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黑膚矮胖的漢子得意洋洋地說罷,眼珠子才漸漸地恢復到正常角度,他一眼瞧清眼前站着的莫府管家,不由得大吃一驚,面上頓時變了顏色。
李管家笑嘻嘻地道:“李大老爺真是威風,我家老爺也想嚐嚐這寒山素菜館的風味,看來要白來一趟了”。
李貴這時才瞧見門外站着幾個人,其中只認得吳濟淵和莫清河,兩個人竟是一樣的神色,面噙冷笑,淡淡而視。
李貴心中暗罵一聲,知道着了吳濟淵的計,今天顏面掃地是免不了啦。可是莫清河主管米糧稅賦,而他是蘇杭兩地最大的地主,可以說莫清河饒他一分,便是米糧萬擔,緊他一分,便是失去大把的銀子,對這位財神爺他可是一點不敢得罪。
李貴慌忙搶出門來,點頭哈腰地道:“莫爺,您老人家來了,哎呀,小的不知道是您老人家,您快請進,小的可有日子沒見您啦,想孝敬您都沒機會吶,難得您老人家來蘇州,小的爲您接風洗塵!”
莫清河淡淡一笑,說道:“吃素菜講究個意境,李員外在的話可就不太適合了”。
這位李大員外看這像個粗人,心眼兒卻不少,他聽出來莫清河損他滿身銅臭,臉上不禁一陣紅一陣白的,訕訕地道:“是是是,小的不知莫爺還請了客人,您幾位請進,小的馬上就走,這帳您老人家可千萬讓小的來付,就算賞了小的面子了”。
吳濟淵瞧這橫行蘇州府的李貴灰頭土臉的模樣,心中十分暢快,他見李貴還在討好莫清河。便插口道:“不勞李員外破費了,吳某人既然請了幾位大人來遊蘇州,這點錢還是花地起的”。
李貴見吳濟淵宴請莫清河。顯然彼此關係非淺,旁邊一位貴介公子、一個道人看起來也不是尋常人物,更不敢露出倨傲神色。茶館內跟出的幾個打手擼胳膊挽袖子本來氣勢洶洶地。這時也都躡了,李貴見莫清河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忙訕訕地哈着腰,直到吳濟淵含笑請惡劣楊凌等人進去,這才慌忙離去。
李管家得了莫清河吩咐。哪敢輕易放過他,早就笑吟吟地跟了上去,莫清河所說的教訓,當然不會是叫人扁他一頓,估計李管家追上去,恐怕要狠狠敲他一筆,非讓他肉疼三天不可了。
吳濟淵將幾人讓進雅間。歉然道:“草民不知這李貴會來。擾了幾位大人雅興,實在罪過”。
楊凌見裡裡外外站的都是隨從,連帶着素菜館地老闆、小二也誠惶誠恐起來,他微微蹙眉道:“今日咱們只是以私人身份遊覽風光,如此大動干戈也確實不妥,我想....可否麻煩伍先生準備些普通百姓的衣衫,一會兒咱們去太湖遊覽,還是輕車簡從的好。我的人麼,只挑幾個人隨行就是,其他的人在官船上等候,只是...要委屈天師兄妹換身衣服了”。
張天師這一派雖是修道之人,其實不是重大典禮、設壇祭祀地時候,穿着也與常人無異,對此自無異議,鄭百戶聽了楊凌吩咐。,他身負楊凌安危之責,可絲毫不敢馬虎,急忙找上廖管家,要他從速安排,自己從番子中挑了身手高強、機警多智的二十多人,向廖管事問明遊覽路線,先期趕往太湖準備去了。
莫夫人輕輕解開披風,侍女在一旁接過站在她身後,她俏巧地坐在莫清河身邊,柔聲道:“老爺,妾身有日子沒來蘇州了,我想去見見布政使夫人,再說,不坐這大船兒我又頭暈,太湖我就不去了”。
說着她向楊凌和張天師歉然一笑,楊凌在她面前總是有些不自在,一聽她不同去太湖,心裡反而一陣輕鬆。莫清河點了點頭,輕輕拍拍她的手,柔聲道:“好,你也不必急着回來,回程時我着人去接你便是。”
他轉回頭來,悄聲對楊凌道:“拙內與布政使牛大人的如夫人是手帕交,來了蘇州不去拜訪不太安當,而且咱們泛舟太湖,若是大船便沒了韻味兒,若是小船拙荊又有暈船的毛病,她不去也罷。”
楊凌聽了點了點頭,心想:“聽說這位莫夫人是江南名妓,不知布政使牛大人那位小星是否也是風流場上的人物。”
他想着不禁擡頭看了莫夫人一眼,不料莫夫人那對剪剪雙眸也正‘含情脈脈’的瞧着他,楊凌見了頭皮頓時一麻。
這位莫夫人雖出身青樓,可是卻無煙視媚行的感覺,那一顰一笑都是那麼秀美清雅,今日她穿了身素白羅裙,更襯得如出水某蓉一般,眉顰春山,眼凝秋水,嬌媚動人。
那雙會說話的眼晴溫柔的瞧向旁人時,或許並未有意挑撥情色,也叫人想入非非,更何況楊凌那日曾被她暗中挑逗,怎麼會不心虛?
這一轉眸迴避,卻又瞧見高文心正站在對面,一雙明眸也正瞬也不瞬的看着他,楊凌更是渾身的不自在,好似被她看出了心中忌憚似的。
高文心今日穿着的果然是昨日楊凌誇獎過的那身翠綠衣衫,充滿江南水鄉風情的普通女孩兒衣裳,穿在她這個氣質高雅恬靜,體態窈窕端莊的北方俏女子身上,別有一番韻味,雖然那種氣質與莫夫人如水一般的萬種風情截然不同,卻另具一種甜脆的俏美。
楊凌忍不住柔聲對她說道:“文心,本官無須侍候,你也累了,廖管事,請您另置一桌酒席,讓她……呃……和莫夫人的兩位侍女也進餐休息吧?”
欽差大人坐上首席,還不曾說什麼場面話,先牽掛着安排他的侍女休息用餐?這侍女真是侍女嗎?
吳濟淵聽了楊凌的吩咐,仔細打量高文心兩眼,高文心雖是一身侍女打扮,可是和莫夫人那兩個俏婢站在一起。那種大家閨秀的雍容氣度她們哪裡及得萬一,吳濟淵心中一動,不禁暗想:“這位姑娘風度氣質實在不象個下女。欽差大人對她如此憐愛,莫非他們……?”
吳濟淵想了想覺的不妥,原先準備下的厚禮似乎少算了一份兒。連忙喚過廖管事來,附首悄悄又囑咐了幾句。
太湖風光,山清水秀,渾然天成。這方山水融淡雅清秀與雄奇壯闊於一體,碧水遼闊。煙波浩淼,峰巒隱現,氣象萬千。
楊凌,莫清河,吳濟淵,張天師四人扮作遊湖書生,張符寶也換了身小侍女的衣衫,梳起了三丫髻,蹦蹦跳跳跟在後邊。
她的模樣本來就長得十分嬌俏討喜,一換上女裝。那宜喜宜嗔的俏美面孔宛然如畫。連這幾日見慣她道裝打扮的吳濟淵都雙眼爲之一亮。
鄭百戶帶着四個人則扮作家丁,懷中暗揣利刃,肩上挑着食盒,警惕地四下打量着,不時有扮作遊人或船伕的番子悄悄向他打着手勢,示意一切無疑。
此時已是下午時分,太陽不再酷烈,微微帶了些紅暈。蘆葦隨風搖曳着婆娑的身影。湖面時不時吹來一縷清涼的湖風,散發着清澀的爽意,拂在酒意微薰、臉孔漲熱的楊凌等人臉上,身覺周身舒爽。
鄭百戶先期派來的番子,已喬裝打扮散佈在衆人準備盪舟採菱的湖泊附近,湖上雖有些遊人,也都是三三兩兩的搖着一隻小船兒,舉止自在道遙,看不出絲毫可疑的模樣。
此時正是菱角漂香的季節,前方是數頃的荷花,碧荷連天,間或掩映着粉的,白的荷花,還有成熟地菱角,那碧綠地荷葉看不出一些凋零枯敗跡象,一片綠意盎然,所以也參差竄起的荷花有這綠葉陪村,也更加顯的嬌豔。
吳濟淵領着一行人來到一座小亭旁,駐足笑道:“大人喜歡清清靜靜的遊湖,所以草民也不敢太過聲張,我叫廖管事安排了幾葉小舟,咱們今日且泛舟採菱,在這荷濤花海中盪漾一番,待回到這岸邊,我們再剝些新鮮的菱角就着清酒暢飲一番如何?”
楊凌在這些人身份地位最高,酒席宴上大家自然不斷向他敬酒,所以雖再三推託,仍然喝的微醺欲醉,胸臆間也有些翻騰。他一聽上了岸還要再喝,不禁苦笑不已。
這裡的荷花叢一直連到岸邊,岸上植了一排垂楊柳,繫着十多條小船兒,廖管事領着幾個人正站在樹下,瞧見幾位大人到了,他正着人將繫着小船兒的繩子解開。
就在這時,一陣優美清脆的歌聲從湖上傳來,那甜甜的歌聲唱道:“桃花紅來楊柳青,清水塘裡種紅菱,妹種紅菱哥種藕,紅菱牽到藕絲根。”
歌聲委婉動人,曲調清新優美,楊凌等人聽了忍不住向湖中望去,只見一艘小型畫舫正搖搖晃晃向岸邊駛來,船頭一個紅衣紅裙,束着一條粉紅色腰帶的婀娜女子赤着一雙雪足正邊歌邊舞。
船尾的船伕已停止搖櫓,船頭分開綠葉紅荷,平平的如同劃開一面鏡子,悠然駛向岸邊。艙中一個月白輕衫的年輕書生舉着酒杯搖搖晃晃的走出來,向那紅衫女子笑道:“好一首清甜的曲子,正好用來下酒,只是不知蓮兒姑娘這紅菱情牽的是哪位公子呢?”
那紅衣似火的悄麗女子格格兒一笑,舉手擲過一枚蓮子,暱聲道:“當然是你徐公子,還能是哪個人呢?”
那位白袍公子面龐通紅,顯然醉意己深,聽了這話他放聲大笑,醉眼朦朧地回顧艙內道:“瞧瞧蓮兒姑娘多會說話,只是這張嘴許了我,昨兒宿於你繡牀上的怎麼卻是子畏兄呢?”
高文心本來聽那歌聲十分歡喜。但是聽他們這番對答,曉得是幾個風流書生邀了青樓妓女遊湖,不禁微微皺了皺眉。神色間有些厭惡。
這時那艙中又有一個白麪微髯的青衫人走了出來,他手中握着一把扇子,大約四十歲上下。白淨的皮膚上已有淺淺的皺紋,雖然滿面笑意,可那神情似乎仍從骨子裡透着一股落寞。
他放蕩不羈地笑道:“怎麼,昌谷剛剛給玲瓏兒梳了頭,這還不足一個月呢。就打起我的蓮兒的主意了麼?”
叫蓮兒的紅衣女子纖腰一扭,從那白衫書生旁翩然一閃,乳燕投林般撲入那青衫書生懷中,甜笑道:“說的是呢,徐公子好沒良心,枉我玲瓏妹妹對他一往情深,看我回去不向玲瓏兒告他的狀纔怪……”。
青衫書生哈哈大笑着攬住了她的腰肢。轉頭向岸上瞧時。一瞧見高文心,那書生神色忽地一怔。這位年約四旬的青衫書生,微醉地眼神朦朦朧朧的,但是定睛瞧人時仍十分有神。
他的目光直盯着站在亭中的高文心,上下打量幾眼,臉上便露出欣喜的神色道:“這樣卓爾不俗,氣質幽雅的女子,好久不曾見過了,哎呀。竟是一個侍女麼?這蘇州府何人使的動這樣的女子爲婢?”
他把那扇兒在手中連敲,滿面惋惜之色,只差要捶胸頓足的慘呼一番了。
艙中聽他大聲讚美,頓時狗吃屎般又搶出兩個書生來,當先一個大鬍子,一襲墨青色長袍,長長黑黑的鬍鬚直垂至胸部,手中舉着一隻碩大的酒杯,足足頂得上一隻小碗。
兩個人瞧見高文心頓時雙眼發亮,一迭聲道:“子畏法眼,讚譽的女子必然不凡,哎呀呀,果然端莊嫵媚,別具韻味,當爲之浮一大白。”
高文心聽他們對自己品頭論足,一雙黛眉不禁蹙了起來,若不是因爲眼前有好幾位有頭有臉的人物,她身爲婢子如果胡亂言語會給楊凌丟臉,早已對這幾個書生髮作了。
吳濟淵瞧她面色不豫,心裡擔上了幾分小心。方纔在寒山素菜館他可是親眼見過欽差大人對她的寵溺地,吳濟淵不怕這俏婢不悅,卻怕惹得欽差大人發火,他連忙上前一步呵斥道:“希哲無禮,不得胡言亂語。”
瞧他直呼那人表字,看來彼此還是熟識的人。那個大鬍子聽見有人喚他,連忙手搭涼蓬向他仔細瞧了兩眼,方暢然大笑道:“原來是吳翁當面,這便好了,這便好了,徵仲,快取你的畫匣來,我要將這女子繪下,吳翁可千萬應允晚生啊,大不了我回頭送你一幅山水便是。”
吳濟淵尷尬地對楊凌道:“呃……楊大人,這幾位是吳中四大才子,平素就放浪不拘慣了,大人勿怪。青衫的這位叫唐伯虎,平素以賣文鬻畫爲生,此人最擅畫仕女圖,只是他眼界甚高,賞常抱憾沒有值得他落筆的人物,所以今日見了大人的侍女風姿出衆,一時忘形才失了禮儀,我這就趕走他們便是”。
楊凌一聽唐伯虎三字,身子不由得一震,唐伯虎!這位名聲赫赫的人物竟然活生生站在他的面前,楊凌又驚又喜,聽到吳濟淵要趕他離開,連忙扯住他,喜形於色的道:“不可不可,吳先生快快請……請他們幾位上來,楊某久聞江南四大才子之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要是這麼放走了他們,實在遺憾之至”。
吳濟淵沒想到楊凌也聽過吳中四才子之名,聽他如此讚譽,做爲鄉人也覺臉上有光,他連忙高興地叫廖管事將唐伯虎四人請了上來。
這四位才子進了小亭,先見過了吳濟淵,四人中祝枝山年紀最長。家境也最富裕,與吳府過從甚密,所以最是隨意。上來只是笑嘻嘻施了個禮,仍擎着他那超大號的酒杯飲個不停,文證明和徐禎卿相對就要拘束一些。
楊凌仔細打量這四位名聞遐爾的大才子,只見他最想結識的唐伯虎,方纔忘形之下雖然不拘行跡,可走進了亭子,一聽說那侍女並非吳府婢女,卻是這位連吳濟淵神色間都畢恭畢敬的貴介公子的侍女。神色間頓時拘謹收斂起來,那副神態實在不象想象中狂放風流地江南第一才子,令想一見唐解元風采的楊凌失望不少。
他卻不知這位唐伯虎雖在民間傳說中風流狂放,不拘禮法,其實歷史上的唐伯虎,在四大才子中一生最爲坎坷,生活極其落魄,他骨子裡雖狷狂自傲,憤世嫉俗,可是爲生活所迫。也時常要向人低頭。哪裡還狂放的起來?
這位唐解元十六歲中秀才,恰與楊凌中秀才的年紀相當,可那命運可差的遠了。他十九歲娶妻徐氏,家中經營着一家酒店,生活倒也愜意。
可是後來災難卻接踵而來,先是他的父親中風過世,母親因太過悲傷也隨之而去,不久妹妹在夫家喪亡。緊跟着妻子產後熱盛,因病過世,孩子出世僅三天也隨母親去了。
唐伯虎受了這一連串的打擊,好不容易在好友的幫助下振作了起來,續娶了妻子何氏,苦心讀書,可他進京趕考時又被人誣告行賭主考,被押入大牢,後來雖查無實據放了出來,卻判他一生不得出仕爲官。
這位多才多藝的大才子彷彿受到了命運之神的詛咒,這一連串的打擊,弄的他家破人亡,窮困潦倒,妻子也嫌他貧窮離他而去,兄弟又跑來分家另過。
唐伯虎散盡家財,身無長物,到處流浪了一陣,到此時他才返回蘇州不到兩年,生活剛剛有了些起色,又娶了一位青樓妓女沈九娘爲續絃,在蘇州以賣文鬻畫爲生。
楊凌聽說他要爲高文心作畫,不禁喜出望外。在他想來,能得唐伯虎的丹青,那是何等榮幸,當下沒口子的答應了。
唐伯虎本來心中忐忑不安,還怕他不肯答應,見他點頭唐伯虎也喜形於色,他生怕楊凌反悔,連忙興沖沖的招呼文徵明取來畫匣,立即鋪開攤子要爲高文心作畫。
高文心見他們狎妓同遊,心中本來就無好感,如今叫她端立在那兒讓人作畫,在她這位大家閨秀出身的女子眼中,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兒,所以心中極爲不願。
楊凌瞧出她神色不悅,便走近她悄聲道:“文心,不過讓人畫出相貌來,有何不悅呢?這位唐公子的畫可是大大的有名,我前日得了江南第一名妓的墨寶,今日若能取得這位江南第一才子的丹青,將來可是要作爲傳家之寶的,你的容貌氣質,萬中無一,就委曲你站上片刻,讓他畫下吧,多年之後取出再看,別有一番味道呢。”
他是言由心聲,高文心卻會錯了意,聽說他要將自己的繪相作爲傳家之寶,留給子孫後代,那言外之意……一想到這裡,她的心兒頓時小鹿兒般通通亂跳,歡喜的千肯萬肯了。
祝枝山擼着大鬍子站在一旁只顧飲酒,這位在有關唐伯虎的傳說中一向充當搞笑人物的才子,瞧他舉動也甚正常,並沒有瘋瘋顛顛的行爲。
只是他那酒量實在駭人,不時叫那船伕去船上再替他打些酒來,最後乾脆把罈子擺了上來,坐在一邊攔上自斟自飲。
唐伯虎早已鋪開攤子,認真的畫起了高文心的畫像,文徵明和徐禎卿還有楊凌,莫清河一干人都好奇地立在他背後觀看,張符寶卻嫌氣悶,拉了哥哥陪她到河邊去玩了。
這邊唐伯虎剛剛繪出一個輪廓,祝枝山忽地想到了什麼似的,猛地幹了一杯酒,跳下欄干怪叫道:“壞了壞了,我怎麼也跟着起鬨?這十美圖真的要成了!”他頓足大叫道:“三百兩啊三百兩,失算失算,我老祝這回可賠了”。
唐伯虎只擡起頭來哈哈一笑,便低下頭去繼續繪畫。神色間卻有些得意。楊凌恍惚記的好象有個什麼‘九美圖’與唐伯虎有關,不禁好奇地問道:“甚麼‘十美圖’?”
文徵明呵呵笑道:“今日遊湖是老祝的主意,這趟湖游下來。要花掉三百兩,他可真的失算了”,他見楊凌似乎身份極爲高貴。但爲人和氣,毫無權貴世家子弟的氣派,便笑答道:“楊公子,希哲兄和子畏兄打賭,只要子畏兄在一年之內繪下十張仕女圖來。而且我等四人皆公認其爲美女,希哲兄便輸給子畏兄三百兩銀子。
只是這十位美女難尋呀,蘇州玄妙觀最多女子出沒,唐兄常到那裡蹲守,瞧見真正地人間絕色,便仔細記下,然後繪出圖來。只是這消息漸漸透露了出去。誰家再有女眷去觀內上香。都會先遣人將這位大才子攆的雞飛狗跳的不得安生。
結果子畏兄七月時便已繪出九位美女,這第十位卻遲遲再也尋不到人,我等只道子畏兄要輸了這番東道,想不到今日卻有緣見到尊府這位姑娘,呵呵,這也算是天意,要讓希哲兄送給子畏一筆銀子花用。”
楊凌聽的好笑,原來這幫才子也和旁人一般無聊。無所事事時也是以美女作爲話題,居然還以此打賭。
他蹲在唐伯虎身邊,見唐伯虎妙筆勾抹,手中的畫己繪出六分模樣,雖然那眉眼五官還只是粗淺輪廓尚須雕琢,人物也未上色,但是一個栩栩如生的美女己躍然紙上,不禁讚道:“唐兄的人物果然畫的惟妙惟肖,筆力着實不凡吶”。
唐伯虎畫的起勁兒,聞言眉飛色舞地道:“楊公子過獎,美女鍾天地靈氣,本身便是一幅美煥絕倫的畫,在下只是以手中筆,繪其風情之萬一罷了。美女之靜,嫺雅幽潔,美女之動,翩若驚鶴,其發,其眉、其眼、其脣、其膚、其頸、其腰、其足無處不可入畫,其美可以入詩、可以入畫,可以入酒,可以入夢矣。”
楊凌沒想到這位大才子談起女人來竟也一套一套兒的,文徵明也是畫道高手,對於畫道理解不凡,最能理解唐伯虎話中之意,而且他對唐伯虎的人物繪畫技巧也是極爲推崇的。
這時他見楊凌興致勃勃,心中深有同道中人的感覺,便興致勃勃的對楊凌道:“楊公子且稍待,畫舫上有子畏昨夜剛剛繪就的一副絕妙畫兒,待我取來你瞧!”
唐伯虎風流倜儻,雖娶了蓮兒姑娘的閨中膩友沈九娘爲妻,但仍時常留連青樓,這些姑娘們戀其才情,也從不向他索取渡夜之資,這位蓮兒姑娘也是他的傾慕者。
她大眼紅脣,膚白如脂,也是一個美人兒,不過今日唐伯虎一見了高文心就讚不絕口,蓮兒自覺姿色叫人比了下去,所以一直站在一邊,嘟着小嘴兒有些不甚愉快,這時聽文徵明說要取昨晚繪就的一副畫來,她雖在氣惱中,仍是禁不住俏臉兒一紅,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羞澀。
文徵明匆匆跑回畫舫取來一個卷軸兒,他回到亭中剛剛將畫軸扯開一半,一陣風來,險些將畫吹斷。文徵明便拉起唐伯虎道:“子畏兄,停一停,先讓楊公子見識一下你昨日繪就的風月圖”。
文徵明說完,就搶過唐伯虎手中畫板,將手中卷軸打開夾在板上,楊凌一瞧,那畫兒並非黑白兩色,竟然上了顏料,畫中是一個體態豐腴動人的裸體美女,她半跪在塌上,腰間搭着一段紅綾,一手掩着羞處,纖腰微塌,嬌眸迴轉,顧盼嫣然間,神情依稀便是那位蓮兒姑娘。
後邊一個男子伏在她臀後呈交合狀,旁邊留白處有龍飛鳳舞兩行小字:“半簾清風,一塌明月,半似含羞半推脫,回頭叮嚀輕些個,不比尋常浪風月‘,這圖竟是一副旖旎動人的春宮圖。
楊凌從來不曾聽說過大才子唐伯虎畫春宮,他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圖,指着畫兒說道:“這……這是唐兄所繪?”
文徵明笑道:“正是,畫筆細膩,人物傳神,唐兄畫的春宮不下百幅,這一幅我最是喜歡,已向他討了來,我與楊公子一見如故,如果你喜歡,我便轉送與你如何?”
楊凌乾笑道:“呃……江南第一才子也畫這種畫兒麼?呵呵,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徐禎卿笑道:“聽楊公子的口音,想是來自北地不知南方風氣,繪這畫兒也沒甚麼,其實許多大家閨秀也傳抄臨摹這春宮畫兒呢,不過出自子畏兄之手的可都是堪稱珍品的,世坊間爭求的很呢。”
唐伯虎對這副畫兒似乎也極爲滿意,他取過畫板,輕輕撫着畫兒笑道:“何止南方,就是京師附近也是風氣襲然吶,天津衛的手巧女子大多精於此道,不但平時繪畫,每至年底還繪出這春宮畫兒在市集上出售,當地稱爲,女兒春,,楊公子既來自北方,不知此事麼?”
高文心按照唐伯虎的指點坐在小亭攔杆上,側着凝視太湖煙波,讓他繪畫。她坐的久了只覺肩頸有些痠疼,回過頭來正要活動一下身子,忽地瞧見楊凌和那幾個書生正對着畫板指指點點,便是吳濟淵和莫清河也在人羣后面顛着腳尖兒觀看,還道畫像已經完成了。
她欣然站起,走過去喜悅地問道:“唐公子可是已經繪完了?”
高文心問着話兒,低頭一瞧那畫,雖然反向瞧着,可那畫兒大致繪的什麼她已一眼認了出來,這一下她的俏臉刷地一下變的雪白,彷彿血色一下子被抽空了,緊接着卻又突然變的通紅,整個身子也都發起顫來。
她萬萬沒想到這個人竟是以她相貌繪出這麼一副畫兒來作踐,高文心只氣得頭暈目眩,她想也不想擡起手來,“啪”的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唐伯虎的臉上,嗔罵道:“你無恥!”
高文心說完,兩行眼淚已忍不住滾滾落下,最叫她難堪痛心的是:楊凌不但不惱,居然……居然也和那般人一起對着畫像指指點點。如果他真的喜歡自己,把自己看成他的女人,他會這麼對待自己,任由自己被人輕踐麼?
高文心想到這兒,心痛欲絕,她雙手掩面,一轉身便向湖邊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