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師自龍虎山來,自有道觀三十六名弟子隨行。
一輛巨型馬車停於宮門外,張諺碩上了馬車,那小道童竟也跟了上去,一進了馬車放下轎簾,小道童摘下道冠,一頭青絲如瀑布般傾瀉下來,俊臉上頓時多了幾分柔媚之氣。
這小道童眸如秋水,眉似遠黛,長髮披散,竟然是個女孩兒家。
她神色緊張地望着兄長,低聲道:“哥哥,那個楊凌有問題呀,看他面相,是早夭福薄之人,可是如今不但合命格貴不可言,而且壽祿極高,豈不蹊蹺?”
天師張諺碩乾笑兩聲道:“哪有這種事?或許你算錯了,又或許他做了什麼善事,命運改變也是可能的,寶兒,此事不可再提。”
“哦?”寶兒溜溜兒的眼珠一轉,眸光邪魅而得意:“哥哥是說父親傳下來的道術有問題?那咱天師道傳了一千多年,難道都是騙人的不成?”
“寶兒!”張諺碩忍着怒氣狠狠瞪了妹妹一眼:“不要賣弄你那點道術了,大道清虛、術法小技,咱們的術法用來趨吉避凶、明哲自保尚則不足,改天逆運、辨識國勢更是從來做不到的。你看那位楊將軍眸正神清,絕非奸佞之人,這就夠了,若真是有人爲他逆天改命、延壽增福,這種道行是你我對付得了的嗎?難道你還要提着桃木劍,上皇宮裡捉妖不成?”
小天師年紀不大,性子卻極穩重,他壓低了嗓門道:“我本江湖閒散人,又何必,君恩賜予?禍福無門唯自招呀,皇家的事不要摻和,也不要提起,那不是我們招惹的起的。”
朱家王朝一向刻薄寡恩。朱元璋靠着宗教起家,生怕別人也有樣學樣,所以對僧道兩門極爲忌諱。
龍虎山張天師和曲阜的孔聖人,不管誰坐了江山對他們都是禮敬有加的,朱元璋也不敢破俗,可是他卻在國政上限制佛道兩家的勢力發展,連龍虎山發放度諜的權利都收歸京城道錄司管理,生怕他們勢力太大,小天師豈敢招搖?
更何況鬼神之說實在縹緲。做皇帝的希望別人都信鬼神,這才利於他坐穩江山。但是否決不希望一個真懂法術的人出現在他面前,那是皇權也管束不了的力量,必然會想辦法除去。這道理張天師一脈早就明白了,所以他們儘可以裝模作樣地爲皇家祈福,被皇帝看出來是假的都不怕,反而不敢讓他看出一點真本事來。
況且個人運勢他們看得出,都未必左右得了,而國家運勢變數更多,決非道術可以一窺天機的,楊凌這種面相怪異的人居然出現在朝廷中,誰知道是福是禍,自然避之爲吉。
他們住在江西龍虎山,這幾年江西寧王曾多次派人帶着兒子的生辰八字上山請他卜卦,爲兒子佔算運道。寧王是世襲的王爺,他的兒子自然也是寧王,還算個什麼勁兒?雖然寧王來使口口聲聲說是兒子自幼多病,做父親的過於擔心才請天師卜算,但是他的野心卻瞞不過這個小天師。
要不是楊凌一臉正氣,張諺碩都要懷疑是某位藩王遣進京的探子了。他是天師,可就算是天師也不知道哪塊雲彩有雨呀。當初燕王靖難不就成功了!誰知道楊凌如今算是哪一門的,這種事還是裝糊塗莫沾惹的爲妙。
不過他對這個妹妹極是寵愛。見語氣搬弄是非了,忙又和顏安慰幾句。說起這張符寶來,雖是一個女子,而且是張天師妾室生地,但是在龍虎山地位很是特殊。
第46代天師張無吉曾被人彈劾爲禍鄉里欺勢霸女,被皇帝流放他鄉,張元慶繼承哥哥的天師之位後一直行事低調,奉公守法,不敢胡爲,也不敢吹噓道術仙法,只是老實本分地做他的天師。
可是弘治四年皇帝遣太監來龍虎山賜印賜符,那位太監一時興起,借傳聖諭要求張天師祈瑞雪降臨、羣鶴舞空,以爲祥瑞。要百鶴來翔天師自有他的辦法,可是要老天下雪可就有點爲難人家了。
張天師硬着頭皮選定日子,唸咒畫符地祈禱了一番,也不知道是他懂得氣象還是運氣好,那天果然大雪紛揚,着實地露了把臉。
等他回到朝天宮,才知道第四房妾劉氏剛剛誕生了一個女嬰,張元吉認爲是這個女嬰給他帶來的好福氣,所以對這個妾生的女兒極是寵愛,爲她取名符寶,常常帶在身邊,地位與別的庶子大不相同,她和這位嫡兄哥哥從小玩到大地,所以彼此感情很好。
但是這次張符寶見哥哥前所未有的神色凝重,頭一次疾言厲色地斥她不知好歹,張符寶心下也慌了,惴惴然地不敢再胡言亂語。
車到成國公府前,早有人提前趕來報訊,張諺碩是成國公的外孫,他雖是國師身份,但卻是以親戚身份探親,沒有長輩出來迎接的道理,所以出來的兩個表達式哥朱賀義、朱賀禮相迎。
成國公老當益壯,自己的親生骨肉歲數也差了不少,最大的兒子都六十了,最小兒子才二十四,嫁給張天師的小女兒今年剛剛三十三歲。兩位表哥將天師兄妹迎進府去,剛剛轉過照壁,就見一個滿臉通紅、酒氣醺天的男子被人扶養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險些撞在張諺碩身上。
朱賀義皺了皺眉,對扶着那醉漢的三旬男子道:“六哥,薜兄又喝醉了?”
那位六哥“哎”了一聲,笑道:“他哪回不醉的?甭管了,我送他回去。”,他瞧見張諺碩兄妹一身道袍,已知道是表弟表表妹來了,不禁和顏一笑道,“我送這位朋友回府,表弟表妹請去堂上,爺爺等着見你們吶。”
張諺碩含笑拱手,目送二人出去。張符寶伸手從照壁旁花盆中摘下杯口大的花兒嗅了嗅,問道:“表哥,外公是武將,你們交往的人也都很豪爽啊,每次你們的朋友來府上都喝得酩酊大醉麼?”
朱賀禮失笑道:“薜兄可不是武將,而且是弘治六年的頭甲進士呢,是個大才子。”朱賀禮說着無奈地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道:“只是自從尚了寧清公主,做了駙馬都尉,唉……不提這個了。請旱吧。”
張諺碩兄妹詫異地互視一眼,隨着他們走了進去。
…………
楊凌來到東暖閣。谷大用眼尖,第一個看到他來,急忙笑嘻嘻地迎上來說道:“楊大人來了,皇上正等着你呢,快來快來。”
那經筵的主意是他出的,如今楊凌果然震住了一衆文官,把正德皇上哄得眉開眼笑,他自然興高采烈、與有榮焉。
正德一見了楊凌就興奮得俊面通紅,說道:“楊侍讀,來來來,賜座,哈哈哈,今天朕真是開心啊,看見那些平時在朕面前象一堆蒼蠅似的老傢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真是笑死朕了。這回朕要升你的官,我看誰還敢反對。”
楊凌微笑着向皇上見禮,回道:“託皇上的福,微臣也是僥倖過關罷了。皇上關愛微微臣,臣銘感五內,可是臣年輕識淺,如果貿然提升爲六部公卿,確實形同兒戲,僅憑一場經筵,衆大臣們是不會服氣的,便是臣,收下也不敢擔當此任。”
他這一說,不但正德,便連正德皇帝身邊的谷大用、馬永成、劉瑾三人都愣了,劉瑾到底讀過幾本書,急忙勸道:“甘羅十二能拜上卿,楊大人如何做不得刑部尚書?有當今皇上爲你保駕,區區幾個文臣反對何足懼之?”
楊凌一夜惡補,這歷史知識還真沒少長進,知道甘羅拜相的故事。心道:“甘羅十二拜上卿?他還十二就被砍了頭呢,瞧你舉這例子,真夠彆扭的。”
楊凌本來就對貿然進封上卿有所顧忌,今日朝堂上見到文武百官的態度,更堅定了他的決心。
如今只論聲名,楊凌可謂如日中天,而且禁中大內有皇上、宮外有錦衣衛做後盾,現在又徵得了一班武將的信賴,楊凌認爲即便自己身死,有這些人際關係的照拂,有威武拍的俸祿,也足以讓幼娘……和奉諭娶進門來的雪兒、玉兒衣食無憂了。
可是如果真地做了尚書,便得陷入與衆文官的勾心鬥角當中去,一年的時間,分也結下了,自己也走了,幼娘怎麼辦?那引起筆桿子可不全是善良之輩啊,如果那時有人再來搬弄是非,聖眷能否一直如故呢?
存了這份心思,楊凌已決定無論今日經筵辯論如何,對於刑部尚書一職都要堅辭不受。劉瑾等人自從皇登基,這人氣權利都比往日大了許多,這幾個素無大志的傢伙也挺知足的。
只是他們上面橫着個老王嶽,瞧見他們哄得皇上不像話,有時不叫去訓斥他們一頓,弄得他們挺彆扭,合計要是關係密切的楊凌做上卿當尚書,宮外有人,他們的日子也能更好過些,這時一聽楊凌不想當官,可真應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那句古話,頓時七嘴八舌勸告個不停。
楊凌不好說出自己打算,只好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對正德道:“皇上,您初登大寶,此時該想法獲得百官擁戴纔是,前些日子爲了微臣貶了三個尚書,好處呢,是皇上由此立威,壞處呢,是皇上甫登至尊,就貶謫大臣,難免百官不服。這時微臣要是破格提拔,大臣們會怎麼想呢?說不定擔心皇上要將一班老臣全都撤換,於朝政不利呀。”
正德聽楊凌說得入情入理,心下十分感動:“父皇果然慧眼如炬,這個楊侍讀一點野心都沒有,這麼大的官兒送到他頭上他都不要,一門心思只爲朕考慮。”
小孩心性兒,誰對他好,他當然恨不得把能給人家的好處全送出去。楊凌這一說,他更覺得不封他個大大的官兒,未免對不起自己的忠臣,可楊凌說得也有道理,那給他個什麼官才合適呢?
正德在蹙起眉頭正想琢磨一下,一個嬌俏的翠衫小姑娘氣沖沖地闖了進來,她瞧也不瞧旁邊的人,便於工作對正德道:“後兄,寧清公主居然被一個家奴欺負得哭泣不上止,真是豈有此理。皇兄對這事可恥下場不能置之不理。”
楊凌一瞧這冒冒失失闖進來的翠衫女孩兒是正是永淳公主,連忙上前見禮,劉瑾幾個人也跪了一地。氣得小臉通紅的永淳公主理也不理他們,圓溜溜的大眼睛裡籠着一層委曲的霧氣,盯着正德不放。
正德對這個調皮活潑的御妹手足之情倒挺重的,見她氣得呼呼直喘,忙站起來呵呵笑道:“寧清公主?出了什麼事了,瞧把你氣的,來來,皇兄這兒有剛剛進奉來的滄州金絲棗蜜餞,你來嚐嚐,有話慢慢說。”
正德皇帝自己沒點皇帝樣子,永淳小公主對這剛剛登基的皇兄也缺少爲人臣子的覺悟,她嘟着小嘴兒,氣鼓鼓地走過去一屁股坐在正德的位子上,拍着桌子說道:“寧清姑姑從小就很疼我們的,皇兄現在做上皇帝,可得替她撐腰。”
今兒薜駙馬進宮見皇姑,居然被公主府上的女職工官給趕了出去,氣得姑姑掉眼淚,可她找到太皇太后訴苦,太皇太后卻斥責她不知禮,真是氣是我了。
永淳公主說罷,從盒子裡拈出一個蜜棗兒,丟進嘴裡恨恨地嚼着。馬永成如今是大內的總管,一聽永淳公主告的這狀,神色間不由有點發慌。
他眼珠一轉,湊進正德耳邊悄悄嘀咕了幾句,正德聽了不以爲然地對永淳公主道:“喔……原來是這麼回事兒,宮裡有宮裡的規矩,就是駙馬也不能壞了規矩呀,要不太皇太后能訓斥皇姑麼?真是小題大作。”
永淳公主倏地一下站了起來,指着正德“你……你……”了半天,眼淚吧嚓地就是說不出話來。馬永成在旁邊咳嗽了一聲,陰陰地道:“殿下,皇上是您的皇兄,也是您的君上,請注意爲人臣子的禮義。”
永淳公主霍地拾起那盒蜜餞,劈頭蓋臉地朝馬永成砸去,跺着弓鞋怒道:“好好好,你是皇上,你殺了我算了!”說着一提裙裾就要衝出去。
正德瞧見馬永成臉上粘着塊蜜餞,頭上還頂着幾塊,不禁眉毛眼睛一陣亂動,強忍着沒笑出聲來。他見小皇妹氣得嬌軀亂顫,忙做和事佬道:“算啦算啦,皇兄幫你還不成麼?”
他一扭頭瞧見楊凌,不禁喜道:“楊侍讀,你跟皇妹去一趟,瞧瞧發生了什麼事,只要哄得皇妹開心了就成,省得她又來亂丟我的東西。”
楊凌嚇了一跳,忙道:“微臣是外臣,這好象是內務府的責任吧。”
正德不耐煩地道:“無所謂無所謂,反正我稟過太皇太后了,朕的大婚是要禮部、內務府來合辦的,這天使人選由禮部鴻臚官溫則安和你擔任,這陣子皇宮大內你是要經常出入的。”
正德說着想起什麼似的,從腰間解下自己的團龍玉佩遞給他道:“內宮不比外宮,尋常的牙牌進不得的,朕這塊玉佩你先帶着。”
永淳公主淚珠兒還沒幹呢,毛茸茸、水靈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瞧了楊凌半天,忽地叫道:“我認得你了,你怎麼穿上”盔甲進乾清宮了?”
永淳小公主個頭兒剛到楊凌胸部,也不知是年紀小還不懂男女這別還是被她那個好脾氣的老爹給寵壞了,她竟然湊到楊凌跟前兒撫摸了他胸口的甲冑鱗片一下,嘖嘖讚道:“看不出,很結實呢,捱上二十板子一定沒事兒。”
小姑娘一湊近了,一股香風撲來,楊凌不禁尷尬地退了一步,谷大用張了張嘴兒,剛想提醒永淳殿下注意公主儀範,瞧見馬永成腦門上還粘着風塊蜜餞,她那位二桿子皇帝哥哥跟個沒事人兒似的杵在那兒不以爲然,便於工作明智地不吱聲了。
楊凌上次便是被這小丫頭給支出去做了永福公主的替罪羊,被氣頭兒上的弘治帝給打了一頓,如今老皇帝換成了小皇帝,這位小公主更是肆無忌憚了,他見了這個黃毛丫頭還真有點害怕。
永淳公主伸指在他胸口一點,滿意地道:“很好,你就穿着這身行頭,跟本公主去十王府教訓教訓那幫囂張的家奴。”
正德皇帝拿着團描小扇遮信嘴巴,乾咳兩聲,向他連使眼色,示意他快反這小煞星哄走,嘴角里卻又含含糊糊地道:“事關皇家體面,去瞧瞧發生了什麼事,萬事有朕作主。”
這位寧清公主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了呢?
原來明朝的公主下嫁後並不與丈夫往在一起,而是遷居宮內的十王府,自住一殿,皇帝指派一個宮中女官負責公主寢食飲居,就是公主想見駙馬,也要得到這位女官的同意,否則駙馬連宮門也進不來。
由於這女官是皇帝派去地,等同於奉旨欽差,就連公主也不敢得罪她,更不好去對皇帝說出想見丈夫的話,所以沒結婚的公主是枝頭的鳳凰,一旦尚了駙馬,過得大多很窩囊。爲了夫妻能見一面,許多公主駙馬常以重金賄賂女官,結果女官氣勢越來越囂張。
明朝的駙馬無論多大學問,一旦尚公主爲駙馬,就得甜辭去官職獨居駙馬府,有的還能在宗人府混個差事,大多數卻只拿俸祿沒有官職,既納不得妾,又不敢出入青樓之地,成了活鰥替。
而且公主一旦逝去,皇家所賜的府邸財產全都要收回去,這駙馬的權勢連朝中一個小官都比不了,那些女官又大多對宮中有權的大太監時常孝敬錢財,有人撐腰,所以駙馬爺也奈何不了他們。
馬永成收了寧清公主府女官的錢,知道是因爲寧清公主府的女官嫌收的賄銀少,故意阻止人家夫妻見面,所以一聽永淳公主要尋那女官的麻煩,便對正德低語幾句,指說薜駙馬時常不經允許就出入皇宮,有損皇家顏面,女官只是按律辦事,叫皇帝不要插手這些後宮女人間的事。
永淳古靈精怪的,如何聽不出皇兄話中的意思,她皺了皺鼻子,也不反駁,心中暗暗打着主意冷哼一聲道:“走吧,跟本公主去十王府。”
楊凌無可奈何,只好隨在她後邊去處理皇帝家事。永淳公主走出乾清宮,輕輕盈盈地沿着曲廊走到僻靜無人處,四下一瞧忽地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似笑非笑地望着楊凌道:“本公主聽說……你前些日子險些被皇兄砍了頭?”
楊凌瞧見她神色,不禁謹慎地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道:“是,微臣受人陷害,一時無法辯白,幸好皇上聖明,微臣才得以脫獄。”
永淳公主揹着雙手,老氣橫秋地點了點頭道:“嗯,自古有句話叫‘伴君如伴虎’,想必楊大人現在是深有關體會嘍。”]]
楊凌史覺得這位永淳公主神色有點兒古怪,心裡毛毛地有種危險的感覺。這種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孩兒本來就不好侍候,偏偏她還是個公主,楊凌實在頭痛同這種小女孩兒打交道。
永淳公主眼波一轉,慢慢地眯起來大眼睛,稚氣的臉上滿是“我要陷害你”的表情,一臉黠笑地道:“被人陷害很可怕吧?拉到菜市口滋味好受麼?”
永淳狡猾地笑道:“你以爲我聽不出方纔皇兄的意思?告訴你楊大人,如果你不幫我姑姑出氣,不用送你去菜市口,本公主直接叫錦衣衛將你拿下砍頭!”
楊凌乾笑道:“公主殿下,總得讓微臣瞭解前因後果纔好做決定吧?微臣死不足惜,擅殺大臣,對公主可是令名有礙呀。”
楊凌嘴上說着,心中不禁暗暗叫苦:這還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啊,她哥哥提着寶劍滿宮追殺壽寧候。現在這位小公主又想追殺我楊參將不成?
永淳公主忽地“咭”兒地聲笑,如同春花綻放。她小小年紀,這一得意笑起,居然雅態研姿,舉措也嬌媚之極,她笑吟吟地道:“礙什麼礙?如果我說你膽大包天,對本公主非禮,你想想夠不夠殺頭之罪?”
楊凌一聽勃然大怒,永淳公主陡見楊凌雙眉一凜,那股怒氣勃發的氣勢竟然把小公主嚇得倒退了一步,她知道楊凌同這些內官交好,所以虛言恫嚇,怕他循私,哪曉得這一番話,楊凌已將她看成草菅人命的蛇蠍美人。
楊凌強忍怒氣,垂着眼簾,淡淡地道:“公主殿下是金枝玉葉、鳳子龍孫。微臣算得什麼?皇上既然遣了這件差使,微臣自然秉公處理,若是理不在殿下這邊,只望公主殿下能諒解微臣。”
永淳公主見楊凌這麼一副淡淡的表情,不禁有點訕訕地道:“我……我又不是不講理的人,當然是有理纔要你幫我出氣……”。
她見楊凌雖然執禮甚恭地站在那兒,可是雙眼直盯着腳下,竟是看都不屑看她一眼,也不禁芳心一怒,只想:我是堂堂大明公主,憑什麼對你這般低聲下氣地解釋?
她把翠袖一甩,板起俏臉道:“記住你說的話,秉公處理!否則,我也不會放過你,哼!”說完一轉身,氣沖沖地去了。
……
乾清宮內。負責泰陵工程的司禮太監戴義風塵僕僕地剛趕了回來,劉瑾谷大用等人地位低微,原本在他面前只有點頭哈腰的份兒,可是自從戴義對王嶽生了嫌隙,也知道自己論人脈、論地位不及王嶽,而劉瑾等人現在雖然有勢無權,卻是當今皇上極寵信的內侍,有心結納他們,所以見了面竟也和顏悅色,與往昔不屑一顧的表情大不相同,倒讓劉瑾等人歡喜不勝。
正德見了戴義忙道:“戴義,朕有一事正要與你商議,所以急急地把你找回來。”
戴義受寵若驚地道:“皇上有事但請吩咐,奴才敢不應承?”
正德沉吟着道:“泰陵工程用度如何?可還缺銀子麼?”
自從出了帝陵滲水案後,泰陸多少引起了朝臣更多的關注,戴義現在還真不敢從裡邊大把地撈銀子,倒真的甚是賣力,要權當是做政績工程,所以朝廷撥付的工銀用度綽綽有餘,聽了正德問話,戴義忙道:“回皇上,泰陵工程用銀已足敷支用了。”
正德頷首道:“嗯,那就好。朕要大婚了,大婚及賞齎需銀一百八十萬兩,朕跟戶部要銀子,韓文卻要朕從內庫支會,可是馬永成掌着內庫呢,盤查了一下,如今內庫也不富裕,頂多使出一百萬兩,還有八十萬兩沒法着落。朕尋摸着八十萬兩戶部總該答應了,可是韓文只肯給朕三十萬兩,其餘的差頭他要朕以銀鈔賞賜下去代替銀兩。哼!朕一時糊塗差點兒就應承了,還是劉瑾提了個醒兒,朕才明白過來,朕可是登基、大婚集於一年舉行,這樣的雙喜臨門,要朕給臣子們和守邊將士發銀鈔,這不是寒磣朕嗎?所以……
正德看了戴義一眼,心中有點遲疑:“讓戴義打着泰陵工銀不足的幌子跟朝廷要銀子,這麼做是不是對父皇太不恭了?”
戴義見正德神情猶豫,還以爲皇上是想從泰陵工程上往外擠銀子。他現在極想討好正德,心目中趕緊盤算了下,如果控制嚴點兒,層層管事工頭都不許撈錢,購買材料時也節省點兒,四五十萬應該勉強能湊得出來。
戴義盤算定了,忙跪奏道:“皇上安心,泰陵工程原本估計用銀三百八十萬兩,奴才和幾位大人爲皇上辦差,不敢怠慢疏忽,工程進度也快着呢,估摸三百三十萬兩足敷支用,這餘下的五十萬兩,就從陵上支用吧。”
正德一聽大喜,忍不住站起來道:“什麼?泰陵工程可以擠出五十萬兩麼?”他略一沉思,又沉下臉來狐疑地道:“你莫不是爲了討好朕,要對先王陵寢偷工減料不成?”
戴義一聽急忙道上:“皇上,奴才哪敢吶。實在是原告估計得多了些,如今工程已完工一半,奴才細細算過,地上宮陵築罷應可省下數十萬兩銀子,奴才不敢隱瞞,本來就想着稟告皇上的,恰好皇上要用銀子,奴才敢不爲皇上分憂?”
正德這才轉怒爲喜道:“這便好,這便好。只要不誤了父皇陵寢便成,朕爲這事兒可愁了許久了,偌大的內廷都是王嶽掌着,朕去問他拿主意,可他也沒什麼辦法,想不到你倒有本事幫朕解憂。”
“王嶽?”戴義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他原本對王嶽忠心耿耿,可是他入獄待死,王嶽竟袖手旁觀,如今戴義已恨王嶽入骨,他偷眼兒一瞧,見眼前只有劉瑾、谷大用、馬永成三個人,他們都是王嶽不怎麼待見的太監,戴義便壯着膽子陪笑道:“那是,那是。縱然有辦法,怕是王公公也捨不得拿出來呢。”
“嗯?”正德聽出他話中有話,不禁疑惑地瞧他一眼,問道:“此話怎講,你老老實實給朕道來。”
戴義慌忙磕頭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王公公掌着東廠、西廠,奴才一句話讓他老人家不開心,要奴才死就跟輾死一隻螞蟻似的,奴才可不敢說。”
正德一聽火了,他“啪”地一拍桌子怒道:“難道王嶽比朕還厲害?你怕王嶽便不敢向朕直言麼?”
劉瑾聽出戴義弦外有音,不禁陰惻惻地笑道:“戴公公,這裡除了皇上就是咱家三個奴才,都是向着皇上地,有什麼話儘管對皇上說嘛,不管對不對的,皇上知道了也就行了,除了殿中咱們幾個,絕不讓外人曉得也就是了。”
戴義心中暗喜,忙道:“是是是,是奴才糊塗了,奴才不敢說,倒不是不怕皇上,實在是捕風捉影、無憑無據地,怕惹了皇上生閒氣。”
他一邊說,一邊戰戰兢兢地擡起頭來道:“皇上,東廠督百官和錦衣衛,權柄滔天,平時光是孝敬銀子就不知得了多少,至於西廠,督着東廠呢,那油水更是不得了,隨便擠出來點兒,也不會讓皇上您這麼發愁啊。”
再說了,這東廠西廠是誰督管着?司禮太監王公公啊,咱大明的稅監、礦監、鹽監、珠監,全是司禮監王公公派出去的,這些內廷監察自建衙門徵收稅賦,民間說:“稅賦之權戶部佔其三,司禮監倒有七成,若說司禮監籌不出這點銀子來,那可真得奇了。”
要不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呢,王嶽掌着司禮監不假,大明以外號“剝皮”著稱的內廷監察在歷朝歷代也在有人在,可是弘治一朝還是相當安份守己的,雖然下邊層層盤剝的事王嶽也制止不了,也不可能耳目那麼靈通,但是上繳京城的銀子他大多是如數按比例音樂會戶部和內庫,手中所餘確實不多。
但是現在戴義一番話,盡是可能、也許、估計,真要追究起來還沒有責任,卻已讓正德疑心大起。正德聽了又驚又怒地道:“王嶽敢這般欺瞞朕麼?你說的可是真的?”
戴義忙俯首道:“皇上問起,奴才只是就事論事,依據常理猜測而已,可沒有憑據。”
劉瑾對王嶽也早有不滿,可是王嶽四朝元老,宮中耳目也衆多,沒有把握他可不敢胡亂說話,今天的機會可算是十分難得了。劉瑾趁機道:“這些事兒若真有人存了私心,戴公公怎麼可能知道呢?能包打聽的只有東廠西廠,可兩廠又都是王公公的手下,誰敢胡言亂語?”
正德一聽心中疑雲更重,忍不住憤怒道:“先皇寵信王嶽,將東廠西廠盡付於他,朕秉國以來也從不過問,王嶽把持兩廠多年,恐怕盤根錯節的盡是他的親信了,當然不會有消息讓朕知道。哼!看來朕該好好查查他們了。”
戴義喜上眉梢,卻故作憂心忡忡地蹙眉道:“東廠西廠均爲王公公掌轄,錦衣衛又素愛東廠轄制,皇上要查,怕也查不出什麼來呢。”
正德“啪”地一拍桌子,不服氣地道:“東廠西廠還不是皇帝準他建的?東廠西廠都是他的人?嘿難道朕就不能再建一廠麼……對!朕再建一個內廠,由朕親自掌轄,東廠、西廠、錦衣衛、文武百官,都在我內廠監察之下,看誰還敢瞞朕!”
戴義、劉瑾、馬永成、谷大用四個人一聽,那心倏地一下就跳到嗓子眼了,皇帝親自管轄?說得好聽,皇帝哪有功夫管理廠衛,還不是掛個名頭兒找別人打理。
天上掉餡餅啊,說不定砸一來就落在四人當中,督東廠、西廠、錦衣衛、文武百官,乖乖隆地咚…………
就在四個人屏着呼吸,缺氧缺得耳朵都嗡嗡作響時,正德天子一拍桌子,說出一句妙想天開的話來:“去把凌叫回來,叫他給朕組內廠!”
“啊!”劉瑾等人一聽全傻了眼。輯事廠一直是由宦官管理,從來沒用外臣,難道正德皇上想讓小凌子進宮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