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邊的太陽和地平線相連,斜斜的照耀着中原大地的千里沃野,將視野中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紅彤彤的顏色當中。
旌旗殘破,孤馬哀鳴,斷刀殘槍丟的滿地都是,淺褐色的沙壤土已被鮮血浸染成了斑駁的深褐色,還沒有散盡的硝煙中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道。
戰鬥已經結束,最後的清理正在進行中。
穿着黑色軍裝的學生兵們已排出兩條鬆散的兵線,在橫七豎八的屍體堆中做最後的補刀。
那些個裝死的和沒有死透的敵人,全都被刺槍直接捅死。
做這個事情的時候,學生兵們並沒有絲毫勝利之後的喜悅,更沒有因爲殺戮而產生的那種亢奮,一切都在沉默中有條不紊的進行,平靜的就好像是一羣精細的工匠正在做最熟悉的操作。
對,這是一羣工匠,而不是士兵,這是學生兵們留給老獨眼等人最深刻的印象。
作爲“大明王師”的一部分,老獨眼他們這一批戰鬥經驗豐富的“反正舉義”人員被臨時編入了“酉”字營,作爲毅勇軍地支營的一部分參與了沙坡口之戰的全過程。
這場阻擊戰需要面對數倍的敵人,開始的時候老獨眼兒他們這一批人確實有點“忐忑”,隨着戰鬥的持續,他們很快就發現悲觀心理毫無必要,因爲作爲阻擊主力的學生們打的太穩了。
事先掘出的五道半環形拒兵壕交錯排列,卻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護城河”,而是一種非常簡陋的作戰體系。
將火炮矩陣排列在倒數第一和倒數第二條拒兵壕之間,火銃兵則踞守正中的那一條,將前面的兩條主動讓出來。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陣地,卻成爲一座堅不可摧的血肉磨坊。
上萬清軍整整打了兩天,都沒有突破進來,反而損兵折將死傷慘重。
在老獨眼兒他們這一批人的心目當中,那隻不過幾條並不怎麼寬闊的“沙溝子”,一個衝鋒就能打過來。
隨着戰鬥的持續,經驗豐富的老獨眼兒已漸漸看出了其中的玄妙。
這幾條拒兵壕不僅僅是爲了掩護自身,同時還是能夠與火炮相得益彰,無論清軍衝過來多人人馬,都一定會被打斷,無法形成源源不斷綿綿不絕的攻勢。
然後火銃兵就可以利用簡易攻勢的掩護,以密集的排槍進行收割。
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條不紊,火銃兵根本就沒有發起氣勢如虹的衝鋒或者是反衝鋒,甚至沒有受到戰場氣氛的影響,僅僅只是一輪又一輪的排槍打出去。
就是這麼簡單的作戰方式,卻構成了一道銅牆鐵壁,讓清軍的十幾次衝鋒全都化爲泡影。
沒有熱血沸騰的衝殺,沒有驚心動魄的吶喊,一切的一切等候充滿了工匠式的精密和嚴謹,就好像一扇巨大的磨盤,不緊不慢的吞噬、攪碎,以極高的效率製造着死亡。
如老獨眼這樣的兵油子,幾乎已經可以算是年老成精了。
他曾經打過李自成的闖軍,擊過張大賊的西軍,崇禎七年和崇禎十五年還作爲“勤王之師”參與過兩次北京保衛戰,投清了清軍之後還打過明軍,現如今有“反正”回來繼續打清軍,幾乎經歷了這個時代所有具備典型意義的戰爭,真可謂是身經百戰見多識廣了。
在戰場上,什麼樣的戰鬥他都見過,一潰千里瘋狂逃命的敗戰,他見過不少。
乘勝追擊士氣如虹的勝戰也見過很多,甚至經歷過幾次深陷重圍的捨命搏殺的死戰。
但是,如沙坡口這樣的戰鬥全是第一次見到。
那些個學生兵和以往所見過的士兵完全不同,既沒有面對強勢敵人的頹廢和悲觀,也沒有因爲勝利而有絲毫興奮的表現,反而處處透着一種近乎於變態的冷靜,哪怕是在他們殺人的時候,也保持着一種無動於衷式的絕對冷靜。
就好像這不是生死立現的戰鬥,而是一羣技藝嫺熟的工匠在蓋房子,按部就班條理分明,各司其職不慌不亂。
“您家可真厲害,這一場打的漂亮,讓我們開眼了!”
身旁那個學生兵約莫二十來歲的年紀,甚至有可能更年輕的一點,軍帽的帽檐遮住了他的額頭,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更加成熟,身上卻洋溢着年輕人特有的朝氣和活力,但說話的口吻卻沒有年輕人應有的張揚:“談不上漂亮,很一般,最多也就是完成任務而已。”
如此的輝煌大勝,卻是如此的低調,絲毫沒有得勝之軍的那種驕傲心態。
“您家過謙了,能打死打傷這麼多的清兵,怎麼說是天大的軍功。”
“清兵很多嗎?”那個年輕的學生兵根本就沒有看他一眼,而是掏出一方雪白的棉布仔仔細細的擦拭着那杆火銃:“這點敵人算不了什麼,若不是出於穩妥的考慮,根本就不必出動這麼多同學。”
在毅勇軍內部,自有一套衡量兵力對比的算法:在常規戰當中,面對四到五倍的敵人,算是兵力持平。
在這樣的陣地戰當中,七到十倍數量的敵軍纔算是旗鼓相當。
這並不是說學生真的能以一當十,而是充分考慮到了雙方的組織結構。
只要擊潰了對手的核心主力,其他那些亂七八糟的雜兵就算數量再多也不會構成重大威脅。
“老式的冷兵器軍隊和你們打陣地戰,就是在送死!”這是張啓陽的原話,每一個學生都深信不疑。
因爲時間倉促的緣故,只能臨時構建起非常簡陋的防禦工事。
若是有充分的時間事先做足夠的準備,做進一步的縱深防禦或者是佈置的更加精細一點,這些學生兵足以硬扛兩萬老式軍隊的瘋狂攻擊。
沙坡口這一戰,顯然還沒有達到學生們的承受極限,對他們來說,何必就算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血戰,連考驗都算不上。
就好像是孩子們擺弄着玩久了的玩具那樣,這個年輕的學生兵很數量的火銃的槍機、燧輪等零部件拆卸下來,擦拭的一塵不染,連火門處的“煙子”都很小心的擦去了。
更換了全新的燧輪之後,以無比數量的手法重新裝配成爲一杆完成的火銃。
做完這一切之後,年輕的學生兵從貼身出摸出一把早已被體溫熨熱了的短刃。
那柄短刃看起來就象是把短劍,但卻比短劍小了至少兩號,而且還是單刃的,更像是一把匕首,卻比匕首稍顯寬闊一些。
短刃通體鋥亮,纏繞在手柄處的銅絲呈現出一種柔和的紅色,那顯然是經過千萬次撫摸的結果。
“您家這短刀當真不錯,給我看看……”
“別碰!”就好像是觸電一般,學生兵飛快的把手縮了回去:“犧牲之刃,誰也碰不得!”
新華軍校的學生們,人手一把這樣的短刃,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
此刀名爲“犧牲”,不是用於殺敵,而是用於自盡。
若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就用這把短刃結束自己的生命!
對於每一個學生而言,這把短刃都具有“刃在人在”“刃毀人亡”的的意義,代表最後的犧牲和最大的榮耀,完全就是一件聖物,自然不允許他人觸碰。
作爲一個外人,老獨眼兒完全不曉得短刃的神聖意義,只是覺得這個年輕的學生兵對自己的態度有點冷淡。
完全就是出於拉近關係的緣故,他用一種炫耀的口吻說道:“有個以前跟我的小兵,年歲和你差不多,也被選入軍校了,就是不久之前的事兒,他叫趙苞,你聽說過嗎?”
年輕的學生兵搖了搖頭:“不久之前?那應該是擴招的六期生,我是二期的!”
新華軍校的學生衆多,大致上分爲三個部分,第一二三期都是面對毅勇軍子弟進行內部招生,是張大帥手把手教導出來的嫡傳弟子,算是最早的那一批人。
到了第四期,因爲擴招的緣故,人數開始大幅增加,不少的外圍人員開始加入,算是中期的那一部分。
至於說第五期和第六期的學生,則人數更多,出身也不那麼單純了。
現在的學生軍,就是以前三期爲主力,有部分第四期學生,雖然還有些是五期生,卻僅僅只是觀摩學習,並不參與到實戰當中最新的第六期,已不能算是張啓陽的“嫡傳弟子”了。
“既然能夠入選第六期,必然是個可堪造就的人才。”
哪怕只是剛剛入學不久的新學員,也被說成是“人才”,這就是學生們內心深處的驕傲。
從新華軍校裡走出的每一個學生,都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和世間的芸芸衆生有着很大的不同。
與那些渾渾噩噩活着的人們不一樣,他們懂得自己存在的意義,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麼,對於這個世界的本質有着非常清醒的認識。
他們知道自己爲何而生,也明白自己在爲何而戰,至於最終目的則無比的清晰明確:我族長興!
爲了實現這個終極目標,一切付出和犧牲都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