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長生趴伏於地痛哭失聲,唸叨着早已背誦的滾瓜爛熟的臺詞:“陛下之明天下皆知,文治武功萬民稱頌,欲效堯舜而邁千古,然我大明何如?天下何如?臣萬不敢受!”
這當然是一番客套話,同樣的話語朱長生早就說過兩次了,這是第三次。
其實,永王深知自己並沒有他說的這麼英明神武,更談不上什麼文治武功,在他做皇帝的這些年裡,大部分值得稱道的政績都是出自安寧公主之手,至於他這個皇帝,不過是一個爲了實現皇位平穩過度的擺設而已,他這個皇帝其實就是大明王朝的吉祥物。
自古以來,爲了爭奪皇位,父子相殘兄弟反目的慘劇不勝枚舉,堯舜之後三代以下主動禪讓者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歷朝歷代這都是第一例。
而且這甚至談不上的禪讓,按照永王自己的話說,這就是歸政。
也就是說,直到現在永王都不認爲自己是大明朝真正意義上的皇帝,不在皇位傳承序列之內,他的兄長復隆皇帝的這一支纔是大明正統,現在只不過是把皇位歸還正統而已。
“禪位大典”早已經正式啓動,按照禮部擬定的章程,一定要走“三揖三讓”這個流程。
前些日子,已經讓過兩次了,朱長生按照流程推讓了兩回,這就是最後一次,同時也是朱長生最後一次稱臣,走完這個最後的流程之後,君臣關係就會顛倒過來了。
“興宗成皇帝授大位之時,朕即有誓言,待你出閣之後即行歸爲,奉大位於正統,”永王笑着看了看闕下那大羣文武大臣,命人捧出皇帝專用的青玉印璽說道:“爾若堅辭不受,即陷朕於不忠不義之地,此爲欺君!”
既然皇帝都這麼說了,朱長生也就只能勉爲其難的接過了皇帝印璽,皇位的傳承就這樣完成了。
從復隆皇帝到永王,再到現在的朱長生,在皇位傳承這個重大問題之上,都表現出了足夠的高風亮節,一定會留名青史傳爲美談。
剛剛完成了授受大典之後,年僅十四歲的小皇帝馬上頒佈了第一道詔令:“自明年正月始,改元興武,在這之前繼續沿用復隆年號。”
“新朝初立,開恩科取士爲國選才。”
“大赦天下,以示皇恩浩蕩,除謀逆叛國等不赦之罪外,皆在大赦之列。”
“減天下畝稅者三,以彰雨露皇恩。”
所有的這些政策,基本上都是新皇登基之後的慣例,看起來好像風風火火,其實完全在情理之中。
除此之外,還有個比較重大的政令,那就是關於永王的個人待遇問題了。
雖然永王已經退位,但是考慮他的貢獻,允許他繼續享用皇帝的待遇,可以使用天子儀仗,可以繼續自稱爲“朕”,一切供給全都依照皇帝原有的標準,絕對不會縮減。
並且,這位十四歲的少年天子用非常懇切的態度請永王臨朝“訓政”。
永王連皇位都讓出去了,當然不會在意所謂的個人待遇,這一切只不過是爲了表示對他的尊崇而做的表面工作罷了。
對於新朝給的這些崇高待遇,永王一概拒絕,甚至連“臨朝訓政”的請求都拒絕了。
既然已經退位了,索性退個乾淨,從此再不過問朝堂之事。
永王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懇請朝廷調撥些銀錢,他要趁着這個機會遊歷一番。
與其說這是一個要求,還不如說是一種政治表態:他要離開京城,不對朝廷事物施加任何影響。
對於這個表態,無論這位少年天子表明上說的多麼懇求,也不管他如何挽留,其實內心是非常歡迎的,馬上從內帑之中調撥錢四十萬緡,摺合白銀三十萬兩多一點,供永王隨意使用。
僅僅只過了一個多月,永王就帶着這些錢出了京城,皇帝親自出城踐送三十里。
永王外出遊歷的第一站就來到了蕪湖。
翁皇后已經成了皇太后,不僅臨朝參政還在事實上參與國家管理和重大政令的制定,而黃得功就成了皇帝的“外公”級皇親國戚,他的夙願終於完成了。
雖說永王已經去了帝號,並且拒絕享用皇帝的待遇,但黃得功是個很“懂事”的人,怎麼會在這種事情上犯低級錯誤呢?
黃得功接待永王的規格能有多高就有多高,完全依照帝王之禮進行。
十六日之後,當永王離開蕪湖的時候,黃得功送給他九艘大船,金銀器物無數。
永王乘船沿江而上,開始了遊歷天下的行程,先是江西再是湖廣,朝着川蜀而來,一路之上風光無限。
同此同時,在川蜀之地,還有一人正走在人生的風光大道之上。
何念恩。
蜀中神童何念恩。
十七歲以亞元第二名的身份順利通過童子試,擁有了生員秀才的身份。
按照以往的慣例,第二年會舉行鄉試,在成都府一考成名,以亞元的身份取得了川蜀第二名的好成績,拜在府學大人座下,被稱爲蜀中神童。
本地的考試成績從來就是衡量地方官政績的重要標準,甚至是硬指標,而何念恩的身份極其特殊,因爲他是一個旗人。
何念恩無父無母,自幼跟隨老祖父移民到了小巴山之南的蠻荒地帶,能考出這樣的成績殊爲不易。
旗人能夠在科舉考試中連過兩關,而且成績不俗,足以證明當地官員的教化之功,又因爲年紀輕輕竟然成了名人,成爲當地力推的“科舉明星”式人物。
正常情況之下,在今年的地方考試中取得了好成績之後,何念恩的“神童之路”也就到此爲止了,就算他真的是文曲星就轉世,就算他真的文采灼然天下無雙,也不可能取得更大成績,至少短時間之內那是不可能的。
但上天卻給了他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爲了給新皇帝留下“施恩天下”的機會,永王故意取消了幾年的“春闈”,將春闈延後成爲秋闈,以恩科的形式開考。
這就給了何念恩一個極大的機會,他完全可以利用這個時間差再參加一次考試:會試!
不到二十歲的年紀,就擁有了進京趕考的資格,在大明朝的歷史上雖不敢說絕無僅有,但也屈指可數了。
一甲二甲的成績不敢想,只要他靠近了前三百名,取得一個貢元的資格,那就是民間的“進士老爺”了,絕對會成爲本朝的傳奇式人物,本地官員都會跟着沾光不少呢。
作爲當地的“明星式”人物,又是地方官重要的“政績工程”之一,作爲座師的學政大人毫不猶豫的利用了這次時間差,再次給他報名,讓他進京參加會試!
江南、兩浙文風鼎盛從來就是科考大省,譬如川蜀、雲、貴這樣的省份則是科考的小省。
爲了平衡地方利益,按照慣例朝廷會有一定程度的寬鬆優惠,這一點很類似於後世的“考試加分”。
以何念恩的文采,再有神童光環的名人效應和朝廷的加分優惠,考進三百名之內應該不是一個很大的難題。
對此,何念恩信心滿滿。
“寒窗十載,今有座師鼎力相助,雖不敢說文采無雙,也要一會天下俊彥,吾必竭盡全力提名金榜,爲官爲宦也好讓阿祖安享晚年。”
“放屁!”素來對孫子極其寵愛的老赫顏第一次發了火,而且是動了真火,已老的連走路都很困難的老赫顏,用顫抖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孫子破口大罵:“你哪有絲毫的文采?就算你已經連連考中了兩場,豈有你的尺寸之功?你……你……你這混賬東西,竟敢貪了阿布卡之功,真真的是要氣死我了麼?”
何念恩是老赫顏的孫子,就是當年移民隊伍當中那個七歲的小男孩兒。
自從跟隨着移民隊伍來到這片蠻荒地帶之後,一家人就剪了辮子,並且該爲漢姓,他們祖孫三人全都姓何。
在老赫顏看來,孫子能夠取得今天的成績,和“十年寒窗苦讀”沒有任何關係,甚至與何念恩本人的文章水準沒有一丁點的關係,這完全就是因爲阿布卡在暗中保佑的結果。
對於阿布卡的極度迷信和崇拜,是老赫顏他們這一輩人的基礎信念。
所有的旗人所取得的一切成績,不管是身份的改變還是生活條件的逐漸提升,都是阿布卡蔭庇的必然結果,與個人的努力沒有一丁點的聯繫。
“當年我等已站在災禍的懸崖邊上,前面就是萬劫不復的地獄。若不是阿布卡的庇護,焉能有你?若是阿布卡放開了保佑的雙手,焉能有你?”已垂垂老朽的老赫顏對阿布卡的虔誠毋庸置疑,這也代表了老一輩旗人的集體態度:“不過是考了兩場而已,卻忘了阿布卡的保佑,不配爲人,不配爲人吶!”
阿布卡就是神,真實存在於世間的曙光之神,代表着希望和一些美好的東西,所有的進步和改善都應毫無保留的歸功於偉大至善的阿布卡。
何念恩能夠成爲神童,這一定就是阿布卡的垂憐。
這不僅僅只是一種思想,還準確的體現在這些人的社會生活當中。
雖然旗人散佈各處,但每一處旗人的村莊都一定會有曙光神廟。
神權和世俗的權利雙重構成一個社會體系,而神權甚至可以凌駕於世俗權力之上隨着義學堂的推廣和普及,很多年輕的旗人已經睜開了認識世界的雙眼,對於阿布卡的迷信程度已經沒有那麼嚴重了。
但是在這種大環境之下,何念恩不敢說出任何有損阿布卡權威和光輝形象的話語。
雖然他曾經學過儒家經典,知道子不語怪力亂神的道理,但卻不敢真的那麼去做。
一個小小的何念恩怎敢挑戰阿布卡的重重天威?
“看看你把阿祖氣成了什麼樣子?”比他年長兩歲的姐姐顯然不是他這樣的書呆子,趕緊出來打圓場:“再過幾日你就要進京趕考去了,難道不應該到神廟中祈禱麼?”
“是,是,應該的,應該的,我……我這就去神廟供奉阿布卡。”
就這樣,老赫顏帶着孫子何念恩與孫女何念慈來到了曙光神廟。
這座尖塔形的廟宇是村子裡最高大的建築,阿布卡的神像在繚繞的香菸之中顯得巍然而又神聖,村子裡的人們正跪拜在神像之下喃喃的祈禱着。
家裡人生病了,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尋醫問藥,而是前來祈禱。
田裡的莊稼收成不好,也要來祈禱。
甚至是生兒育女,同樣要來祈禱。
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一定會來祈禱。
所有的苦難和美好,都與阿布卡有關,阿布卡早已經深入到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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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準確一點來說,阿布卡這個概念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如同所有的老年人一樣,祖父老赫顏朝着阿布卡的神像行五體向天的大禮,用含含糊糊的聲音喃喃的祈禱着。
姐姐何念慈也在祈禱:“仁慈的阿布卡一定會保佑我兄弟,讓他考中了,一定會的。”
阿布卡肯定會保佑弟弟何念恩金榜題名,這是毋庸置疑的,因爲何念恩之所以有機會讀書,就是阿布卡的恩賜。
當年義學堂開始設立的時候,這些旗人還有些牴觸心理,正是阿布卡的話語讓他們真心接受了義學堂的課程。
對於這些旗人的教化,阿布卡是功勞絕對超過任何一個地方官。
作爲一個讀書人,何念恩當然知道這是一種政治行爲,是徹底融入社會的機會。
對於他來說,阿布卡固然神聖,但祖父和姐姐卻功不可沒。
作爲移民的一部分,旗人不僅要在艱苦的環境中生存下去,還承擔着極其高昂的稅負。
因爲家裡缺少壯勞力,在這種情形之下供養一個讀書人的難度可想而知。
姐姐的童年幾乎全都在艱苦的勞作之中度過,年邁的祖父夜以繼日的勞動,就是爲了給他換取筆墨紙張,就是爲了讓他可以安心讀書。
何念恩很想考取功名,他很想當官,但卻不是爲了報效國家,而是爲了給姐姐和祖父一個更好的生活條件,用來報答家人的養育之恩。
“我這一去,需歷時數月,估計要明年正月過後才能回來。”何念恩對姐姐何念慈說道:“家中的一切全都拜託姐姐了,這些銀錢,留給姐姐已被不時之需。”
那些錢是座師大人給的盤纏,用作他進京趕考的嚼裹,但家裡的生活條件實在是太過於艱苦了,他拿出很大一部分給了姐姐。
何念慈卻堅辭不受:“窮家富路的嘛,你多帶着盤纏上路總不會有錯,外面比不得家裡,總是會有這樣那樣的難處。而且到了京城之中,各種開支肯定不少。相交相識者又全都是有功名的老爺,太過於寒酸會讓人看不起,這些錢你自己帶着吧,我還烙了些餅,鹹菜也給你裝了不少,一併帶着。”
“咱家雖然窮苦,這日子還能過得下去。”何念慈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信心:“我在醫館裡打雜,每日裡二十多個錢的進項,還管飯,省着些用也就夠了。阿祖的氣喘病犯了,還可以到醫館裡拿些藥,也是不要錢的。”
何念恩是讀書人,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在文章之上,阿祖的年紀已經這麼老了,又有氣喘胸悶的老毛病,生活的重擔全都壓在姐姐一個人的身上。
姐姐的年紀已經高到了山樑上,早就應該出嫁但卻一直留在家裡,自然是爲了照顧家人。
對於姐姐的付出和犧牲,何念恩心知肚明,這也正是他發奮苦讀的動力:他曾無數次的暗暗發誓,一定要考取功名出人頭地,給姐姐和阿祖帶來富足的好生活。
唯一值得安慰之處就在於,姐姐擁有一個很不錯的“工作”。
姐姐何念慈終究是個女子,耕田種地力有不逮,但卻因爲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進入到了官辦的醫館之中,做些打雜的瑣碎事務,不僅可以免費吃飯,還能給阿祖帶回免費的藥物。
更要緊的是有些雖然很少但卻極端重要的微薄收入。
據醫館裡的那個女郎中說,姐姐何念慈天資聰慧,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已經記住了很多藥物的藥性,並且可以自行給一些疑難雜症開方抓藥。
因爲女郎中奇缺,所以醫館曾經給過她一個機會:要她到廣濟醫學院去,學習幾年之後就可以出來做女郎中了。
這是一個很正經而且受人尊重的職業,更要緊的是有了鐵飯碗。
但姐姐何念慈卻拒絕了,因爲她根本就走不開。
她若是真的去了醫學院,弟弟的學業也就荒廢了,祖父更加的沒有人照料。
在躊躇滿志的何念恩臨行之際,姐姐何念慈自然少不了萬千叮囑,珍重的話語說了幾十遍,最後透露出一個很要緊的信息:“你這一去,無論能不能考中,都要儘快回來。阿祖的病情已是極重,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