了,告訴連翹姐姐,大少奶奶都知道了,讓她放心。”
綠柳瞧着小麥轉身走了,這才擡起腳步擰着眉毛往議事廳裡頭走,見了劉七巧只加快了腳步,湊上去把方纔小丫鬟回的話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劉七巧臉色一變,旋即又平靜了下來,眉宇微微上挑,端着茶盞道:“既然紫蘇已經走了,那二太太也抓不住什麼把柄,問話就問話吧,茯苓應該知道怎麼答的。”
茯苓正指使着小丫鬟們打掃紫蘇的房間,外頭福壽堂的人就來傳話了。茯苓自從進了百草院,便很少去福壽堂那邊了,便是姐妹們平常遇見了,也都照面打個招呼就完事兒了。茯苓起先過來,也是知道老太太的心思的,奈何那幾年杜若身子實在不好,多半日子都是病歪歪的。茯苓的父母又是杜家莊子上的老實人家,便想着與其讓茯苓當個寡婦姨太太,不如就回家安安生生的找個人家,所以就給她定下了人家,是她們家幹活的那處莊子上莊頭的兒子,雖說種地人家是辛苦些,但當個莊頭,衣食無憂,也不用自己動手幹活,家裡養一兩個奴婢也是夠的,所以茯苓也就應了。
杜二太太放下茶盞的時候,便瞧見茯苓正從外頭進來,她穿着青綠鑲領粉藍撒花束腰對襟比甲,走路的時候嫋嫋娜娜的,臉上又白淨清爽的,看着讓人眼前一亮。杜二太太忽然就生了另外一個讓劉七巧不爽快的辦法出來。
“不愧是老太太給大侄兒的人,如今出落的越發好了,聽說已經許了人家,倒是可惜了,這樣的人才,要是放在房裡做了通房那纔好呢。”杜二太太面上雖然對妾氏姨娘是不在意的,可作爲女人,誰不想常常遠遠的霸佔着一個男人,偏生她沒這種命,可杜家大房兩個卻有這樣的好命。
杜二老爺天生風流,杜老太太從沒有起過給他塞女人的想法。杜老爺房裡只有杜太太一人,因爲生了杜若壞了身子,杜老太太倒是動過好幾次這樣的念頭,無奈杜老爺百般堅持,最後也只得作罷了。杜老太太原本選了茯苓去,就有這樣的想法,如今被杜二太太一提,也只有嘆息的份兒了。
“誰說不是,她爹孃也太着急了些,好像我們杜家會虧待她似的。”杜老太太又瞧了一眼茯苓,心裡還是喜歡。
茯苓這會兒臉都白了,後背溼成了一片,幾乎就要亂了陣腳了。大少奶奶才過門幾天啊!跟大少爺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二太太提起這種事情來,簡直是要人命啊!萬一傳了出去,別人還以爲她自己生了什麼想法,那她就更沒臉在府上待着了。
“老太太錯愛了,這些年在府上服侍,父母兄弟們都在莊子上,幾年都見不上一次,我母親便起了心思,以後不想把我給了太遠的人家,所以就定下了本莊的,倒不是因爲着急,只是捨不得我而已。”茯苓急匆匆的跪下,斟酌着字句開口。
那邊杜二太太還想說什麼,杜老太太就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道:“一家人在一塊總是好的,難爲你父母還想着你。”
茯苓唯唯諾諾的說了一聲是,那邊杜老太太便開始發問了:“聽說大少奶奶帶來的一個陪嫁丫鬟病了,不知道是什麼病,如今好了沒有?府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小病清養,大病可是要出去的。”
茯苓聽杜老太太提起這事情來,纔算真正的送了一口氣道:“是染了風寒,吃了兩貼藥已經好了,今兒一早大少爺說水月庵那邊要個照顧的人,紫蘇便自告奮勇的跟了去,這些日子只怕要在那邊照看病人,大抵要過些時候才能回來了。”
杜老太太聽了茯苓了話,只擡眸冷冷的瞟了一眼杜二太太,眼裡偷着一些不屑,懶懶道:“原來是這樣啊,我知道了。”
一時間場面就有些尷尬,杜二太太臉色也不由難看了起來,只咬牙又問了一句:“難道不是她得了麻疹,去水月庵養病去了嗎?聽說那裡收治的,可都是得了麻疹的病人呢!”
茯苓只開口道:“府上什麼沒有,若真是病了,在府上養病不是更好嗎?她又不出百草院的院門,這幾日連房門也沒有出去過,那裡會傳染給別人了。再說大少奶奶也回過大太太了,說是讓紫蘇就在府中養病,這若不是因爲病好了,她出去做什麼呢。”
茯苓說的合情合理,竟挑不出一點錯處來,杜二太太的臉色就更尷尬了,隱隱有了幾分急躁,本想開口說,把那紫蘇平日裡用的藥拿過來瞧一瞧,便知道是不是風寒了。可是她才瞧見杜老太太那張臉,就覺得自己都快被凍成風寒了。
杜老太太懶懶道:“今兒一早起太早了,這會兒倒是有些困了,老二媳婦,今兒議事廳沒有事嗎?還是你也跟老大媳婦一樣,把家務事都交給小輩們了?”
杜二太太冷不丁的被一提點,心裡又生出不少想法來,老太太這麼說,難道是想讓自己把家裡的事情交給趙氏嗎?那怎了可能?她纔剛剛在府上立穩腳跟。杜二太太越想越覺得這次又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既然那丫鬟的病好了,那是最好不過了,我本來還擔心她會不會是什麼厲害的病,萬一傳染了出來,這一大家子多少孩子,可不是鬧着玩的,如今瞧着,竟是我多心了。”杜二太太說着,只難得殷勤的上前扶着杜老太太起身,正想跟着她一起往佛堂那邊去,杜老太太就甩甩手道:“你不用跟着來了,還是去議事廳那邊吧。這都什麼時辰了,也不知道大孫媳婦一個人忙不忙的過來。”
杜二太太一聽,又是跟被針紮了一下一樣。這會兒她不在,劉七巧萬一做了什麼事情出來,或者又調動了什麼人手,或者有刁難了她手下的人,她的面子越發沒地方擺去了。
“老太太說的是,今兒耽誤了些時辰,媳婦這就過去。”杜二太太說着,堆着滿臉的愁容帶着丫鬟離去了。
茯苓這會兒後背的汗水才覺得好了些,見杜老太太走遠了,便在門口問了一句服侍老太太的珍珠:“這怎麼回事兒,一早了攪得人不安寧。”
珍珠臉上笑了笑,湊到茯苓耳邊小聲道:“誰知道呢,大概還是爲了上次包二家的事情,大少奶奶得罪了二太太,二太太儘想着辦法給大少奶奶穿小鞋呢。”
茯苓略略蹙眉,心裡還是有些擔憂,主子們打擂臺不打緊,可千萬不要連累她們這些奴才遭殃就沒必要了。
杜二太太去議事廳的時候,劉七巧等的幾乎就要翹腳走了人。她平常就不能忍古代人對站立吃喝的那些規矩,可在下人面前不能失了規矩,她自然是要坐直了的。綠柳又給劉七巧換過了幾盞茶,底下幾個原本說不是急事兒的管事們,也都開始頭皮冒汗了。中秋剛過,晌午的天氣還是很熱的。
“二太太,你可算來了!”杜二太太前腳剛進門,後腳幾個管事媳婦就圍了上去。杜二太太很享受這樣衆人簇擁的場景,覺得自己特別有存在感,方纔一臉的怒意也稍稍舒緩了一點,扯着笑臉道:“怎麼了這是,難道我不在你們還不幹活了?大少奶奶不是還在裡面坐着嗎?有什麼事情,你們問她就是了。”
“能問的都問過了,有幾樣事情是關於府上的舊曆的,還是要請二太太做主的。”
杜二太太暗暗一笑,覺得自己找回了些場子,由丫鬟扶着進門道:“行了,都進來說話吧,外頭也怪熱的。”
劉七巧見杜二太太進門,便起身見了禮,又開口恭維了一句道:“二嬸孃今兒倒是難得遲了,管事們都等急了,還是二嬸孃在站得住腳。”
杜二太太接過綠柳送上來的茶盞,擡眸睨了一眼劉七巧,帶着幾分不屑抿了一口茶道:“你說這話就錯了,我們是一家人,互相幫襯着是應該的,以後我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難不成這家還不用管了不是?”杜二太太說完,放下了茶盞,又擺出一副長輩的做派道:“不過你畢竟是新媳婦,慢慢學着吧,我也是從你那樣慢慢學起來的。”
劉七巧賣力的擺出一副受教的表情,恭順的站在杜二太太身邊點頭。心道我還真不是不會管,可是真不想管啊,若是管好了,以後杜太太那邊脫不開手,沒法子出去做事;你這邊又氣得跟烏眼雞一樣,我這是何苦呢!
杜二太太見劉七巧怎麼忽然見就收斂了些,比起前兩日的架勢倒是恭順了不少,一時間也有些摸不着頭腦,難道是今兒她打小報告的事情她已經知道了?於是就學乖了?不過無論是怎麼回事,至少今天劉七巧沒火上澆油,算是好的了。
其實劉七巧早就料到了杜二太太今天得不了便宜的,老太太若真心幫她,何必傳了茯苓去問話,直接帶了人往百草院裡頭去,只要把病着的紫蘇抓了個現形,劉七巧就是有一百張嘴也是沒出說的。
如今請了茯苓去,怕也是不信杜二太太的片面之詞。至於後面的,反正紫蘇已經離開了杜府,就算老太太準了二太太去百草院,不過也是空跑一趟。杜二太太壓根得不上半點的便宜。
不過從方纔杜二太太才進院子時候的神色看來,這一早她怕是氣得不輕的。
“二嬸孃說的是,這幾日多謝二嬸孃細心教導,聽說大姑娘病了,一會兒我便去西跨院瞧瞧大姑娘。”劉七巧是典型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杜二太太臉上的神色才舒緩開來,劉七巧一句話就又讓杜二太太的心口痛得跟碎過大石一樣。
杜二太太順了半天的氣,可昨天杜茵的事情,從表上面看,和劉七巧沒有半天聯繫,她就是再想遷怒人,也遷怒不到劉七巧的身上。
“多謝你的好意,其他事情一會兒再說吧,眼下還是讓管事們把事情先回了。”杜二太太幾乎是咬牙切齒的把這句話給說了出來。饒是綠柳如今跟着劉七巧越發伶俐懂事了,也差點沒能忍住要笑出聲。劉七巧急忙瞪了她一眼,開口道:“我吩咐你的事情,你怎麼還沒去辦,你先去吧,一會兒我自己回百草院就好。”
綠柳正憋得肚子疼,有劉七巧這句話,便使勁點了點頭,腳下步子生風一樣的跑了出去,才走到議事廳門口,便扶着腰按着肚子笑了起來。
劉七巧幾乎是一邊打盹一邊看着杜二太太把方纔她沒處理的事情都處理了一遍,纔有些迷迷瞪瞪的睜開了眼睛,倒是瞧見連翹已經在外面候着了。劉七巧送了杜二太太離去,跟着來到了外頭,見了連翹道:“你怎麼過來了,家裡沒有個人看着,還不亂了套了。”
連翹湊上前扶了劉七巧,湊到她耳邊道:“茯苓姐姐回來了,原本她是要過來的,可又怕見了二太太尷尬,就讓我來了。”劉七巧心下便明白了幾分,定然是方纔茯苓說的話沒讓二太太滿意了。既然沒讓二太太滿意,大抵就是自己滿意的了。
“這幾日讓茯苓在百草院多待幾天,等過幾日再出來走動吧。”
兩人回了百草院,茯苓就迎了上來,又把今天在福壽堂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劉七巧倒是欣賞起她的應變來了,能在短時間內把假話說的滴水不漏,也是一種本是啊!不過這樣的本是要是用在別的事情上,倒也麻煩。
“這件事情就按你說的辦吧,小丫鬟那邊通個氣,若是外面人問起,就讓她們都這麼說,省的一人一樣的話,反倒讓人疑心了。”劉七巧說着又瞧了一眼茯苓,把今兒隨手帶的兩個赤金纏絲手鐲退了下來,一人一個塞到了她們兩人的手中道:“我初來乍到,裡裡外外全靠你們張羅着,早就想賞你們了。”
茯苓拿着手鐲,正要推脫,那邊連翹也驚了一下,卻立時反應過來,這原本是要賞茯苓一個人的,她不過就是沾了茯苓的光,可這大少奶奶的面子還是要給的。
“既然大少奶奶賞了,那奴婢就不客氣了。”連翹大大方方的接了過去,只要自己手下,茯苓就不敢不收,這一點她也清楚的很。
茯苓見連翹收下了鐲子,便也低下頭謝過了之後,就把鐲子收了起來。
午飯按例還是在如意居用的,王媽媽也一早爲杜太太做了耳報神。杜太太聽了,只不屑笑笑道:“看看,又要開始不消停了,這麼多年她往老太太那邊走的還少嗎?哪一次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臉,從來都學不乖。”
王媽媽也跟着笑道:“二太太的脾氣,大約就這樣了,以前太太你性子好,跟她也從不爭得面紅耳赤的,她大約覺得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可惜咱們的新少奶奶不是這樣的人,爽快的讓人忍不住叫好。”
杜太太只抿脣笑了笑,又囑咐王媽媽道:“你一會兒就別啃聲了,也別贊她好,年輕人經不起誇,家裡最好還是和和氣氣的好,一個巴掌拍不響,二太太那邊鬧兩次也就消停了。”
王媽媽一疊聲的應是。劉七巧用過午膳之後,便拜別了杜太太道:“大妹妹染了風寒,一會兒我過去瞧瞧,住在西跨院的四位姨娘,我也沒去瞧過,順便也瞧一瞧去。”
杜太太道:“先去瞧了姨娘們,再去瞧你大妹妹吧,畢竟她病着,別把病氣沾給了別人。”
劉七巧又受教的點了點頭,古人的規矩還不是一般二般的多,這生活中不經意就會冒出一兩個,偏你還說不出它的錯處。
禮物是一早就讓丫鬟們送了過去的,劉七巧便索性空着手去了,蘼蕪居在西跨院的西北角上,前後有三進房子,左右都由廂房連着,十七八間的房子住着四個姨娘兩個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蘼蕪居的前面,就是漪蘭院,如今是三個姑娘起居學習的地方。
劉七巧用了午膳之後,便先讓丫鬟們去蘼蕪居探了一下門,除了阮姨娘有了身子,中午正歇午覺,其他幾個姨娘倒是都空着。劉七巧上門的時候,三個姨娘聚在前院的大廳裡面打麻將。裡面不時傳出歡聲笑語來,夾雜着斷斷續續洗牌的聲音。
丫鬟見劉七巧到了,只提着裙子小碎步往裡頭回話,不一會兒洗牌的聲音就停了下來,劉七巧就瞧見三個瞧着才三十出頭點的少婦,站在了迴廊底下。這時候陽光正好,院子裡的菊花開的正豔麗,劉七巧就覺得似乎有三個仙女就站在前頭,雖然不是十七八歲韶華正豔的年紀,但單憑這容貌,也是美的讓人不可移目的。
怪不得外面人人盛傳二叔的風流,能坐擁這樣的美人,只怕還不止風流那麼簡單了,當真是豔福不淺。
劉七巧正看美人看的出神,三人中其中一個少婦便先開口了道:“阮姨娘正養胎,如今蘼蕪居正是三缺一,正巧了,大少奶奶不如進來,一起玩一圈。”
進門就拉着玩麻將,不說這是老鄉的待遇,還沒人相信呢!劉七巧淺淺一笑,向那人行了一個全禮,開口道:“花姨娘好!”
花姨娘臉上帶着笑,卻不像旁邊那兩人那樣溫婉如水,而是像夏日裡的鮮花一樣,燦爛的讓人忍不住去採擷。只見她眉飛色舞道:“我說這位大少奶奶定然和我投緣,你們還不信呢,怎麼着,一眼就把我給認了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