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歲,萬象更新。
大年初一,街道上滿是行人。
即便是平時的日子過的再怎麼窮困,今天也必定穿戴一新,就算是置辦不起簇新的衣裳,也會在舊衣外面裱條新護領,一來是爲了表現出辭舊迎新之意,再者也是爲了討個好口彩。
每個人都是新衣新帽,逢人就說吉祥的拜年話兒,各家各戶的門前都貼着火紅的春聯,地上全都是鞭炮的痕跡,好一副喜氣洋洋的新年景象。
但是,並非所有的人家都會在大年初一開門迎喜,還是有些個例外的。
青柳小巷的拐角處,就有一處不大的院落,不僅沒有張貼紅彤彤的春聯,也沒有挑起大紅的燈籠,甚至根本就沒有開門。
大門緊閉,門板上貼着一塊四四方方的白紙。
江南百姓都知道這方白紙所蘊含的意義:表示這家人有重喪,即便是在這個最喜慶的日子裡,依舊關門閉戶守家不出。
按照江南的風俗,在過去的一年當中,若是家裡有了重喪,即便是在大年初一也不會迎春納喜,至少要等到午時過後纔會開門迎客。
通常情況下,遇到這種狀況,人們也就不過去拜年了。
奇怪的是,在這家人的門口,卻站着一個樣貌周正的年輕人。
這人手裡拎着兩盒點心,看樣子是來拜年的,卻沒有穿鮮豔的衣物,而是一身肅穆的黑衣,臂膀上還繫了一條黑色的絲帶。
身穿黑衣,臂系黑帶,這完全就是弔孝之時的穿着,和這喜氣洋洋的新年氣氛是如何的格格不入,也不知他到底是來拜年還是來弔唁的。
開始的時候,還只是有少數人滿懷好奇的遠遠觀望,但是沒有過多久,人羣就越聚越多,到了辰時末刻前後,看熱鬧的人羣已堵的如牆似壁,生生的站滿了半條街。
能引來如此衆多的人羣,就是因爲這個年輕人的身份特殊。
他就是毅勇軍大元帥勇毅公張啓陽。
張啓陽位高權重戰功赫赫,隻手擎天力挽狂瀾,扶保朝廷定鼎江南,功勞大到了天上去,聲望也是無以復加,隱然已是江南第一人。
以張啓陽的身份和影響,就算是當今天子也要對他頗爲客套,就算他想去到皇宮大內,皇上也不會讓他等這麼久。
偏偏這座平平無奇的小院,卻始終緊閉大門,似乎完全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張啓陽就在外面等着。
想當初,十幾萬清兵都擋不住的張大帥,現如今,卻被貼在大門上的那方白紙給擋住了。
住在小院裡的人是何等身份?
竟然能讓張啓陽如此苦苦等候?
張啓陽看起來一點都不着急,似乎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去敲門,甚至連他身後那十來個穿着便裝的毅勇軍士兵,都站的如同標槍一般筆直,始終一動不動。
時間一分一秒如同行雲流水般劃過,看熱鬧的人羣越來越多,不僅堵死了街道,連周圍的房頂上、樹上都站滿了看熱鬧的人。
衆人紛紛交頭接耳,紛紛猜測着這家人的身份。
能讓張大帥等整整一個上午的人家,必然非同一般。
小院裡住的到底是誰?難道比當今天子還要尊貴不成?
午時剛過,緊閉的院門終於打開了,從裡邊走出兩個人來。
最前面的是一個垂垂老婦,雖然體態清瘦腰身佝僂,但精神還算矍鑠,只是行走之間略顯一些遲緩,似乎腿腳不是很方便。
在這老婦人後面,還有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
這男人滿臉的絡腮鬍子,虛扶着前面的老婦人。
看到這一幕,所有那些看熱鬧的人羣紛紛跪拜,就好像退潮的大海一樣頓時矮了下去,嘈雜的私語之聲瞬間消失,鴉雀無聲落針可聞,肅穆莊嚴的氣氛瞬間瀰漫四周。
雖然大家都不認識這個老婦人,卻認識她身後的那個壯漢。
那是揚州軍統帥史德威。
史德威本是弘光朝的舊將,就算是對當今天子都不怎麼在意,能讓史德威如此恭敬之人,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史可法之母,史家太夫人。
史可法身殉揚州是何等的壯烈,分明就是當世第一忠臣,便是於宋時的文天祥相比也不遜色,他的高堂老母便是如孟母一般的人物。
這些看熱鬧的人羣當中,本就有許多揚州父老,大家有感於史可法的忠烈,這纔對太夫人行此大禮。
“諸位鄉親!”太夫人的嗓音不大,還帶着明顯的老邁之氣,但卻聽的異常清晰:“老身何德何能敢受此禮數?只是腿腳不便,無法還禮。效真吶,快代我還禮!”
“是。”史德威朝着衆人躬身爲禮,算是替太夫人還禮了。
“諸位鄉親還能記得我家,我兒必定含笑九泉。本就是大喜之日,諸位還是散了吧,回到家去與妻兒吃頓團圓飯。”
既然太夫人這麼說,衆人也就紛紛散去了。
張啓陽走上前去,將手裡的點心盒子遞給史德威,轉過身子朝着太夫人行了一個軍禮,身後的便裝士兵也用整齊劃一的動作行禮:“毅勇軍向太夫人致敬!”
“老身早就知道張大帥來了,只是家有重喪,不便開門相迎,只有等到午時過後才能…”
“晚輩明白,所以纔不敢敲門驚擾。”
“勞煩張大帥等候這麼久,老身深感愧疚,如今午時已過,還請大帥入內吃盞清茶。”張啓陽跟隨着在史德威身後,進入到史家內宅。
史可法生前雖然身居高位,但卻兩袖清風,始終過着清貧的日子,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僕役也都是從老家帶過來的,就算是這個小院也是租住。
迎面的堂屋之內,供奉着史可法的靈位,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煙火氣,似乎剛剛焚燒過香燭紙錢。
在這個時代,能讓張啓陽真心跪拜之人,絕對不超過三個,史可法絕對是其中之一。
朝着靈位拜了幾拜,然後纔在側廂落座。
一個身材纖細略顯瘦弱的女孩子捧着朱漆托盤奉上茶水之時,史德威下意識的欠了欠身子。
這個動作讓張啓陽頓時明白過來,這個奉茶的女子不是丫鬟下人,而是史可法的女兒。
完全是出於對史可法的敬重,微微起身雙手接過茶盞子,朝着她略略點頭。
“聽說太夫人有寒腿的宿疾,晚輩已派人去請薛神醫了……”
不等張啓陽把話說完,太夫人就微微的搖了搖頭:“我這般年紀,已是黃土屯頸之人,就算是有些傷痛也不值得醫治,更無必要勞煩薛神醫。我知道張大帥有要事於效真商議,我等女流之輩應當迴避。”
史效真是史德威的族名,是當初史可法親自爲他取的家族名號。
“太夫人不必迴避。”史德威說道:“今日要於張帥商議的不光是軍國之事,還有咱們的家事,太夫人不在場,孫兒不敢做主。”
所謂的國事家事,其實都是一回事,都和史家有莫大關聯。
揚州軍雖已極度殘破,卻還擁有龐大的數量,現如今光是戰兵就有一萬五六,總體規模並不必毅勇軍小,甚至還要更大,但處境卻非常的微妙。
揚州軍是前朝江北諸軍的一部分,雖是大明朝的軍隊卻不在復隆朝的序列之內,甚至可以說很本朝並沒有太過於直接的聯繫,而且揚州軍對新朝的態度非常冷淡。
隨着復隆朝的正式建立,前朝舊軍就應該歸屬過來,而且極度缺少過硬軍事力量的朝廷確實表現出了對揚州軍的招攬之意,早就伸出了橄欖枝,希望他們能夠繼續效忠新朝。
朝廷此舉雖然實屬正常,但揚州軍卻有自己的考慮。
毅勇軍和揚州軍的關係經歷過血與火的考驗,十幾萬清軍合圍揚州的時候,只有毅勇孤軍遠道馳援,近兩個月的生死大戰打的驚天動地,並肩作戰共御強敵這纔是實實在在的交情。
南京保衛戰當中,三大營敗了個稀里嘩啦,揚州軍之所以敢硬頂着清軍的反覆攻擊,就是他們對毅勇軍有着絕對的信心,哪怕付出巨大的代價也要把清軍死死的拖住。
最後,張啓陽把多鐸交給了史德威,而不是交給朝廷去換取功名富貴,這也是一個很大的人情。
朝廷拉攏揚州軍,本身就是爲了制衡毅勇軍,史德威不可能體會不到朝廷的這點小心思。
若是朝廷能夠拿出巨大的利益,那也就罷了,偏偏現在的朝廷窮的連褲子都穿不起來了,用士兵的話來說就是“摳門兒到死”。
在南京保衛戰當中,毅勇軍固然居功至偉,但揚州軍同樣功勞不小,至少比三大營的作用要大的多,但朝廷卻把有限的一點兒家底全都分給了三大營,卻只給揚州軍開出了一大堆“空頭支票”,幻想着完全藉助君臣大義的名分壓服揚州軍,這麼做就不對了。
揚州軍的根基在江北,江北早已完全淪陷,揚州城更是被揚州軍親手點起的大火燒了個乾乾淨淨,現如今已成了無根的浮萍,連最基本的補給都成了問題。
要不是張啓陽拿出了二十四萬銀子,並且把毅勇軍的給養調撥一部分給史德威使用,揚州軍連這個年都過不去。
在這種情況下,史德威要是倒向朝廷成爲毅勇軍的牽制,簡直就是在史可法的臉上抹黑,別說他不會那麼做,他手底下那近兩萬兄弟也絕對不會答應。
無論是揚州軍和毅勇軍的關係,還是史德威與張啓陽私人交情,都是在血與火生與死中凝聚出來的,想要利用揚州軍牽制毅勇軍,制衡張啓陽,純粹就是白日做夢。
當然揚州軍畢竟是揚州軍,而不是毅勇軍的一部分,不可能總是依靠張啓陽的“接濟”。
揚州軍要想維持下去,必須有自己的地盤兒。
所以,當張啓陽提出北伐的口號之時,揚州軍第一個表示支持,而且是強烈支持。
只有打過長江去,重新佔領江北之地,才能恢復揚州軍的地位,解迫在眉睫的生存問題。
可惜的是,朝廷對北伐並不是很上心,用市井民間的小民之語來說,就是一副“偏安江南”的姿態。
在這種情形之下,揚州軍也只能像毅勇軍那樣甩開朝廷,自己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