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的太陽掛在山頭上,嫣紅赤豔好像一團凝固的血。
城頭上遍佈斷刀殘槍,斑斑駁駁的血跡糊了厚厚的一層,身後殘破不堪的了樓之上插滿了羽箭,讓人忍不住的想起收穫過後的稻田。
傷兵還沒有來得及撤下去,倚着城垛子發出聲聲呻吟。
鎧甲已經被扯開了,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勉強沒有掉下來,好像一件破敗的披風。
萬迎風站在城頭,遙望着剛剛退下去的清軍。
“將軍,還能守得住麼?”
當心腹副將問起這個問題的時候,萬迎風再也沒有象以往那樣信心十足的哈哈大笑,而是一聲長嘆:“現在再說這些還有用麼?”
仗打到這個程度,其實大家都很清楚,固州城已不可能守住了,陷落只不過是個時間而已。
“哎,若是當初……”
萬迎風的眉毛一跳,下意識的按住了刀柄,凌聲喝道:“你想投降?”
“都什麼時候了?將軍還說這種話?”副將無奈的苦笑着:“兄弟們若是有投降的心思,早就降了,又怎麼會血戰至今?咱們早就沒了後路,唯有死戰到底。”
小小的固州城已被圍困數月之久,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早已成爲一方孤島,又怎麼抵擋得住數倍清軍的反覆強攻?
“葉一秋那狗賊降了清廷,捅了咱們一刀,要不然的話,何至於此。”
固州城位於汝寧府最東南端,鄂豫皖的接壤地帶,原本可以倚仗山河之險長期固守,想不到的是幾個月之前葉一秋突然叛變投降了清廷,反戈一擊淮濱、息縣轉瞬陷落,將固城置於非常險惡的境地之中。
其實這個時候的葉一秋早已被鋤奸營給幹掉了,墳頭上草都已經有三尺高,但是因爲大軍長期圍困,內外消息斷絕,這邊還不知道而已。
就算是知道了葉一秋已然身死的消息也沒有多大的現實意義,因爲葉一秋的人馬已被清軍快速接管,有沒有葉一秋這個人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商城那邊……”
萬迎風遙望遠方,面無表情的說道:“不要再指望商城那邊的援兵了,商城的情形未必比咱們好多少。”
商城是闖軍的地盤,葉一秋這個反覆無常的小人投靠了闖軍之後又背叛的闖軍,投到了清軍的旗下,自然要蕩平勢力範圍之內的闖軍殘部。
雖然不清楚商城那邊的情形,也能推算個八¥九不離十,估計商城那邊的闖軍連自保都很困難了,又怎麼有餘力來救援固州?
更何況,固州的萬迎風根本就不屬於闖軍。
萬迎風不是李闖的部下,固州軍也不是闖軍的一部分,而是屬於凌霄大王廉世生。
雖然掛過闖軍的旗號,但是從嚴格意義上來看,和起家於陝西的李自成沒有任何關係,應該算是本鄉本土的農民軍。
“義軍大會滎陽”的時候,萬迎風作爲凌霄大王廉世生的代表見過李自成本人,當時的萬迎風對年輕的李自成沒有什麼印象,只是覺得那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年輕人而已。
滎陽大會之後,雖然萬迎風的隊伍掛起了闖軍的旗號,但卻和李自成無關,因爲當時的闖王是高迎祥而不是李自成。
雖然和李自成一樣都是吃造反這碗飯的,但兩者之間卻並無上下級關係,連名義上的從屬關係都沒有,充其量也就是算友軍而已,而且在很多時候,固州的萬家軍和闖軍多有摩擦。
雖然大家都在造大明朝的反,但是爲了爭奪地盤,相互兼併的事情從來就沒有斷過,大大小小的摩擦甚至直接兵戎相見一點都不稀奇。
就在今年年初,商城的闖軍就曾經派兵攻打過固州,最終還是灰溜溜的撤了回去。
一直到李自成兵敗一片石,被清軍兜着屁股打的毫無招架之力,北邊的葉一秋看情形不對直接投了清廷之後,萬迎風才和商城的闖軍有了些默契。
眼看着城下的清軍又一次集結起來,做好了再次攻城的準備,萬迎風就知道已到了最後關頭,轉身對副將說道:“韃子又要攻上來了,你回去王府,讓大家做好準備吧!”
時局紛亂英雄並起,造反的隊伍不知道有多少,光是鄂豫皖交界地帶就有七八家之多,而且每一家的名號都大的嚇死人,隨便佔個山頭拉起一支隊伍就敢稱王。
當時的廉世生自稱“凌霄大王”,並且將跟隨自己一起造反的老兄弟們全都封了很高的官職,萬迎風的封號是“撫民平亂大將軍”。
風光的日子沒有過幾天,凌霄大王就死於戰陣之上。
萬迎風尊奉廉世生七歲的兒子爲新的“凌霄大王”,率領老弟兄們繼續戰鬥直至今日。
城中還有老營家眷,一旦被清軍破城,那些人下場可想而知。
從揭竿而起開始造反的那一刻開始,萬迎風就沒有善終的打算,早已做好隨時身死的準備。
只是兄弟們的家小妻兒太過無辜,清軍早就下了血洗固州的屠城令,一旦城破必然會殺個雞犬不留。
與其被俘之後屈辱而死,還不如自行了斷落個乾淨痛快。
只可惜自己那個七歲的族侄,雖然頂着凌霄大王的名號,其實根本就是個不懂事的娃娃。
“若是大王沒有決絕之心,你就代我送大王上路吧。”心腹副將很清楚的知道已經到了最後關頭,七歲的“大王”必須和兄弟們一起死,雖然有些不忍,奈何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只好將心一橫說了句“我知道應該怎麼做”就跑了下去。
號角聲中,清軍又攻上來了。
固州雖然有一個“固”字,其實並不是什麼金湯要塞,反反覆覆的戰鬥早已讓脆弱的城防千瘡百孔,要不是兄弟們發了死命的拼殺,早就被攻破不知多少次了。
城破之後雞犬不留,韃子早就下了屠城令,兄弟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死拼到底。
這一次攻打,清軍下了死命令,許以“先登城者財帛女子任取之”的諾言,剛剛歸附不久的士兵們爲了讓新主子滿意,發了瘋一樣的猛衝猛打,才小半個時辰的光景,就已攻上了城頭。
萬迎風身上的鎧甲已經系不住了,雙眼通紅彷彿籠中困獸一般大聲嚎叫:“調老營的兄弟們上來,堵住,堵住缺口!”
作爲救火隊員使用的老營兄弟們是最後的預備隊了,剛一填上去就發揮出驚人的戰鬥力,一度將清軍打的退縮到了角落。
奈何敵人實在是太多了,這麼點少的可憐的預備隊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很快就被反捲回來。
當城外的陣地丟失以後,完全憑藉一座孤城固守的狀態下,城牆一破基本就算是分出了勝負。
雖然戰鬥還在繼續,卻已沒有了太多的實際意義,根本就改變不了大局。
除了徒增傷亡之外,唯一的作用就是體現防守一方的堅韌意志而已。
眼看着城牆已經不可能再守得住了,萬迎風只能下令撤退,命令弟兄們撤到女兒牆後繼續堅守。
清軍攻破城池的後果不堪設想,爲了守住這座小城,城裡的丁壯幾乎全都徵發上來,連女人和老人都上來了,手持扁擔砍刀或者是擀麪杖,不顧一切的進行着最後的戰鬥。
已經打成了這個樣子,一旦城牆失守就是滿盤皆輸玉石俱焚的結果,左右也是個死,還不如直接戰死在城頭,或許還能爭取到一絲勝利的機會。
萬迎風手下的這些殘兵敗將們的戰鬥經驗極其豐富,雖然以寡敵衆,卻能依託複雜的城防和早就準備的各種設施繼續抵抗,一點一點的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
這樣的戰鬥已不能稱之爲攻防戰,而是血肉磨坊。
因爲戰線犬牙交錯,很多命令根本無法得到有效的執行,只能生死有命各自爲戰了。
密集如雨的箭矢在這樣的戰場上根本就發揮不出壓制效果,雙方都是進行最直接的短兵肉搏。
女兒牆是城防的附屬設施,完全就是用磚頭和石塊堆砌起來的胸牆,牆壁上滿是淋漓的鮮血,卻來不及滲透,順着磚石的縫隙流淌下來彙集在低窪處,還不等凝固起來就被無數雙大腳踩的稀爛。
此城一破,就是固州百姓的滅頂之時。誰也不敢後退,只有拼死一戰。
爲了遲滯敵人的進攻,不得不在沒有完全撤退的情況下放起大火,阻攔清軍的進攻。
火海之中慘叫連連,葬身於火焰的不僅有清軍,還有不少來不及撤下去的自己人。刀刃都已經卷了,卻還在機械而又麻木的揮舞着。
“再撤!”很快,第一道女兒牆就失手了,萬迎風只能帶着殘存的兄弟們繼續後退,一直撤到了第二道女兒牆之後。
這個時候,對面猛然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吶喊。
辮子兵,這是真韃子的八旗兵。
這些個手持砍刀的八旗兵驍勇異常,戰鬥力甚至可以用“所向披靡”來形容,全都扯下了身上的鎧甲,光着膀子組成敢死隊衝過來,剛一出現就打的兄弟們節節後退。
其他那些剛剛投降了清廷的士兵受到鼓舞,頓時士氣爆棚,怪叫着再次趁勢掩殺。
密密麻麻的人羣蜂擁而上,彷彿順勢而下的洪水般勢不可擋。
“頂住,死戰到底!”披頭散髮的萬迎風已滿臉是血,聲嘶力竭的高叫着:“不許後退,再退就全完蛋了!”
不是兄弟們不賣力氣,是真的打不過。
城牆被攻破,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內堵住缺口,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越來越多的敵人衝上來,這是誰都沒有辦法的事情。
打生打死到了這個份兒上,大家都有了戰死的覺悟,奈何總體實力擺在這裡。
其實,從清軍攻破第一道女兒牆的那一刻開始,固州小城的陷落就已成爲不可逆轉的現實了。
現在的抵抗,不過是徒勞的掙扎而已。
到了這個時候,命令已經傳達不下去了,只能亂糟糟的各自爲戰,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清軍個個擊破,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
明明知道這樣的戰鬥已沒有意義,大夥兒還在以死相拼,似乎只有轟轟烈烈的戰死才能體現出生命的尊嚴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