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長江的豐水期,隋皇洲就會被江水徹底淹沒,只有在枯水期在會顯露出來。
這樣的地方顯然無法耕種也不適合人類居住,但卻因爲商業活動的日漸繁榮,荒涼的江中沙洲已逐漸營建了一些水運設施,成爲大運河和長江的銜接點。
位於沙洲之上的望海樓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樓閣,而是一座簡易的燈塔。
正是因爲有了望海樓的指引,來自東邊的大型海船才能夠直接駛入長江,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週轉。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沿襲了千百年的生活方式,宋老實這一輩子吃的就是這碗“長江水”。
宋老實原本是在江面上討生活的船夥,靠着撐船打槳賣力氣過日子。
風裡來雨裡去的雖然萬分辛苦,日子還能過得下去。
憑着一手使船的本事,娶妻生子養活一家老小,好歹也能自得其樂。
可自從清軍南侵開始,宋老實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清軍隔絕南北阻斷水陸交通,江面上頓時繁華不再,宋老實也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十幾萬大軍把個揚州圍的水泄不通,誰還敢做江面上的生意?
沒奈何,只能收了自家那條賴以爲生的小船,眼巴巴的等着戰爭過去之後再圖生計。
想不到的是,清軍不僅在陸地上攻城略地,還把隋皇洲給佔了。
很多如宋老實這種使船的慣家子都被清軍強行拉去,扔給他一件號褂兒,就成了爲清軍服務的“輔兵”。
雖然不想給清軍做事,奈何清軍的刀子實在嚇人,若是拒絕的話,就會一刀砍下來,腦袋立刻就得搬家。
使了一輩子船的宋老實最是膽小怕事,樹葉落下來都恐砸了腦袋,又怎麼敢不從呢?
原以爲清軍會把他遣到戰場上去賣命,想不到僅僅只是讓他往來行船,給駐守在隋皇洲上的士兵運送人員、物資。
在隋皇洲這一帶的水面上行走了幾十年,就算是在黑夜之中也好像行走在自家的院落一般熟悉,哪裡有泥渦,哪裡有暗灘最是清楚不過了,閉着眼睛也能也不會走錯。
亥時前後,宋老實載着五個輪值的清兵上了沙洲。
沙洲上的清兵正在玩一種擲羊骨的遊戲,這是他們的賭博方式,類似於擲骰子。
臨時充作賭桌上的門板上堆滿了銅錢、銀寶,還有數不清的珠玉細軟等物,那顯然是清兵們搶掠來的戰利品,現如今已成了賭注。
其中的一個清兵似乎已經輸了很多,雙手在身上反覆摸索,卻沒有摸出哪怕一枚銅板,順勢將手中刀猛然往門板上一拍,厲聲大吼着:“押了!”
其他那些個清兵則很不屑的將那柄大砍刀丟了回來,笑嘻嘻的說道:“哈察,你的刀子不值錢。若是你沒錢再賭,那便散了,等明天再賭。”
這個叫做哈察的清兵急於翻本兒,卻早已輸了個精光,一擡眼看到宋老實,馬上跳起來,一把揪住他的頭髮,將他的腦袋死死的按在賭桌上:“這就是我的賭本,我把這個傢伙押上!”
賭博耍錢,賭的就是金銀細軟等等值錢的東西,哪有賭大活人的?
在清兵們的嬉笑聲中,被按住腦袋的宋老實根本不敢反抗,只是強做笑容:“我還要去幹活哩,這位軍爺莫開玩笑。”
“哪個和你開玩笑。”清兵哈察用一隻手繼續按着他的腦袋,另外一隻手猛然揚起砍刀,在宋老實的脖頸處來回的比劃着,惡狠狠的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軍爺,我是宋老實吶!”
“不,從現在開始,你不叫這個名字了,你叫哈察赫赫。”
在建虜的語當中,赫赫的意思就是奴隸,哈察赫赫就是哈察家的奴隸。
“軍爺又說笑了。”因爲腦袋被按在賭桌上,宋老實的聲音顯得沉悶而又壓抑,活像是一隻被揪住脖子的鵝:“這姓名的隨着祖宗爹孃給取的,咋能說改就改哩?”
“我說能改那就能改,我要你做我家的奴隸,便是你天大的福分。以後你就隨我的姓,就叫哈察赫赫好了。”
姓氏隨父是千年的傳承,代表着血脈的延續,哪能隨別人的姓?這簡直就是在罵人。
雖然心中萬分惱火,宋老實也不敢說什麼,只是強做笑容小聲的解釋着:“不是小人不願意隨軍爺的性,只是我姓了一輩子的宋,若是改了姓氏,怎麼好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大膽的奴才!”清兵哈察惱怒的大叫起來,手中刀猛然往下一按,鋒銳的刀刃劃破宋老實脖頸的肌膚,頓時流出血來。
因爲腦袋被按住的緣故,鮮血倒流上了臉頰,糊住了宋老實的雙眼。
清兵哈察還在氣急敗壞的大叫着:“讓你隨了我的姓就是天大的恩賞,你這奴才還敢違抗?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了?老子砍死的漢兒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不在乎多殺你一個。最後問你一句,你到底姓宋還是姓哈察?”
清兵哈察的臉上有一道碩大的傷疤,從鼻子一直延伸到了額角,看起來觸目驚心之極。
尤其是在他發怒的時候,彷彿一條赤紅色的蚯蚓,愈發顯得猙獰可怖。
一言不和就要舉刀殺人,這可不是說笑。
清兵的兇殘有目共睹世所周知,別說宋老實這種膽小怯懦的尋常百姓,就是駐守在這裡的一千多前大明士兵,哪一個不怕他們?
鮮血已經糊住了眼睛,這時的宋老實害怕到了極點,趕緊改口道:“我不姓宋了,姓哈察,我姓哈察,姓哈察。”
哈哈大笑聲中,清兵哈察收起了刀子,繼續按着宋老實的腦袋對那些個看熱鬧的清兵說道:“你們全都聽到了吧,這個漢兒已經成了我的奴隸,現在我把他押上,你們若是贏了就讓他做你們的奴隸,我若是贏了,就要給我翻本。”
把宋老實當做是豬狗一般的私人物品押上賭桌,誰贏了就做誰的奴隸,這份屈辱早以讓宋老實老淚縱橫。
若是九泉之下的祖宗知道宋老實改了哈察的姓氏,必然會不認他這個不肖子孫。
真真的是羞先人吶!
或許是因爲時來運轉,把宋老實當做賭注押上去之後,清兵哈察竟然接連贏了好幾把,不僅把輸掉的本錢悉數翻了回來,還贏了不少。
贏錢之後的清兵哈察已不那麼兇狠了,笑呵呵的對神色晦暗的宋老實說道:“我哈察家曾追隨老汗多年,還出個一個護軍佐領,能夠了隨了主子的姓是你的榮耀。以後你一定要讓你老婆多生幾個娃娃,讓你的崽子繼續做我哈察家的赫赫,到那個時候你們全家就是我的包衣赫赫了。”
“軍爺……”
“甚麼軍爺?叫主子?”
宋老實低着頭,過了好半天才用細若蚊語般的聲音小聲說道:“主子又在說笑了,我家裡的婆娘早已死了十幾年,哪裡還能生孩子。”
“你老婆死了?那不要緊,真的不要緊。”贏錢之後的清兵哈察脾氣也隨之好了很多:“反正我有很多女奴,隨便賞你一個做老婆好了。除了伺候我之外,就讓你老婆多生崽子,不停的生,我最缺的就是家生的包衣赫赫了。”
一日爲奴,便世世代代爲奴,子子孫孫全都會成爲包衣奴才。
“你還杵在這裡做什麼?趕緊起了船,我要去巡一趟江,快去!”
“軍爺……我……”
“要叫我主子,記住了!”清兵哈察的臉色有些不善。“若是再叫錯了,當心我用鞭子抽你。”
“是!”
宋老實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成爲清兵的奴隸,雖然心中萬般不忿,卻又不敢反抗,只能揣着忿忿的心情去解船。
剛剛下了望海樓,猛然看到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正從水裡冒出來。
這些人手持刀劍動作極快,彷彿從水底鑽出來的水鬼一般。
因爲迎面走了個正着,想要躲避卻已來不及了,本能的選擇調頭就往回跑,卻被腳下的木梯絆了個仰面朝天,當場摔倒在地。
“怎麼了?”從樓上傳出清兵哈察的聲音:“哈察赫赫,是你嗎?發生什麼事情了?”
那幾個黑衣人明顯是想衝過來把宋老實幹掉,但卻有十幾步的距離,只要宋老實高喊一聲,望海樓上的清兵立刻就會察覺。
一時間,時間就好像凝滯了一般。
黑衣人不敢貿然前衝,宋老實也不敢高聲大喊,局面竟然僵住了。
宋老實和那十幾個黑衣人遙遙相對,就那麼僵持着,誰也沒有任何動作。局面顯得詭異而又古怪。
宋老實素來膽小,和這十幾個黑衣人對視了一會卻突然就不那麼怕了,就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對面那十幾個黑衣人,用非常輕鬆的語氣朝着望海樓上高喊:“沒事,沒事兒,是我不小心跌了一跤。”
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宋老實並沒有趁機逃回樓上,反而是快步上前,對那十幾個黑衣人小聲說道:“樓上只有七個韃子,還有十幾個在旁邊的小耳倉中。你們先上樓,小耳倉裡的韃子我能對付。”
說完這句話之後,宋老實頭也不回的朝着幾十步開外的小耳倉跑了過去。
小耳倉中的韃子顯然已經睡熟,可以聽到此起彼伏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