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亥日,許文才家的大門上貼出了一方白紙,這表示家有喪事。
許文才的老婆死了。
許文才被張啓陽排擠出毅勇軍後,成了一個修書匠。
雖然頂着學士的頭銜,還有天子師的身份,日子過的非常恓惶。
朝廷的俸祿一直都是以“打白條”的方式拖欠着,許文才又不屑於舞弊貪墨撈銀子,所以髮妻的葬禮顯得非常寒酸。
臨時搭了一個靈棚,一口柳木棺材,又僱了個吹打班子,僅此而已。
許文才沒有子嗣,只有一個臨時過繼來的族侄扶靈主喪,靈堂之下還跪着幾個近支的族中晚輩,顯得異常冷清。
“賓至!”在司禮人的高聲呼喝聲中,張啓陽來了。
“禮祭!”
“還禮!”規規矩矩的行了祭禮之後,張啓陽奉上了一百兩封銀。
許文才爲人正直,絕不肯藉着辦喪事的機會收取禮金,就算是有幾個寥寥可數的“修書同僚”送來禮錢也全都婉言謝絕了,但卻老實不客氣的收下了張啓陽的封銀。
“許兄節哀。”張啓陽說道:“嫂夫人了斷塵緣駕鶴西去,也算是解脫了!”
許文才之妻害的是疾癆,這種病痛苦萬分,簡直生不如死,且又無藥可醫,在當時算是絕症,如今撒手塵寰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畢竟幾十年的夫妻情分,結髮之妻的逝去對許文才打擊很大,眉宇之間頗多悽苦之態,卻強做平靜的說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生老病死本是尋常,只是這人情冷暖……哎,不說也罷。”
許文才是毅勇軍的首任監軍,在毅勇軍中是僅次於張啓陽的二把手,又不畏艱險追隨太子一路南來,並且在南京保衛戰當中有着非常不錯的表現,也算是位高權重了。
當時多少趨炎附勢之徒阿諛奉承之輩圍繞左右,自打被張啓陽使用種種手段排擠出權利核心之後,成了一個有職無權的修書匠,頓時門庭冷落車馬稀,家裡辦喪事也不見昔日的同僚前來弔唁,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可見一斑!
但是,利用種種手段把他從毅勇軍中排擠出來的張啓陽反而來了。
看着許文才悽苦的樣子,張啓陽動了惻隱之心,不過很快就又硬起心腸:許文才是個合格的監軍,而且本人的操守素來純良,單純以德行而論絕對可以算是正人君子。
但是,他的愚忠思想是最要不得的東西,必須把他排擠出去。
於公而言,二人立場相對。
若是於私,就算不是好友至少也是相互欣賞。
“我想給嫂夫人討個封誥。”
許文才妻子的葬禮實在有些寒酸,所以張啓陽想幫許文才的亡妻討個封誥。
封誥是給死人的榮譽,不過是爲了彰顯哀榮的體面罷了。
一般情況下,朝廷都不會拒絕這樣的請求,而且會封的很高。
按照許文才的資歷,給他的亡妻封一個三品誥命夫人應該沒什麼問題。
只要張啓陽提出來,估計也不會有人反對。
許文才卻搖了搖頭:“張侍講的好意我心領就是,拙荊素來淳樸不大在意那些個虛名,封誥一事還是免了吧……還有一事需勞煩張侍講……”
“路兄請講。”
“兩日之後的內廷小宴,張侍講需是要出席的吧?”
早在幾日之前,復隆皇帝就下了一道旨意,說是要舉辦一場小宴。
這是一場非正式的廷宴,受邀者全都是當年追隨太子一路南來的東宮舊臣。
但許文才卻不在受邀之列!
“是,我會出席。”
“能否煩勞張侍講幫我遞一份奏事疏文?”
“舉手之勞而已,願爲許兄代轉。”
“張侍講隨我來。”引着張啓陽來到書房,擎筆在手稍一沉吟,就寫好了一份《請籌北伐諸事疏》。
許文才本就是講經解史的學官出身,文字上的功夫勝過張啓陽百倍都不止,這篇《請籌北伐諸事疏》更是引經據典條理分明,深入淺出的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朝廷絕不能偏安江岸,一定要儘快籌備北伐事宜。
在這份奏疏當中,許文才一針見血的指出了當前局勢的關鍵之處:僞清在北方的統治基礎日漸穩固,長此以往必然會形成南宋和金國隔江對峙的局面,大明朝也一定會逐漸淪落成爲偏安江南的“小朝廷”,收復故土光復北都的夢想只會越來越遙遠,朝廷必須儘快北伐,以收拾民心。
和那些只會唱高調的文官不同,許文才不僅指出了北伐的緊迫性,還做出了詳細的安排:速速整合殘破的三大營,想方設法的拉攏揚州軍,以這兩支隊伍爲主力,以毅勇軍爲先導,就算不能一舉光復故土,至少也要兵進淮揚,唯有如此才能確保江南的穩固。
守江必守淮,從傳統的觀點來看,這個戰略絕對正確。
若是按照許文才的說法,復隆朝廷確實有可能組織起一支像模像樣的北伐大軍。
但是張啓陽卻知道朝廷一定不會接受他的這份奏疏。
因爲現在的朝廷根本就沒有這麼大的魄力。
“我只能把許兄的奏疏遞給朝廷,至於說朝廷納與不納,那就無能爲力了。”
許文才苦笑着說道:“盡人力聽天命吧!”已經被一擼到底,一丁點的實權都沒有了。
髮妻過世,如王宣同、蔡楓華等等這些昔日的同僚根本就不理不睬,甚至連這次聚會性質的“小宴”都沒有想起要邀請他,足見朝廷早已把他給忘了,許文才卻還想憂心北伐之事。
已經成了修書匠的許文才根本就無權過問軍國大事,更沒有直遞中樞的取道,只能通過張啓陽轉遞這份《請籌北伐諸事疏》按照當時的眼光,絕對可以算是純直忠臣了。
張啓陽從不否認許文才本人的操守和德行,也知道他是大明朝的純忠之臣,但他越這樣就越要把他排擠出去,以免他的人格魅力變成影響力繼續影響毅勇軍。
雖然許文才和張啓陽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共同點,但是在效忠對象這個問題上,卻有着不可彌合的巨大分歧。
許文才是一個典型的傳統型忠臣,即便是朝廷已經把他給忘了,依舊在憂心國事,但他效忠的對象不過是一家一姓罷了。
張啓陽可不一樣,他一點都不在乎這三萬裡河山是不是姓“朱”,甚至不在乎登基坐殿稱孤道寡的皇帝到底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
若是普通的王朝更替改朝換代,張啓陽甚至懶得費這番力氣,但這明清交替絕非一般意義上的江山易主,而是具有更加深遠的意義,張啓陽不得不奮起,不得不拼命。
因爲他的目標只有一個,而且從未動搖:爲了我族利益,可以不擇手段,爲了我族之氣運,不惜犧牲一切!
任何有礙於此者,不管是奸佞兇頑還是正人君子,都必須掃平,容不得絲毫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