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追趕上來的並不是毅勇軍,準確的說並不是毅勇軍的本部人馬,而是蒙古輕騎。
強者爲尊,是草原上通行不變規則,隨着大清國的覆滅,滿蒙一體的局勢早已經打破,早在去年蒙古人就最先對大清國發起了攻擊。
當毅勇軍深入草原之後又很快接受了張啓陽的“冊封”,成了毅勇軍的馬前卒。
不論是蒙古騎兵還是毅勇軍主力,都是敵人。
蒙古騎兵的出現,立刻就讓這些早已成了驚弓之鳥的人們炸了營,驚慌失措的胡亂奔跑。
老赫顏卻一動不動,因爲他知道災難終究不可避免,該來的還是會來,在這種情況之下,不可能再有任何機會了。
無論跑的多快,還能快得過奔馳如電的輕騎兵嗎?
不要說這些毫無組織甚至連體力都已經被榨乾了的民衆,就算是巔峰時期的八旗戰兵,在這麼近的距離上如果實現沒有經過周密的準備,也不可能擋得住騎兵的衝殺。
尖叫和跑動只不過徒勞無謂的掙扎,一點作用都沒有。
事實果然如同老赫顏料想的那樣,剛剛跑出隊伍的慌亂人羣馬上就被縱橫奔突的騎兵“兜”了回去。
與此同時,從身後追趕上來的蒙古輕騎迅速調整隊形,呈現出一個巨大的“人”字型,從左右兩側突出,沿着人羣的邊緣繼續向前狂奔而去,拉出兩條長長的斜線。
這就是騎兵包圍步兵的常用做法,經典的如同兵家教科書一般。
看這個架勢,毅勇軍分明已經動了趕盡殺絕的心思,一個都不放過,而是要先把他們“圈”住,等待後面的步兵趕上來,然後就是最後的末日了。
在空曠無遮的狂野上,面對數萬手無寸鐵的旗人,兩股蒙古騎兵不慌不忙的把隊線拉的更長,形成一個不怎麼規則的橢圓形包圍圈。
只要這兩股騎兵合攏起來,那就全完蛋了。
老赫顏早已萬念俱灰,只是緊緊的抱着倆孩子,輕聲的安慰着他們:“不要怕,快了,快了。”
完全被周圍惶恐的氣氛所感染,七歲的孫子怕的不行,用畏懼的眼光遙望着那些蒙古騎兵:“阿祖,神會來救我們嗎?”
“我們很快就要去天堂了,馬上就可以見到神了。”
最後的希望已經破滅,投奔阿布卡的最後一絲幻想已經粉碎了,阿布卡終究沒有比敵人來的更快。
和老赫顏一樣,所有的人都已心如死灰,不做他想了。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又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
馬蹄急促拍打着地面,席捲起一路煙塵,竟然從那個狹小的缺口處鑽了進來,還不等老赫顏明白是怎麼回事,前方已傳來一陣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之聲。
同樣是一支騎兵,但規模卻小了很多,約莫只有三幾百人的樣子。
這一支騎兵和蒙古輕騎採用了完全相同的隊型,但卻跑的更快。
第二支騎兵所到之處,人羣中立刻就爆發出欣喜萬分的歡呼。
老赫顏已經看的很清楚了,那不是可怕的敵人,而是自己人,他們穿着清軍的制式衣甲,好像發了瘋一樣的朝着這邊奔跑。我們的騎兵。
雖然這些騎兵的數量已經少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但是在如此絕望的氣氛中,簡直就如同神兵天降。
這是我們的軍隊!
一瞬間,老赫顏的心中就又升騰起了莫大的希望。
他甚至已經來不及去想這些清軍是從哪裡過來的,渾濁的眼淚已忍不住的流淌下來。
騎兵一邊奔跑一邊扯着嗓子高喊:奉阿布卡之命。”
“阿布卡命令你們,原地等待。”
“原地等候,這是阿布卡的命令……”
阿布卡這三個字,就好似擁有某種神奇的魔力,似乎擁有讓乾坤逆轉江河倒流的偉力,彷彿普度衆生的仙佛一般,讓惶惶的情緒頓時就安定下來。
人們已經不在畏懼不再害怕了,而是遵從阿布卡的命令,原地止步,靜靜的等待着。
阿布卡的命令就是末日之中的救世之音,那是絕對不可違抗的神諭。
晴朗的夜空中繁星點點圓月高懸,月光如水如銀,溫柔的播撒下來,好像母親的手一樣輕柔,籠罩着空曠無遮的曠野,照耀在每一個人的身上,同時也無私的照耀在老赫顏的身上。
這個時候的老赫顏並沒有其他人那樣的狂喜,心中一片寧靜。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真的不需要再擔心什麼了。
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是毀滅的災難還是救世的福音,他都可以坦然接受了。
倉皇離開錦州一路奔逃,爲的就是投靠阿布卡,現在阿布卡已經來了,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
至於說生死二字,早已置之度外。
如果連阿布卡都不能阻止毀滅的降臨,那就足以說明這場毀滅是命中註定的,是不可避免的懲罰。
不知不覺之間,老赫顏對阿布卡的態度已經從半信半疑轉變成爲全部接受。
這個時節的夜晚本就不長,在人們的感覺當中,卻彷彿有一百年那麼漫長。
這注定是一個難眠之夜,大人們一邊親生的哼唱着搖籃曲,哄着孩子們進入夢鄉,一邊焦慮的左右觀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麼。
在孩子們沉重而又有節奏的呼吸聲中,黑夜在他們的睡夢中逐漸退去,黎明終於到來。
秋寒露重,濃重的露水早已把大人們打的精溼,臉上涼涼的滿是秋露,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東方已經現出了大片的魚肚白,一輪火紅的照樣剛剛纔地平線上露出半張笑臉兒。
在太陽的方向,一大片昏黃的煙塵正在升起,漸漸映入眼簾。
作爲一名老兵,老赫顏知道那是什麼。
那叫做“戰雲”,大隊人馬急速前進之時,踩踏起來的沙塵瀰漫在低空中,經過陽光的折射作用,從遙遠的地方觀看,就好像是升起了一團雲彩。
毅勇軍的主力戰兵趕上來了,這意味着毅勇軍已經徹底剿滅了殘存在錦州的清軍,已經朝着這邊殺過來。
但是,老赫顏卻一點都不害怕,而是坦然面對!
不知是因爲什麼,前面忽然傳來一陣陣嗡鳴,聽起來就好像是盛夏季節從極其遙遠的深谷中傳來的悶雷,甚至還帶着隱隱的回聲。
這個時節當然不會有悶雷,那是萬千人竊竊私語之聲彙集到一起形成的聲浪。
因爲距離太遠,老赫顏什麼都看不到,也不知道前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漸漸的,漸漸的,他看到了。
最先映入眼簾的一面旗幟,大清國的旗幟:水紋龍旗。
這面旗幟代表着大清國,老赫顏曾經無數次在這面旗幟的引領之下奮勇衝殺,但是今天所見到這面水紋龍旗和以前稍微有些不同:旗面倒掛着。
通常情況下,倒懸旗幟就意味着投降。
毅勇軍拒絕接受大清國的投降,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因爲他們一定要斬盡殺絕,在殺死最後一個旗人之前絕不會收起刀槍。
那麼,大清國是在向誰投降呢。
忽然之間,老赫顏就明白過來,一下子就激動起來。
因爲過分的激動,老赫顏已忍不住的顫抖起來,而且抖的很厲害,就好像是羊癲瘋發作的病人。
和其他那些旗人一樣,老赫顏下意識的站立起來極目遠眺。
隨着那邊倒卷龍旗越來越近,前面的人羣頓時就涌動起來,本能的朝着那邊奔跑,但很快就又停止了下來,就好像退潮的海水一樣漸次矮了下去。
似乎真的存在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強大力量,在沒有任何命令的情況下,人們用整齊劃一的動作跪拜下去。
一個拄着柺杖的身影出現在視野當中!
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兩個孩子依舊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看着遠處那個身影:“阿祖,那是誰?”
“那是……神!”
在朝陽的照耀之下,楊瘋子的身體蒙上了一層燦爛的金光,只能朦朦朧朧的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身體輪廓,但卻看不清楚面容和五官,卻自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神聖和莊嚴。
“那是……阿布卡嗎?”
雖然根本就看不清楚,但老赫顏卻用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是,那就是阿布卡!”
在幾十個清兵的護衛之下,楊瘋子拄着柺杖走了過來,周圍的人羣越來越擁擠,卻好像掉落在水面上的油珠一樣往後退卻,主動給楊瘋子讓出前進的道路。
這一切,時間似乎已經完全停止,連風聲都沒有了。
楊瘋子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傳出去很遠:“往南走,過山海關往南走,我會擋住後面的追兵。”
“最早今天傍晚,最遲明天早上,你們會遇到李紹的軍隊。”
“但你們不必害怕,更不可持有武器,你們只需要說是我的人,他們就不會傷害你們。”
“一直往南走,到南海子去,千萬不可回頭。”
楊瘋子從來就不是一個善於言辭之人,只是說了這麼幾句話之後,就繼續朝着北邊去了。
在他的身後,成千上萬的旗人已經深深跪拜下去。
這種跪拜,不是因爲權勢或者威壓,而是虔誠信徒對神靈的信仰和絕對服從。
阿布卡說會擋住身後的追兵,那就一定會化爲現實,不需要解釋,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邏輯,因爲這是神諭。
神諭說提到的一切,都是成爲現實。
至於說狹小的南海子能不能容納這麼多人,到了南海子之後如何生存,那並不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甚至不是他們應該考慮的問題,因爲阿布卡這麼說,那就必須去做。
神會安排好一切,同時也會安排好他們的命運。
老赫顏毫不猶豫的扔掉了他認爲必須攜帶的武器。
神說不可以持有武器,那就絕對不能帶着刀。
其實,帶不帶刀根本就是一個多餘的舉動,難道還能憑藉一把刀就擋住李紹嗎?
能擋住李紹和身後追兵的絕不是武器,而是楊瘋子。
神說一直向南走,絕不可回頭,那就說明前方是希望的應許之地,而身後則是萬劫不復的地獄。
若是走回頭路,就一定會墜入地獄萬劫不復。
雖然楊瘋子沒有做出任何許諾,但他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承諾。
楊瘋子雖然走了,但留在這裡的人們卻如獲新生,每一張疲憊的面孔之上都透着一種近乎於瘋狂的神態,不住的祈禱着:“阿布卡從曙光中走出來,神說到南海子去。”
“神說不可回頭。”
也不知道阿布卡對那些蒙古兵說了些什麼,總之蒙古兵很快就退走了,只把數以萬計的旗人留在了這裡。
人們相互攙扶着,任憑腳把上已走出了一層又一層的血泡,依舊堅定不移的向前走着,朝着阿布說的那個地方走去。
事實就和阿布卡說的完全相同,當天傍晚時分,這支浩浩蕩蕩的人羣就遇到了氣勢洶洶掩殺過來的毅勇軍。
則在毅勇軍的中路軍,領軍之人正是李紹。
對於這些旗人,李紹一點都不客氣,毫不猶豫的命令大軍迫近,擺出一副劍拔弩張的架勢。
“清人,止步,再往前一步者,格殺勿論!”
“不,我們不是清人,我們是阿布卡的人。”
“阿布卡?你是說楊瘋子那個傢伙嗎?”
對於這些人來說,哪怕是提及阿布卡的名諱也是一種褻瀆,他們不敢說“楊瘋子”這三個字,而是反反覆覆的唸叨着“我們是阿布卡的人”這句話,就好像是那是一道最有效的護身符。
大清國已經沒有了,這些人並不是大清國的餘孽,而是阿布卡的人。
這句話本身並無任何意義,但卻好像真的擁有偉大神力一般,雖然李紹很想把這些人當做敵人然後將他們殺個精光,卻並沒有真的下達大屠殺的命令。
雖然李紹承認他們不是敵人,但毅勇軍對他們依舊充滿了敵視的態度,並且一再刁難。
每一個人都要搜身,攜帶禁物者格殺勿論,攜帶武器者格殺勿論,不遵號令者格殺勿論。
所有的人都嚴格遵循阿布卡的神諭,早早就隨身攜帶的保命武器給丟掉了,甚至連布木布泰和福林的近身侍衛都沒有攜帶任何武器。
實在找不到藉口的李紹只能訕訕的下令放行,卻又心有不甘,乾脆把那些個宮廷衛的甲冑扒了下來,同時扣留了布木布泰和福林等人。
“僞酋與僞太后,及一種僞清官員,皆爲戰俘,必須扣留……不,不是扣留,而是俘獲。必須俘獲交由大帥處置。”
布木布泰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局面,她並不怎麼在意,反而是何洪森等人叫嚷着“據理力爭”:“大清國已經沒有了,也就沒有了太后沒有了皇上。”
“我們並非交戰狀態,何來俘獲一說?”
“你算個什麼東西?”李紹這樣的粗魯自然從來就不善於言辭,而是更習慣於使用暴力。
面對言辭犀利的何洪森,根本就懶得對他說什麼,一刀就砍了過去。
好在李紹沒有拔刀,而是帶着刀鞘砍了一下。
即便如此,依舊砸了何洪森一個滿臉花,登時鼻血長流狼狽萬分。
“將僞酋福林和這個女人帶下去,還有一衆的僞清官吏,全都押下去送交大帥處置,其他人可以放行了。”
被李紹“俘獲”的這些人可真不在少數,包含了布木布泰、福林、大小官吏和一衆宗室,呼啦啦兩百多人呢,全都成了李紹的俘虜。
“太后……”看了看滿面都是血污的何洪森,布木布泰淡然一笑:“連大清國都沒有了,哪裡還有什麼太后?”
“君臣上下之分……”
“別再時候什麼君臣上下了,大清國已經亡了,我們母子只想求一個平安。若你心中真的還爲我們母子着想的話,太后和皇上這樣的稱呼就再也不要提起,除非你想置我們娘而兩個於死地。”
“臣不敢……”何洪森似乎意識到了點什麼,趕緊換了一個稱呼:“我絕對沒有那樣的想法!”
大清國都已經亡了,哪裡還有什麼太后哪裡還有什麼皇上?
若是繼續使用這個稱呼,一旦被別人聽去了,說不得就是一場潑天大禍。
歷朝歷代的亡國之君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新的統治者一定會想方設法處心積慮的找他們的麻煩,稍有不慎就會隨隨便便找個藉口將亡國之君幹掉。
要想保住性命,必須時時小心事事恭順,時時刻刻都夾着尾巴做人,或許纔有機會換一個平安。
而平安,纔是布木布泰最想要的東西。
“再也沒有什麼大清國了,再也沒有了,你我都是前朝罪人,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我想你一定心中有數,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就再也不要提起了。以後的局面我也沒有絲毫興趣,若是能夠求到一個母子平安,已是奢侈,舍此無他。”
布木布泰說道:“今天早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旗人的生死全都託於阿布卡之手,旗人的將來也必然仰賴於他,我與福林不過是隨波逐流而已。”
“以前的種種爭鬥,那些個爭權奪勢的勾當,多是爲了自保,是被逼無奈之舉。我早就厭煩了,誰不想過幾天安穩日子呢?難道你不想嗎?”
“多爾袞也好,鰲拜也罷,不過是一場夢幻,如今,這個夢該醒了!”
何洪森呆呆的聽着,雖深有感觸,卻還是有點無法接受。
大清國確實完了,雖然他何洪森確實滿腔熱誠,想要做出一番事業來,終究是時也命也,最終卻落了這麼一個結局。
“我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那張啓陽能夠放過我們母子,不敢奢求後周柴氏的待遇,只要能夠苟全性命就已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