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喊聲,怒吼聲,還有兵器劃破肌膚砍在骨頭上的那種鈍響,把慕天顏慕大老爺嚇的魂不附體,他最擔心的就是有人發現了他的存在,隨手戳一刀或者是扎一槍,那就真的要命了。
他猶如急於往窟窿裡鑽的大老鼠,拼命的往囚車的車板下面擠,但那肥碩的打屁股卻死死的卡住了,讓他無法完全把自己隱藏起來,始終把半個身子暴露在外。
“噗通”悶響當中,好像有什麼東西狠狠的撞了囚車一下,隨着一陣劇烈的搖晃,一顆人頭滾落過來。
那人顯然是史環的同黨,被一刀斬下了腦袋,雖然已經死透了卻沒有閉眼,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對着慕天顏慕大老爺,直勾勾的瞪着他。
四目相對,高郵縣尊慕大老爺直接就嚇尿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之後,又擔心呼喊之聲把自己暴露出去,只能死死的咬住自己的拳頭,不讓自己繼續發出聲音來。
就在這個時候,好像有什麼人踩着了他的腳丫子,雖然疼的鑽心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就在他極力忍耐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往後移動。
有人在拽他的腿腳。我暴露了,有人發現我了!
這個發現嚇的他頭髮都立起來了,好像發了瘋的拼命踢蹬。
“是我,是我啊老爺。”這個熟悉的聲音是鄔師爺。
縣尊慕大人終於放心了。
鄔師爺和幾個衙役一起,拽住縣尊大老爺的腿腳,好像拖一頭死豬,把他從車底拖了出來。
堂堂的縣尊大人才終於有機會看到戰鬥的情形。
這場圍繞囚車展開的生死大戰已經到了尾聲,雖然短暫但卻慘烈無比。
那些個穿着便裝扮成鄉民的亡命之徒已經被砍翻了十幾個,還有十來個依舊在奮勇拼殺。
負責押送囚車的清兵就有一百多,還有四五十個八旗戰兵,除此之外更有慕大老爺帶來的五十個步弓手和衙役,泱泱近三百人的規模。
對方卻只有三十來個的樣子,竟然敢於下手!
他們的膽子太大了,已大到了天上去。
這纔是真真的亡命之徒啊,一點兒虛的都沒有。
謾罵吶喊之聲還在繼續,最後的那十來個亡命之徒不僅還在負隅頑抗,甚至還在不停的朝着囚車這邊靠攏,分明就是想把史環救出去。
救史環?
那已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那羣亡命之徒似乎已經意識到了這次行動的失敗,猛然發了一聲喊,在付出三條人命之後,竟不顧一切的朝着這邊衝了過來。
這般悍不畏死的捨命搏殺,真把慕天顏慕大老爺給硬生生的震懾住了。
囚車上的史環眼睜睜的看着那些“亡命之徒”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去,猛然爆發出一聲吶喊:“死則死爾,不必枉費性命救我,不值。”
“已不可爲,諸位父兄速退,速退!”
在這種情況下,能捨生忘死拯救史環的,不消也可以知道,要麼就是史德威手下的死士,要麼就是曾經和史環並肩作戰的兄弟。
這一批人,一個一個全都滿腔熱血,前仆後繼,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但這麼死,有些不划算。
每倒下一人,史環就心如刀絞,不停的高聲呼喊着:“不值,速退!”
或許是真的領會了史環的心意,最後殘存的那幾個“亡命之徒”忽然改變了衝擊的方向,竟然分成前後兩個部分。
前者不顧一切的朝着兩旁的蘆葦蕩退散,後面的那三個人則瘋狂砍殺,攔截追擊的清軍。
幾十個清軍圍殲三人,註定斷後的這三個人會身死當場。
“忠義常……”那人已經被砍斷了一條腿,明知必死卻毫無畏懼之色,吶喊聲中,至少十柄砍刀劈頭蓋臉的落了下來,登時就把他斬成了碎肉。
就在這生死之際,明明已經逃到道旁的那個“亡命之徒”,又朝着囚車這邊看了一眼,剛好和慕天顏慕大老爺的目光對上。
這人的面容依稀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慕天顏卻想不起他是誰。
那人一轉身,鑽進蘆葦蕩中去了。
看着他逃離之時的姿勢,看着他那略顯瘸拐的步伐,慕天顏慕大老爺猛然記起一個人來:楊豐,楊瘋子。
那人分明就是楊瘋子,絕對不會有錯。
楊瘋子已是慕大老爺的老熟人了,他記的非常清楚。
“追!”聽到鄔師爺的喊出來的這個“追”字,慕天顏慕大老爺真恨不得一巴掌抽在自己這個師爺的臉上。
追楊瘋子?
你他娘是不是瘋了?
眼瞅着毅勇軍就要打過來了,你該敢追楊瘋子?
這不等於是把史德威和張大帥一起給得罪死了麼?
慕天顏慕大老爺正要開口阻止,卻發現鄔師爺正在用力的朝他擠眉弄眼,拼命的打眼色。
縣尊大人瞬間心領神會,立刻就明白了師爺的精明之處。
剛纔的戰鬥中,慕大老爺帶來的這批人,事實上並沒有參與到戰鬥之中。
衙役和步弓手僅僅只是治安力量,不是正規軍,肯定打不過這樣的亡命之徒。
但你畢竟是高郵縣尊啊,畢竟有沿途護送囚車的責任,這邊都已經殺成了血葫蘆,辮子兵死傷那麼多,你卻“按兵不動”的“看熱鬧”,還嚇的躲藏到囚車之下,這可沒法兒交代。
毫不理會身後清軍的呼喊之聲,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勇氣,剛剛還嚇的屁滾尿流的慕天顏慕大老爺竟然“身先士卒”“一馬當先”,帶着一大羣步弓手和衙役們就衝進了蘆葦蕩。
哪怕只是稍微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常識,也不會把縣裡的步弓手帶進蘆葦蕩中,若是敵人還有埋伏,或者是殺個回馬槍,步弓手完全就是來送死的。
誰他娘見過在密密麻麻的蘆葦蕩中射箭的?
這不是瞎胡鬧嗎?
還真的不是瞎胡鬧,因爲縣尊大人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經歷廝殺,所謂的追趕也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
要是他真的想追上楊瘋子,確實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因爲楊瘋子已經受傷了,而且傷的不輕。
只要循着倒伏下去的蘆葦,就能追上楊瘋子,他一個人而且腿腳不是很靈便,肯定跑不遠。
沒走多遠,就發現了一灘新鮮的血跡。
這是楊瘋子留下的。
又往前“追趕”了一段距離,又發下了更多的血跡,血跡與血跡之前的間隔越來越短,說明楊瘋子就在附近。
慕天顏慕大老爺並不是很在意前面的情形,而是下意識的往後看了看。
旁邊的那個巡街快捕似乎知道縣尊大老爺在想些什麼,很直接的說道:“老爺放心,這裡只有咱們自己人。”
這句話然慕天顏慕大老爺萬分尷尬。
這足以說明他手下的衙役們早就看出了他的心事。
上一次私縱楊瘋子,雖然縣尊大老爺做的非常隱秘,連洪承疇也拿他沒有辦法,但官場上的規矩素來就是講究一個“瞞上不瞞下”,縣尊老爺是怎麼想的,這些個衙役們早已心知肚明,今天只不過是第一次公然戳破這層窗戶紙罷了。
“老爺的心思兄弟們都明白,這世道還說不準是什麼樣子呢,誰還能不給自己留條後路了?”
“是啊,是啊,以前咱們和史環也算是有過香火情,得虧是老爺沒有犯軸。就算他張大帥殺過來了,咱們也不怕,說不得還是一樁功勞呢。”
“老爺啊,咱們不管這天下的清還是明,老爺您只管做您的縣尊大老爺,兄弟們只管辦差聽喝兒。老爺吃肉我們喝湯,大家的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是麼。”
“你們這些傢伙。”慕天顏指着這羣衙役說道:“這是太懂事了,既然大家都明白事理,我就不多說什麼了。再往前追一追,做個樣子就回去。”
又往前追了約莫有五七裡的樣子,包括慕天顏慕大老爺和鄔師爺在內的所有人,全都下意識的停住了腳步。
因爲他們看到了一個一瘸一拐的身影。是楊瘋子。
他似乎受傷不輕,正躲藏在一出坳凹中裹傷。
楊瘋子顯然也發現了這一羣追兵,一把抄起了鋼刀,分明就是想撲上來廝殺的樣子。
明明已經看到了楊瘋子本人,但縣尊大老爺和這一干衙役並沒有衝過去,而是下意識的後退了幾步,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後,好像沒事人兒一樣大呼小叫起來:“那賊人不在這邊,肯定是跑到別處去了。”
楊瘋子就在眼前,卻睜眼說瞎話,說他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聽到這樣的言語,連楊瘋子都愣住了。
彼此之間就這麼對峙着,相互打量着。
慕天顏慕大老爺不住的朝着鄔師爺擺手,語氣已是十分交集:“東西呢,趕緊把東西拿出來。”
鄔師爺還沒有明白過來,不知道縣尊大人在說些什麼:“什麼東西呀老爺?”
“哎呀,笨,就是給史環史小姐準備的那些個東西。”
鄔師爺終於明白過來,趕緊把背在身上的包袱遞到縣尊大人手中。
包袱裡有些肉乾和點心,以及少量的紅創藥粉,格外還有一個木塞銅水壺,裡邊裝着用蜜汁調過的米湯。
這些東西原本是給史環準備的,想找個機會向史環示好。
但是史環似乎不想搭理這個“清廷的鷹犬”,剛好現在可以派上用場。
大力把包袱丟了過去,慕天顏慕大老爺就帶着一干衙役去別的地方“追擊賊匪”了。
但他又有些不放心,走出二三十步以後特意回頭看了一眼。
楊瘋子已經大開了那個包袱,頓時就明白了縣尊大人的心意,卻什麼話都沒有說,這是朝着他遙遙的一抱拳。
“值了!真他孃的值了!”
楊瘋子在向我表示感謝呢。
有了這個事兒,以後就算是這世道真的變了,我慕天顏也是“心懷大明的忠義之臣”了。
就憑楊瘋子的這一抱拳,這身家性命和功名富貴就算是保住了。
不管這天下誰屬,這三萬裡河山是姓朱還是姓愛新覺羅,我這個縣大老爺的官位就是鐵打的。
不論是張大帥的毅勇軍來了,還是史德威的揚州軍到了,我都是有功無罪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