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趙苞,還真不讓我省心。”張啓陽苦笑着說道:“先是和萬迎風鬧了生份,不久之前又和劉春生絆槓,官司都打到我這裡來了。”
連萬老將軍那麼好的性格,都無法與趙苞合作,遇到劉春生這種以毅勇軍嫡系自居的將領,肯定更加的難以進行“愉快”的合作。
雙方的思想根本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做事的手法也各有不同,弄出摩擦與不和完全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單純從軍事角度考慮,趙苞的所有做法都無可厚非,但他太不會做人,做事不留餘地,很難與別人進行親密無間的合作。
劉春生也是毅勇軍中的老將了,原本就受不了趙苞的做法和獨斷專行的做事風格,本着以大局爲重的原則處處忍讓,但是趙苞卻變本加厲,終於弄出了一場“將相失和”的鬧劇:他竟然直接甩下劉春生,獨自率領一千多人長途奔襲近四百里,奇襲大食國的東部重鎮“撒馬爾罕”城,並且取得了勝利,一舉攻佔了這座擁有近十萬人口的城市。
這是對大食國開戰以來首次佔領的大型城市,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影響,徹底打開了大食國東部的通道,絕對是一場戰略級別的軍事勝利,其意義無論怎麼形容都不算過分。
但是他的這種做法卻是極端錯誤的,甚至連西征總指揮洪長安都認爲趙苞的做法“欠妥”:不顧總體戰略佈局,竟然率部獨走,這樣的先例一開,大家都自行其是的話,還談何總體戰略?
萬一他的長途奔襲計劃失敗,劉春生部將會面臨全軍覆沒的危險。
光是抗命這一條,就足以讓趙苞人頭落地,跟着他一起獨走的那些軍校生也全都得吃瓜落。
對於這種行爲,自然會有軍法來辦他,但問題的難點就在於:趙苞打勝了,而且是一場以寡擊衆的大勝。
這是一場戰略格局性質上的勝利,其影響無論怎麼形容都不算過分。
勝利的將軍不犯錯,因爲勝利本身就是最好的說明。
是不是應該嚴懲趙苞,若是真的用軍法嚴懲,會不會打擊士氣?
若是不嚴懲的話,又會不會主張這種行爲的繼續出現?
雖然洪長安的態度比較傾向於趙苞,僅僅只是使用了“欠妥”這個非常溫和的評價,但對錯分明,到底應該怎麼做他就有點吃不準了。
反而是劉春生對於趙苞的行爲深惡痛絕,他堅持認爲趙苞所取得的勝利是建立在把自己置身於極度危險的境地之中取得的,這樣的風氣絕對不可助長,一定要嚴懲之,唯有如此才能取得殺一儆百的效果。
軍法就是軍法,萬萬不可違背。
趙苞肯定知道自己的形勢非常不好,軍法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就懸在他的頭頂,同時他也知道這事一定會反應給最高統帥張啓陽,但他卻沒有任何自我辯解,甚至連一句任何與“我爲什麼要違背軍法”的解釋都沒有,只是請張啓陽詳細查閱洪長安發給他的“作戰報告書”。
單純從洪長安的“作戰報告書”來看,趙苞確實違反了軍法,屬於“擅自出擊”,直接拉出去砍頭絕對合情合理。
但是,從“作戰計劃書”的細節當中就可以看出,趙苞的做法完全符合軍事要求,他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和膽量,率領少量人馬主動出擊,用一記殺氣騰騰的重拳狠狠的擊中了大食人的眼眶子,直接就把對手打蒙了,爲整個西征大軍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局面。
“趙苞此人,能夠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主動出擊,並且敢於承擔責任,確實有一代名將的風範,只是太不會做人了。”
雖然金絲雀並不是很明白“作戰計劃書”上的那些細節,卻可以一針見血的指出問題的本質:“或許他不是一個好的指揮官,但卻是一個純粹的軍人,知道戰鬥機會的寶貴勝過行政命令,至於如何定奪也就只能由老爺做主了。”
這種事情,確實只能由張啓陽親自做出決斷,其他任何人的命令都難以服衆。
但張啓陽卻表現的異常謹慎,甚至不敢輕易做出任何決定。
事情是明擺着的,“違抗軍令”“擅自出擊”這種事情,絕不可能是趙苞一個人的主意,而是典型的集體意識的體現。
趙苞手下那一千多學生兵不可能不知道這麼做的的性質和嚴重後果,而趙苞僅僅只是戰爭的執行者而不是決策者,如果他手下的基層軍官們反對的話,他根本就沒有獨走的機會,也不可能“擅自出擊”。
也就是說,趙苞的行爲得到了他手下所有人的支持。
和老舊的毅勇軍體系不一樣,學生兵當中不存在“營頭”的說法,那些學生兵屬於新華軍校,而不是屬於趙苞,不是他的私兵,若是他的命令存在明顯錯誤,根本就執行不下去。
但是那一千多學生們還是選擇了遵從趙苞的意見,冒着違抗命令的巨大風險主動出擊,這就意味着已經取得了那一千多人極大支持。
這場軍事行動看起來充滿了巨大的風險,甚至很有可能會把劉春生那三個營兩千多人全都徹底葬送。
其實形勢遠遠沒有那麼險惡,因爲大家都已經看準了這個機會。
爲了追求勝利,甚至不惜拿自己的軍事生涯和生命爲賭注去放手一搏,這樣的勇氣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夠具備的。
能夠在稍縱即逝的間隙敏銳的捕捉到戰機,並且以不可想象的勇氣去執行並且實現,這絕對是一代名將的風範,只是他太不會做人而已。
純粹的軍人,從來就不理會繁瑣的細節,只是單純爲了追求勝利。
如果張啓陽是趙苞的直屬上級,肯定會對這種行爲大加讚賞,但張啓陽不是。
張啓陽從來就不是一個單純的軍事統帥,而是整個毅勇軍體系的靈魂,他必須兼顧整個體系的利益,他必須對趙苞做出判罰:軍棍五十記,撤銷趙苞南路軍左翼指揮的職務。
撤職,這是一個很嚴重的懲罰,但是在這道命令的後面張啓陽又專門追加了一道補充命令:由趙苞繼續統領南路軍左翼,代領指揮之職,直到新的指揮官到位之後再行取代。
趙苞太不會做人了,不僅和萬迎風弄的很僵,還和後續的劉春生不和,肯定無法繼續合作下去了。
唯一的辦法就是第三次改換人手,由後續的軍校生頂上去。
從十三、十四、十五、十六期軍校生中抽調人手,去做強有力的增援,這原本就是整個西征計劃的一部分。
這些人全都裝備了新式的火炮和火槍,戰鬥力有了質的提升,現如今已經越過了肅州一線,會在四十天之內抵達戰場。
到時候從中抽調一部分替換劉春生繼續和趙苞那批人打配合。
也就是說,張啓陽剝奪了趙苞的指揮官職務,讓他成爲代理指揮官暫時繼續指揮那一千多人,直到新的指揮官人選抵達之後再行接替。
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張啓陽並沒有指出一個明確的接替者。
對於一個軍人而言,打幾十軍棍根本就算不了什麼,聊勝於無罷了,最多也具有象徵性的懲罰意義。
雖然撤銷了趙苞的方面側翼指揮職務,但他畢竟還是代理指揮官,依舊可以統領指揮,而且派遣過去的那兩千多學生兵戰鬥力驚人,這等於是對趙苞的實力做了加強。
這是一種袒護,無論張啓陽怎麼遮掩,都掩飾不住這種袒護的味道。
同時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張啓陽的思維和趙苞無比接近:勝利纔是最主要的,其他那些流程上的東西必須爲軍事上的勝利讓路。
能打勝仗的纔是好將軍,若是打不了勝仗就算是再怎麼符合規矩,都入不了張啓陽的法眼。
這個典型的功利主義做法,成爲趙苞這一生當中最大的轉折點,更加重要的是,通過這個事件,讓趙苞真正明白了一個事實:張啓陽的思想和他極爲接近,他和張啓陽是同一種人!
與此同時,作爲最新一批從軍校畢業的學生,武光庭和蔡流雲已經踏上了去往大食國的路途。
自從出了肅州之後,這支七千多人的隊伍排着整整齊齊的隊伍,高唱着“潑灑碧血濺黃沙,吾不老死牀榻”的歌,對於未來的戰爭充滿了極度的樂觀和自信。
這些充滿了樂觀主義的年輕人對發生在異國他鄉的戰爭完全抱着一種浪漫主義的想法,他們認爲自己正踏上一條滿是男兒豪情的旅途。
好男兒就應該征戰四方,就應該血濺沃野,老死牀榻是最大的恥辱,是最青春年華的辜負。
因爲沿途設有兵站和連綿不斷的補給點,這些人完全就是輕裝前進,一個晝夜之間可以徒步行軍百里。
扛着揹包,唱和歌兒走過嘉峪關口,一路往西而去。
尤其是在踏上了大食國土之後,這種浪漫情懷就愈發的明顯起來。
一望無際的漫漫黃沙,完全陌生的環境,總是讓這些年輕人充滿了好奇心與強烈的新鮮感。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商賈出身的武光庭竟然發出了文人特有的那種感慨:“深入異域開疆拓土,方爲男兒本色,我那正在辛苦恣肆賺取銀錢的老爹肯定無法體會這樣的豪邁。”
在武光庭他們這一批年輕人的心目當中,父輩早已成爲老舊的代名詞,根本就無法理解少年人特有的壯志雄心。
“這都什麼時辰了?哪裡有甚麼落日圓?”蔡流雲頭也不擡的說道:“掛在你腦袋頂上的是一輪圓月,而不是太陽。”
“一樣的意思,領會精神就可以了,又何必如同那些尋章摘句的老書蟲一般在意字詞?”武光庭笑道:“怎麼?又在給你的心上人寫情信了?拿給我看看,或許我還能幫你潤色一番呢。”
“去,一邊兒去。”蔡流雲依舊沒有擡頭,繼續寫信。
他寫的確實是情信,言辭之間滿滿都是“思期山水”“徒寄相思”之類的話語,這封信是寫給一個叫做何念慈的姑娘。
因爲一個非常偶然的原因,蔡流雲與何念慈是軍校之中相遇,這次相遇充滿了“一見鍾情”式的巧合與浪漫,二人的感情迅速升溫。
作爲軍校生,前幾期的學生們大多已經有了家室,但他們組成家庭的方式有些特殊:如同絕大多數團體一樣,夫妻之間大多是出自同一個體系。
軍校生迎娶的大多是軍校中的女生,或者是軍校生的家屬,這屬於典型的“內部婚姻”。
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就是因爲這些軍校生的骨子裡有着一種天然的高傲,他們始終覺得自己和外部世界不是同一種人,只有這種志同道合的婚姻才能找到共同語言,婚後的生活纔會更加的和諧美滿。
而軍校內部並不禁止男女學生之間的情感問題,至少沒有任何明文規定作出限制,甚至是一種暗中鼓勵的態度。
只要男女雙方同意,經過證實審查之後就可以遞交婚姻申請,然後一切的流程就會由軍校去辦理,手續下來之後就可以正式締結婚姻成爲夫妻了。
這種做法還談不上的純粹的自由戀愛,因爲在這個時代的大環境之下,自由戀愛真的上不了檯面。
必須由軍校這個“官方機構”充當媒聘的角色,保持着一個“媒妁之言”的形式。
但這也僅僅只是一個形式而已,除了軍校的政治審查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真正以上的約束。
這種形式,已經非常接近後世的“自由戀愛”了。
那個叫做何念慈的姑娘,雖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但卻和蔡流雲十分傾心,僅僅只是幾個月的接觸之後,就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可惜,蔡流雲必須接受命令成爲西征大軍中的一員,婚姻只能延後,也就只能通過書信的方式傾訴思念之苦了。
在這個時代,這也是一種浪漫,讓人魂牽夢繞的浪漫。
“蔡兄弟,你可不能讓家裡人知道念慈的身份,要不然的話你們家老太爺那一關就過不了!”
蔡流雲笑道:“這話你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我當然不會讓他們知道。再者說了,這婚姻之事本就是男女雙方的事,念慈是要嫁給我又不是嫁給我的家庭,他們說了不算。”
在婚前的政治審查當中,何念慈的身份得到了全面的曝光:她的出身不好,是旗人。
準確的說,是曾經的旗人。
雖然軍校內部沒有任何禁止和旗人通婚的規定,但這終究是一個污點。
但是蔡流雲不在乎。
旗人,那早就成爲一個歷史名詞了。
現如今哪裡還有旗人?這個說法早就煙消雲散了。
若不是軍校的政治審查非常嚴格,外人根本就無從得知何念慈的出身,也就不可能知道她的旗人身份。
所謂的八旗,早就不存在了,在地方官府的籍冊當中,只標明瞭何念慈的住址,卻刻意模糊了她的出身,也就只有通過嚴格的政治審查才能追查出來。
連軍校內部都不反對,外人的反對有個屁用?
旗人已不是一種身份,而是作爲歷史名詞消散掉了,他們唯一的身份就是大明子民,政治面貌是軍校生。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若是家裡的老太爺知道了何念慈的旗人身份,就算不被當場氣死,也肯定會氣個半死,甚至很有可能會和蔡流雲這個“不肖子孫”劃清界限,斷絕親屬關係都不是沒有可能。
蔡流雲當然不會讓家裡人知道這一點。
無意識中的行爲,實際上就是對於固有觀念的一種挑戰,只不過蔡流雲還沒有意識到罷了。
將滿是思念之言的書寫摺疊整齊,準備明天交給審覈人員,審覈過後就可以通過軍驛系統發回國內去了。
蔡流雲滿是期待的幻想着意中人讀到這封書信之時的樣子。
溫柔的月光撒播在他的身上,遠處那些起伏不大的沙丘變得更加柔和,彷彿海面上的波浪。
因爲軍校附近嚴重的工業污染,蔡流雲總是覺得這裡的月色更加清亮。
尤其是那種無邊無際的空曠,愈發讓他感覺到天地之大,胸中充滿了雄渾壯闊的豪邁感,甚至忍不住想要長嘯幾聲。
“明日就要分別了,真有些捨不得。”武光庭笑着舉起了水杯:“分別在即,就以水代酒,祝願你我有一個美好的前程,同時也祝願你能和念慈比翼齊飛鸞鳳和鳴。”
“捨不得?”蔡流雲哈哈大笑着說道:“只怕是你早就想和我分別了吧?”“看破不說破,你又何必說的這麼直接呢?”
雖然二人是一起進的新華軍校,又是作爲同一批支援力量來到了這萬里之外的茫茫大漠,但是二人的使命卻各不相同。
蔡流雲和武光庭都不是一線作戰人員,並不真正參與到任何戰鬥之中。
武光庭的使命是作爲佔領區的官員,留在佔領區進行宣教和治理,而蔡流雲則需要繼續前進,以文職人員的身份隨軍做些文字上的工作。
“我聽說那趙苞是個刺頭,恐怕不大好伺候呢,你可得小心些。”
蔡流雲哈哈大笑着說道:“趙指揮的那些個事情我早就聽說了,我不認爲他有任何錯誤,始終覺得他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正是我輩心中的英雄,能給他做參務何嘗不是我的榮幸?那就以水帶酒謝謝武兄,多虧你當年的鼓勵,我纔有離家出走的勇氣。”