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難得吃上一頓好的,所以就敞開肚皮的吃,結果吃出了毛病。
老赫顏那個九歲的孫女害了病,而且非常嚴重,足足折騰了整整一夜。
一開始的時候,僅僅只是有些嘔吐的跡象,老赫顏並沒有十分的在意,以爲是暴飲暴食的緣故,睡一覺應該就會好轉。
想不到卻愈發的厲害了,先是上吐下瀉,緊接着就腹痛如絞,疼的在地上打滾兒。
七歲的孫子沒事,好端端的一點事情都沒有,但那個九歲的孫女卻突發惡疾,這顯然不是飲食的緣故,而是個體差異出現的問題。
腹瀉引發了劇烈的腹痛,卻沒有其他任何症狀,只是一個勁的喊疼,稍微用力觸摸下腹部,就會感覺到明顯的硬塊兒。
老赫顏頓時就明白過來,這不是一般的腹瀉,而是要命的“絞腸痧”。
因爲醫學技術的極度落後,當時的人們並不明白“絞腸痧”的病理狀況,只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和疼痛程度,認爲是腸子打結了,一旦結實就會要命。
這種病痛在當時並不是很罕見,尤其是在軍隊當中,屬於高發病,依據個人體質的強弱會產生不同的致死率。
一般情況下,體魄強健者,有很大的機率能夠硬扛過去,但必然需要將養一段時間才能恢復過來,若是體弱者,那就真的很難說了。
孫女才九歲,身體狀況肯定無法和強壯的士兵相提並論,一個弄不好會要命的。
因爲“絞腸痧”的高發病,所以從宋代開始,就研製出了一種特效藥:晶石散。
那是一種類似於細鹽的東西,雖不敢說藥到病除,卻對“絞腸痧”有着極大的緩解作用。
晶石散並不是什麼昂貴的藥物,市井民間的普通藥店中就可以買到,但是在這荒郊野外,則是不可能見到的。
老赫顏卻很清楚的知道什麼地方有這種藥物:負責“護送”的那些士兵們肯定有,就算沒有隨身攜帶,也一定可以搞到。
晶石散、紅創膏、止血粉,這是軍中常備藥物,幾乎每一個士兵的急救包中都有着三種東西。
曾經當兵多年的老赫顏很清楚的知道這一點,所以纔會專門找到老獨眼來求救。
“軍爺是活菩薩,千萬要救救娃娃兒啊,千萬救一救,我給軍爺磕頭了,千千萬萬賞些洗腸粉下來。”
這東西並不昂貴,也不是很值錢,老獨眼完全不吝於拿出來去救一個孩子,但他卻馬上就意識到了另外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你當過兵?”
“洗腸粉”是軍中的俗稱,只有當過兵的人才這麼說,也只有當過兵的人才知道急救包中有這種藥物。
連普通的老百姓都對旗人抱有很大的敵意,對於昔日的八旗戰兵更是相當嚴厲,一旦發現必然會上報追查,而且肯定會“嚴厲處置”。
雖然極力隱瞞自己的身份,但是在老獨眼兒面前,老赫顏的戰兵身份還是暴露了出來。
故意隱瞞曾經當過兵的事實,這就是逃避罪責和懲罰,問題很嚴重啊。
老赫顏稍微呆了一下,立刻就知道隱瞞不下去了,卻還在一個勁的磕頭:“是,我當過兵,殺過人,兩手血腥罪孽深重,但娃兒卻是無罪的,千萬千萬救娃兒一救,千萬要救哇!”
老獨眼兒本應該把這個比自己的年紀大了很多的八旗戰兵一腳踹倒,然後一繩子捆了送交出去追查罪責,也不知是因爲心慈面軟還是別的什麼緣故,稍微想了一想就說道:“帶我去看看。”
孫女的病情確實很嚴重,已經脫水了,但眼神卻很靈活,在昏暗的天光亮閃閃的。
這個小女孩似乎對於形容醜陋樣貌兇頑的獨眼兒有着天然的恐懼心理,極力的蜷縮着身體往後挪了挪,怯怯的低聲呼喚着:“阿祖,阿祖我怕……”
“下來的痢水在哪?”
老獨眼兒用手指蘸着孩子的糞便,湊到鼻前嗅了嗅,卻不是糞便特有的那種惡臭,而是帶着一股淡淡的魚腥味,就好像是腐敗的魚肉在溫水中浸泡過的那些味道。
這是“絞腸痧”的典型特徵,二話不說,老獨眼起身就走。
老赫顏趕緊抱住他的腿腳,苦苦的哀求着:“娃兒才九歲,軍爺行行好,不能見死不救啊。”
“虧你還是當過兵的!”老獨眼很是惱怒的一腳把他踹開:“忘記洗腸粉是怎麼用的了?”
老赫顏已經明白這個獨眼軍人來做什麼了,頓時磕頭如同雞啄碎米:“軍爺慈悲,軍爺慈悲,謝謝軍爺。”
洗腸粉這種藥物,不能直接服用,而是需要先把煮沸了的水放溫,然後撒些細鹽,用溫鹽水送服才行。
其實這僅僅只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做法,人們相信溫鹽水會讓藥力更好的發散開來,雖然他們說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卻習慣於遵循。
時間不大,老獨眼兒去而復返,把裝滿了溫鹽水的水囊丟給了老赫顏,同時還給他留下一個小小的紙包,面無表情的說道:“你知道怎麼用……”
“謝軍爺,謝軍爺,謝軍爺全娃兒性命……”
“甭謝我,也就是因爲娃兒,若是你,我真不稀罕救。”
說完這句話之後,老獨眼兒就大踏步的離開了。
就好像是個叫花子捧着大金寶一樣,老赫顏捧着那個小小的紙包兒,一點一點的打開了,用細細的草根將洗腸粉分出一半來,然後將另外一半仔仔細細的包裹貼身藏好:“娃兒,快吃藥,只要吃了這個藥,就會好起來。這藥是苦的,卻能救命。再苦也得忍着,千萬不能吐出來哦!”
九歲的小女孩已經懂些事情了,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好像天上的星辰一樣閃亮!
這洗腸粉確實苦澀難當,艱難的吞嚥下去,趕緊拼命的喝水,一直把滿滿一水囊的溫鹽水喝了個乾淨,喝的肚皮都脹了。
不得不說這洗腸粉確實有奇效,當天上午就止住了腹瀉,劇烈的腹痛再也沒有出現過。
年邁體衰的老赫顏一手牽着七歲的孫子,背上還馱着九歲的孫女,繼續隨着移民的隊伍艱難前行。
原本還想找個機會向那個不知道姓名的獨眼老兵道一聲謝,順便將水囊還給他,但老赫顏卻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獨眼老兵。
作爲昔日的八旗戰兵,老赫顏和老獨眼的相逢,就好像是兩顆流星的交錯,短暫相逢之後就分離開來。
老赫顏這一輩子都再也沒有見到過老獨眼兒,再也沒有見到過。
一包洗腸粉,一個水囊,就是老獨眼種下的因,至於最後的結果是什麼樣子,那就不知道咯。
四日之後,這支移民的隊伍到達目的地,數以萬計的旗人被分散到各個地方,老赫顏他們一家三口來到一處山陰河陽之地。
前期的移民已經在這一帶安穩下來,來的稍晚一些的老赫顏以及六十多戶旗人被安置在更加靠進西南的一處山坳,共同組成了一個二百來人口的“臨時村落”。
這個村落隸屬於蜀北保寧府南江縣管轄,從地理位置上來看更加靠近陝西漢中府,卻有莽莽羣山相隔,夾在大巴山和小巴山之間,距離縣城的直線距離有一百六十多裡,若是繞山路的話,天知道到底有多遠。
最近的村落也有四五十里的路程,因爲山高水險,需要走一天一夜。
按照移民令,這裡的所有田地都是“官田”,是屬於官府的,分配給旗人進行耕種,需要繳納沉重的賦稅。
因爲“山高皇帝遠”的緣故,而且這一帶本就交通不便,差不多就是與世隔絕的荒僻之地,不大可能真的指望稅收。
根本就不足以維持縣城的行政開支和駐軍費用,還需要上級官府的補貼才能維持的下去。
水渠、河壩等等最基本的基礎設施早已毀於戰火,除了這些剛剛搬來的旗人之外,方圓幾十裡範圍之內,幾乎不存在兩條腿走路的生物,反而到處都是虎豹豺狼,野狗成羣結隊出沒,簡直就是一片蠻荒地帶。
好在還有阿布卡。
雖然阿布卡從來都沒有到過這個小小的“臨時村莊”,但阿布卡的諭令卻在第一天就傳達到了這裡:洗心革面重新開始。
沒有工具,尤其是生產生活的用的鐵器更是奇缺,各種必須的生活物資嚴重不足,但這一切都不是問題,因爲阿布卡早就安排好了。
花費了整整三天的時候,到四五十里之外的另外一個稍微大點的村落去領取農具、
工具和生活物資,除了鐮、鍘、犁等等這些必備的生產工具和農作物種子之外,還有鐵鍋、鏟子、菜刀、筐籃等等生活用具。
除此之外,竟然還有獵弓、柴刀等物,據說這是阿布卡爲他們爭取來的。
阿布卡的使者說了,從小巴山以北到石壩子以南這片區域之內的土地都交給這幾十戶旗人耕種,不論男女老幼有一個算一個,每年必須上繳三百斤穀物,或者是二百四十斤豆,或者十六張上等皮貨,或者其他的物資統統可以折算。
也就是說,這個只有二百來人口的小小村落,一年必須繳納近六百石的糧米或者是其他的等價物資。
這六十多戶二百多人,人數確實很少,但佔據的地盤很大。
因爲這一帶完全就是地廣人稀的形勢,有的是土地,但人口卻極其稀少,單純從土地面積上來看,這點稅負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土地和田地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不是有多大面積的地盤就有多少田地,這一帶山高水險窮鄉僻壤,絕大多數地盤都是石頭和荒灘,真正可供耕種的田地少的可憐。
在缺少人手的情況下,生產效率不可能高的哪裡去。
所以,這樣的稅負非常沉重,比中原地帶的普通百姓要高出一大截。
除此之外,從來到這裡的第一天開始,他們就已經揹負上了沉重的債務:那些個生產生活用具,包括最基本的口糧和每人九尺粗布四斤棉花,還有其他的所有一切,都不是白來的,而是暫時賒欠。
四年之內,必須還清楚,而且還有二釐的利息,全都記在賬本子上,只要是本人還活着,就一定要還的。
不還真的不行,因爲這一帶的移民所需之物,不是出自官府,而是出自商家。
長顯堂範家聯合了其他幾家晉商,輸出了大量的物資,爲移民做出了很大的貢獻,雖然這樣做可以避免最終的清算和真正的滅頂之災,但卻是一筆絕對虧本的買賣。
所有的物資和運送費用,一起蘊含其中的損耗,全都由晉商墊付,然後由張啓陽的人收取利息,四年之後只歸還本錢。
對於精明的晉商而言,顯然虧到家了,但卻不得不這麼做。 шшш●ttκā n●¢ Ο
尤其是晉商龍頭長顯堂範家,幾乎已經到了砸鍋賣鐵的地步,真正的吐血了。
但是長顯堂的當家之人範鶴年,卻極力爲之,因爲他知道這不是賺錢或者虧錢的事兒,而是避免滅頂之災的救命舉動。
要是不這麼做的話,或者是做的不能讓張啓陽滿意,不要說是一個小小的範家,估計整個晉商團體都會被連根拔起,而這恰恰就是徽商和浙商們最樂於看到的局面。
徽商和毅勇軍的關係很深,浙商也樂於看笑話,他們甚至暗中出資,資助一些文人和官僚,處處給晉商找麻煩,在暗地裡推波助瀾,分明就是想把晉商這個老對手置於死地。
對於這些政治和經濟層面上的東西,尤其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老赫顏他們並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也不會關心。
他們只關心自己的生活,只想着怎樣才能活下去。
據其他的旗人說,雖然這裡的條件很艱苦,一切都需要白手起家重新開始,但卻已經很不錯了。
那些從南海子出來的旗人說,這裡的條件比南海子那邊至少要好一百倍,能夠從南海子遷徙到這裡來,就算不是天堂也勝似天堂了呢。
至少,在這裡,他們擁有自由,還不必擔心隨時都有可能降臨的屠殺和報復。
尤其難能可貴的是,這裡沒有漢人,大家都是旗人,不必再象以前那樣提心吊膽的過日子了。
半農耕半漁獵是女真民族的傳統生活方式,在這片幾乎與世隔絕的土地上,他們完全可以象祖先那樣生活下去。
因爲季節的緣故,漁獵馬上就成爲最基本的生產方式,畢竟口糧不多,而且口糧是需要支付利息的,能節省就就儘可能的節省下來。
若是能夠獵到一些禽獸,不僅可以填飽肚皮,還能上繳一些寶貴的皮子,那是可以抵賦稅的東西,很值錢的呢。
“我獵到了一頭狼!”老赫顏的臉上滿滿盈盈全都是驕傲的表情:“一箭即死。”
對於老赫顏這種軍伍出人的前八旗戰兵而言,獵殺一頭狼,尤其是在幾十個獵人合作的情況獵殺一頭狼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最要緊的那句“一箭即死”。
狼肉固然寶貴,但狼皮更加重要。
若是用刀,很可能會破壞狼皮的完整,而使用弓箭則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保存下來一張完整的狼皮,在所有的皮貨之中,狼皮是最值錢的。
馬上進行鞣製,把狼皮仔細處理過來小心翼翼的掛在陰涼乾燥處,當天晚上就吃到了一頓狼肉大餐!
把狼肉剁碎了,放進大鍋裡熬煮成爲肉湯,然後摻雜一些糧食按照人口進行分配,以保證每個人都可以吃到。
這種集體的生活方式非常原始,但卻最適合眼前的局面:在這樣艱苦的環境當中,個人的力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必須抱成團,進行集體化生產和勞作,才能收穫更多。
肉湯已經熬煮好了,飢餓的孩子捧着木碗眼巴巴的等着,大人們卻不急於開吃,而是約好了似的,把狼的內臟放置在三塊石頭上,然後是石頭下面點起大火。
這不是爲了吃烤肉,而是一種儀式,一種古來的儀式。
上了年紀的旗人小心翼翼的把狼血塗抹在孩子們的臉蛋兒上,圍着大火中的那三塊石頭又叫又跳,吟唱着古老而又原始的歌謠。
“阿布卡保佑着我們,給我們帶來獵物。”
“每一頭獵物都是阿布卡的恩賜。”
“阿布卡會保佑孩子們健壯,會驅散疾病,帶來安昂……”
“第一口肉屬於阿布卡……”
孩子們並不知道這樣的意識究竟意味着什麼,但他們知道了阿布卡一直在保佑着他們,是阿布卡把他們從大毀滅的深淵拯救出來。
在他們幼小的心目當中,阿布卡不再是一個抽象的神靈,而是一個代表着世間一切美好的具象體,是真實存在的。
“應該把村口的石頭清理一下,我覺得那裡可以成爲良田。”老赫顏說:“賦稅是按照人頭繳納的,田地越多咱們的收成就越多,只要把那片碎石灘清理出來,明年種子播下去,肯定可以收穫很多。”
賦稅按照人頭繳納,和田地數量無關,這無疑會極大的促進人們開墾荒地的積極性。
在大人們商量着事情的時候,老赫顏的孫女則歪着腦袋,盯着熊熊大火中的那三塊石頭,在她的幻想當中,那三塊石頭就是神靈的象徵,代表着希望、溫暖和所有美好。
在漫長的歲月裡,以這三塊石頭爲基礎,這裡會崛起一座富麗堂皇的神廟,那是曙光之神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