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暮色當中,愈發冷的厲害。
站在門前的李安寧穿的很厚,活象是個臃腫的絨娃娃,不時把手湊到嘴邊呵一下,偶爾還會踮起腳尖朝着遠處張望,看樣子是在等候着什麼。
遠遠的看到幾輛車馬,頓時就歡喜起來,喜滋滋的小跑着迎了上去:“老爺回來啦,老爺回來啦!”
大帥府的下人們紛紛涌了出來,又是請安又是問吉的好不熱鬧,彷彿衆星捧月一般簇擁着。
進到內宅裡屋之後,李安寧接過張啓陽的披風說道:“老爺忙活了一整天,肯定早就餓了,我這就去招呼劉師傅,趕緊開飯。”
“我在宮裡頭吃過了,你們且去吃吧,我還要商量點事情。”
劉乾龍和金絲雀就在書房裡等着,這二人相對而坐,一個相貌奇醜形容猥瑣,一個容貌豔麗氣質端莊,形成極其強烈的視覺反差,但神態之間卻出奇的一致:除了平靜還是平靜,而不是如李安寧那樣充滿熱情。
這二人甚至沒有出去迎接張大帥,就這麼大馬金刀的坐等着。
這幅做派,也反應出了他們和張啓陽之間的關係:誰也不是誰的奴僕,反而更多是一種單純的工作關係。
尤其是金絲雀,雖然她確實是張啓陽買來的丫鬟,屬於奴婢的身份。
但是這幾年來,她的身份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轉變,反而更象是個幕僚或者是秘書之類的角色。
“皇帝對你說了些啥?”劉乾龍用一隻手端着茶碗,慢悠悠的飲了一口:“我先猜一下,一定又在說君君臣臣的那一套說辭。”
“老劉呀,這一次你真的猜錯了。看樣子,咱們這位皇帝陛下是要勵精圖治施行新政了。”
“分配田地?重立稅賦?好大的手筆!”劉乾龍嘿嘿的了冷笑着:“這樣的新政也就是痛快痛快嘴而已,根本就施行不下去。”
觸動整個官僚士紳階層的利益,會有多大的阻力完全可想而知,所以劉乾龍極不看好這個事情。
“新政必然阻力重重,但若是真能付諸現實,那就真的改天換地了,至少能爲這大明朝再續一百年的壽數,這一招很厲害。”
“鏡花水月有個屁用,等真正施行開來再說吧。”金絲雀從一大堆文字當中抽出一封信來,遞給了張啓陽:“這是張大娃的信,一個多時辰以前纔剛剛到的。”
張大娃的文化水平也就僅限於“粗通書信”的程度,他的這封書信寫的極是直白:“我已經替老爺把山東的局面穩定住了,原有的官僚吏員該殺的殺該罪的罪,現在的山東和淮北一帶,已全都換上了咱們毅勇軍的人。我在山東撈了不少浮財,有些是直接抄沒的,還有些是前僞清官員送上來的‘保護費’,更有不少地方上的士紳豪強的‘孝敬’,光是現錢就有近三百萬兩,另有糧米資材尚在統計之中。”
因爲曾經在這種事情上犯過一次錯誤,所以這一回張大娃極其謹慎,一個銅板都沒有碰,全都封存起來等候張啓陽的指示。
張大娃提到的這些狀況,基本可以看做是一次“工作彙報”。
除了這些個正事兒之外,他還用幾乎一半的篇幅向張啓陽表忠心。
如張大娃的文字水準,實在說不出太過於冠冕堂皇的話語,反反覆覆就是那麼幾句車軲轆話:俺張大娃一家,全都是老爺的人,老爺讓俺幹啥俺就幹啥,老爺讓俺打誰俺就打誰,絕對沒有二話。
張大娃還在信中發下了毒誓:要是哪天我做出對不起老爺的事情來,一定會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這個張大娃呀。”張啓陽微微的搖着頭,已不知說什麼好了:“老劉你也看看,這小子都說了些甚麼?”
一目十行的掃完了張大娃的這封書信,劉乾龍咧嘴一笑:“張大娃不是在表忠心,這是勸進表哇!”
現如今的張啓陽,位高權重,北地已盡在他的馬足之下,有些人就開始揣摩起了李大帥的心思:既然已有半壁江山在手,索性更進一步纔好,開國立朝稱孤道寡有什麼不可以的?
或許是張大帥捨不得“大明忠臣”的名頭,或許是憂心天下輿論。
這個時候,作爲張啓陽嫡系的張大娃就得表示一下了。
若是張啓陽真更進了一步,他張大娃也就可以水漲船高了,就算封不了“齊王”“魯王”什麼的,也絕對是實際控制山東的一方諸侯了。
從一個鄉下的娃娃到位高權重的諸侯,這樣的誘惑張大娃無法抵禦,所以才專門寫了這麼一封書信。
這封信的意思只有一個:我是你張啓陽的鐵桿心腹,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無條件的支持,你要是想做漢高祖,我就是你的韓信,你要是想做宋太祖,我就是石守信。若是你想做曹操的話,那我張大娃就是張遼徐晃夏侯惇。
這張大娃的這封書信湊到燭火上直接給燒了,然後鋪開紙張用炭筆給張大娃寫了一封回信,卻只有三個字:知道了!
“咱們當初那些人,現如今已不那麼單純了,已有了這樣那樣的心思。”
“他們有什麼樣的心思都不足爲奇,關鍵你是怎麼想的?”劉乾龍說道:“我今天來就是問問這個事兒。”
“我會和陛下一起去到北方。”
劉乾龍沒有說話,而是等着張啓陽繼續說下去。
“然後陛下會回到江南。”
“其實……我覺得若是強留的話,就能把皇上和朝廷留在北方。”
“這大明朝的路還沒有走絕,還到不了那個地步呢。”張啓陽說道:“而且這次的新政,基本符合我的心中所想,還是再看看吧。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那一套,看看清廷是什麼樣就知道了,我可不想讓這個天下再次捲入戰火,我想……不,是我必須保持這大明朝的完整。”
張啓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那個目標太大了,只有一個完整富強的國家才能支撐的起來。
“有一件事情是必須要做的,軍校一定要搬遷,這個事情必須儘早着手。”
新華軍校,是張啓陽的重中之重,不僅僅只是他的心血,同時還是他的未來。
把新華軍校搬遷到北方,這是一個很明顯的信號:戰略重心已經從江南轉移到了北邊。
“湖廣那邊……”當金絲雀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張啓陽完全就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這個不着急,就讓大紅狼和劉春生他們去談吧。”
“大紅狼顧及闖軍的情份,劉春生又是蔫貨,要不然我去一下,如何?”劉乾龍說道:“談了快一年了吧?甚麼都沒有談出來,乾脆讓我過去,連嚇帶騙的攪和一竿子,說不準就能談成了呢。”
雖說北地光復清廷退走,但湖廣的大局依舊沒有任何變動,仍然是一副“三分天下”的局面。
劉體純、郝搖旗這兩支闖軍餘部依舊掌控着湖廣的西部和南部,而大紅狼則掌控武昌一帶的東北部。
大紅狼本就是出身闖軍,早就洗白成了毅勇軍的一部分,是名正言順的“王師”。
按說另外那兩支闖軍就應該效仿大紅狼,但事實卻沒有那麼樂觀。
因爲豪格的退走,大半個的川蜀尤其是渝、蓉等長江上游,幾乎完全在闖軍和大西軍的控制範圍之內,擁有一個很廣闊的大後方,和當初的局面相比,已是一片大好。
當然不會投靠過來!
好在彼此之間並不是絕對的敵對關係,尤其是張啓陽對闖軍的態度素來就比較友好,所以湖廣三大家的談判一直在進行當中,雖然沒有談出任何具有實質意義的結果,卻還沒有達到使用武力的地步。
最有意思的是,川蜀的闖軍和大西軍反而不那麼融洽,雖然沒有爆發大的戰爭,小型的摩擦卻從來都沒有斷過。
在李自成和張大賊的殘部彼此提防的同時,這兩支造反起家的隊伍竟然也打起了“北伐”的旗號,出川入陝,走漢中那一條線去清剿西北的清軍去了。
闖軍和大西軍所謂的“北伐”,其實就是打落水狗,與其說是軍事行動,還不如說是爲了政治影響,分明就是做給天下人看的:我們也是抗清的同道中人!
“就算是你不着急,也不能總是這麼拖延下去吧?”
“不會拖延太久,到明年的三月份之前,應該就會有一個結果了。”
劉乾龍已經明白了:張啓陽已經做好了對西北用兵的準備,到時候用強大的武力促使對手做出選擇!
“那我呢?還留在江南當這個狗屁浪蕩的官?”
張啓陽笑道:“要是把你挪到北方去的話,王宣同王大人肯定會歡喜的放鞭炮慶賀。但我還是希望你留在江南。”
響鼓不用重錘敲,崔耀祖是何等精明之人,頓時就領會了張啓陽的意圖:“那我老崔就繼續給你做釘子吧。”
張啓陽轉過頭去,對金絲雀說道:“我要約見的人,都已經約好了麼?”
“已遵照老爺的吩咐準備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